为表光明正大,江湖集会大都会在日升起始、日落终结,各门派天黑前散去,入夜后也不做停留,以防有人借机暗算。
然而今年这琼壶岛上的开锋大典却有些特殊,众人登岛已是暮色沉沉之时,接连晴了几日的九皋又乌云盖顶,璃心湖上阴风阵阵,琼壶岛上鬼影幢幢。
日夜颠倒,明暗难辨,吉凶难料。
这是今夜每一个登岛之人心中萦绕不散的预感。
入第一道石门洞天之后,所有江湖来客还要穿过一处天坑、横跨一道水上浮桥才到最终地点。
浮桥一侧是高耸环抱的峡谷崖壁,名唤落乌崖,另一侧则是高约百丈、湍急而下的飞瀑,名唤千石引。水流自夹壁间飞出,犹如千石巨弓射出的一道流光,可谓要道险中夹,颇有一种没有回头路的感觉。而架在这湍急流水中的浮桥乃是由无数采莲女驱使竹排撑起,浮桥终端另有手提风灯的渔家郎引路,月升迎客来,月落送客归。
有了昨夜花船上的见闻,秦九叶不难猜到,那些穿着朴素的女女男男并非真的采莲女和渔家郎,而是那山庄中人有意装扮而成的。
她进而又想起昨夜花船上那绘着怪鱼的屏风和那些受过惩戒的舞姬伶人。这天下第一庄的庄主确实是有些怪癖的,而且这怪癖似乎都同水有关。
秦九叶飞快瞥一眼那些在乱流中摇晃的竹排,多一刻也不想在这“吉凶难料”的桥面上停留。
然而她越是想要快些离开,却越是迈不开步伐,只因那前方引路的渔家郎一次只引二三人,天坑中已聚集不少等待渡桥的江湖门派,那百步长的浮桥旁也站满了人。这其中有些互为百年至交,有些则结着三代血仇,还有些本已打算老死不相往来,眼下竟都要挤在这潮湿嘈杂的水边,那空气中的窒息与煎熬都快要化出形来。
秦九叶望着眼前的一切,几乎要怀疑这一切根本就是那庄主狄墨有意为之,便是要用这些细节上的规矩来挫一挫各门派的锐气,提醒他们谁才是这江湖真正的主人。
远处那泗渡山磬石法寺的空音大师方才带着他的徒子徒孙们依次踏上浮桥,岸边仍聚着不少江湖门派,而按邱陵那不争不抢的性子,轮到昆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秦九叶边想边退了几步,在山崖石壁下找了个凹处,整个人半坐半靠了过去。
然而她刚坐下没多久,便觉两侧石壁上隐隐有湿润水流渗出,她抬手摸了摸,又放在鼻下轻嗅一番,整个人不由得一顿。
那是一股淡淡的刺鼻气息,很像是石硫磺的气味……
“发什么呆呢?”
秦九叶恍然回神,便见七姑不知何时已经“云游归来”,正一脸探究地望向她。
她将手在袖间抹了抹,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没什么,等得有些无聊而已。”
七姑眼尖得很,显然已觉察到什么,飞快凑了过来。
“可是发现了什么?莫要藏私,不如说出来分享一二。”
秦九叶瞥一眼对方虎口上的墨痕,突然觉得眼前这人包打听的性子不像是卖药的,倒像是唐慎言那消息贩子,心下一动,干脆随即反问道。
“礼尚往来、报李投桃的道理懂不懂?七姑不如先说说,你今夜这般死皮赖脸地跟上岛来,是不是一早得到了什么消息?”
七姑一愣,本以为自己早已蒙混过关,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算计不过眼前这狠心的女子。
她本想搪塞几句,但在那方外观的船上,她是有些见识过这女子的厉害的,当下也起了交换信息、相互探听的心思,于是将那方才揣进怀里的小本子掏了出来,一边翻着自己的笔记一边压着嗓子开口道。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今年的赏剑大会来的人格外多,昨日争夺玉剑的场面也出奇的激烈,今夜汇聚在一起却反而静了下来,像是知道些什么,一个个都在做戏。还有那方外观,满门上下不剩几个活人,我才不信那狄墨当真是个热心公道之事的闲人,就这么任那元岐攀上了。”
秦九叶有些不以为意。
“夺剑是假,上位是真。什么三日大会,不过制衡之法罢了,岂能当真?”
七姑眯起眼,迟疑着开口道。
“你说,那狄墨该不会是迷上了修仙永生之法,想着炼出什么不死丹药吧?所以那方外观才有了机会上位,这一切便说得通了啊。”
饶是先前有所预见,此刻猝不及防听到一名游走江湖边缘的黄姑子提起此事,秦九叶的心还是咚地一跳。
十步开外浮桥旁,邱陵被几名天魁门的大汉围住,一身青衫在那片紫衣中格外显眼,他低声同那几人客套着,似乎并未察觉她们的对话。但秦九叶是见识过习武之人的耳力的。而如果邱陵能听到她们对话的内容,那此刻她身旁方圆十余步内的每一个江湖中人都有可能听到。
若要小心为上,她现在便该闭上嘴巴,老老实实当个看客。
但小心谨慎不是她今晚的第一要务,她要的是关于这一切的真相,而只有搅动起更多知情者,她才有机会知道答案。
秦九叶想罢,心下已有了决断,当即顺着那七姑的话说道。
“这炼丹修仙之术、通灵降神之法已不兴百余年了,便是江湖骗子都不屑论起,何况狄墨?”
“这有何奇怪?毕竟那狄墨可是搞出过晴风散的人。此毒问世至今仍无人能解,那狄墨也算得上是个制毒的天才了……”
七姑的声音仍喋喋不休,秦九叶却有一瞬间的出神。
对方的话倒是提醒了她一件事:如果秘方一事当真同狄墨有关,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会不会同当时推行晴风散的目的差不多?可诚如那七姑所言,晴风散已是他把控山庄中人不可撼动的手段,用起来也远比那秘方隐秘可靠得多,有何必要弄出一样不受控制、尚不成熟的“新方子”呢?
除非,这天下第一庄已容不下狄墨的野心,他要将手伸向整个江湖,而那元漱清只是开端。
相比晴风散激发人体潜能的功效,服下那秘方后尝到的甜头可好上太多了。试问还有什么比不药自愈、水火不侵更能令一个习武者动心的呢?
但是,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秦九叶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今整个江湖都捏在天下第一庄手中,狄墨还有何不满足?何况就算他真有意搞些歪门邪道,关起门来做事岂不是更加方便?又同眼下这赏剑大会有何关系?”
七姑瞥她一眼,当她确实一无所知,便又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
“这便要说一说这天下第一庄如今的处境了。山庄所在的夷春地势狭长,纵贯东西,坐拥数条江河湖口,虽人烟稀少但也算是天堑要道。狄墨掌管山庄之余,时常协助朝廷治理水患,挣得了个好名声的同时也能偏安一隅不受叨扰,多年来同那郁州郡守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然而这局面从前年开始便有所不同,朝廷先是以治水不力接连罢黜三名郁州郡丞,随后又派西封、平南二军驻扎附近山麓,一眨眼已是第三个年头,却并没有要撤军拔营的意思,只怕治水是假、借机占地是真,看样子是要重新将整个夷春捏在手里才放心。”
七姑说罢,对自己这一番见解推断显然十分自信,然而秦九叶却想到昨夜花船上那位丁先生说起的那段“山庄秘史”。
虽然她并无其他求证的渠道,但以她多年同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丁渺所言十有**确有其事,所以那狄墨本就是半个官家爪牙,都城那位缘何还要费尽心思派军驻守呢?
秦九叶直觉似乎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她并不确定眼前之人知晓多少,是以说出口的话还是藏了半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在江湖立足至今,那狄墨不会是个蠢人,又怎会真同官家对着干?莫不是还真想占山为王了不成?”
果不其然,她话音还未落地,那七姑已然一副“你知之甚少,还是少说多听”的神情。
“你怎知那庄主便是要同朝廷作对?早有传言,说他本就是朝廷中人,说不准此次大会他便是要借机招安,而选择跟随他的门派便可顺理成章并入朝廷势力之下,往后若有不测风云,也算有所依仗。”
从这几日赏剑大会所见不难看出,狄墨在江湖的影响力绝非夸大其词,便是说这他“挟持”了整个江湖也不为过,是以那些有名有姓的江湖门派无人能够独善其身,狄墨此次借这赏剑大会要众人一个表态也不是不可能。
可当真仅是如此吗?可为何她隐隐有种直觉,那狄墨绝非轻易称臣之人。如若他从未有过半点私心,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便不会离开混得风生水起的官场、孤身来到这荒蛮混乱的江湖之地,又花费十数载的时间一统武林,只为将这倾注全部心血整理出的江湖绘卷双手奉到皇帝眼前。
秦九叶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她对权谋倾轧、朝野争斗之类的事向来敬而远之,若是昨日没有从丁渺那里得知关于这天下第一庄的种种,她此刻听到这一番言论最多也只会附和两声。可在知晓了天下第一庄和那青重山书院之间千丝万缕的勾连之后,她才明白所谓的江湖腥风血雨不过是嵌在这襄梁山河图卷中的一笔朱砂,就算再鲜艳刺目、浸满血泪,也只是那执笔之人精心排布过的几尺局部罢了。
四周水声越发嘈杂,交谈的人声却似乎突然间消减下去,秦九叶观察着周围人的动向,嘴上继续问道。
“可按你的说辞,这天下第一庄如果本就是自家的庙,左右拜的都是同一尊菩萨,缘何还要兴师动众地来场脱胎换骨、弃暗投明的戏码呢?”
七姑说得有些口干舌燥,解下腰间水囊饮尽,抹了嘴抹嘴才继续开口道。
“自然是做给都城那位看的啊。就算是自家的庙,可若庙里管事的和尚哪日自己得道成佛,可不就衬得那供在庙里的金身菩萨十分可笑了?要知道这天下第一庄中如今养着多少高手?庄主手中又抓着多少江湖势力的命脉?所谓江湖势力便是地方势力的缩影,而这不吃军饷的兵马如今就在旁人手里攥着,我若是皇帝我也心痒难耐啊……”
眼瞅着这七姑的嘴巴越发不受控制,连“皇帝”二字都冒了出来,秦九叶觉得自己目的已经达到,而这话题也确实该打住了。
“都城那位若是想做什么,还轮得到咱们操心?都是没影的事,少说两句吧。”
那厢七姑话匣子打开、七窍畅通,哪里听得进去秦九叶的话,原地化身一把烧开了的壶,烫嘴的话冒个没完没了。
“这怎会是没影的事?当年黑月军曾是何等风光,斩旗除名、遣散将帅不也就是一夕之间。事情一晃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看这是到了再起棋局的时候……”
她还要继续说什么,下一刻嘴巴瞬间便被人捂住了。
秦九叶的声音低了下来,语气也变得阴恻恻的。
“七姑可是不想赚银子了?在人家的地盘上不说几句吉祥话也就算了,唱衰东家可还说得过去?”
几番接触下来,秦九叶算是摸准了这七姑的性子,这就是个喜欢转圈、只能瞧见眼前那根萝卜干的倔骡子,天高皇帝远的事她从不放在心上,还得是眼前这几文铜钱的生意能拿得住她。
七姑闻言果然一凛,瞬间回过神来,狠狠拍了拍脑门。
“瞧我这张嘴!欸,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张嘴有时候不受控制。你可得多多提醒我,俗话说得好,闷声才能发大财……”
“烧水壶”终于安静了下来,秦九叶松口气,忧心方才关于“黑月军”的那几句胡言乱语让有心人听了去,随即飞快瞥一眼邱陵的方向,只见对方拜别那几名天魁门弟子向她走来。
“我要见个人,暂时离开片刻。不会走远,很快便回来。”他交代完这一句,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又补充道,“是我同门师姐,此番前来是有事与我商议。”
秦九叶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只隐约瞧见有个孤僻身影躲在那浮桥中的一艘竹排上,当下便摆手道。
“三郎快些去吧,莫要让师姐等急了。”
邱陵点点头,又看一眼一旁的七姑,没再多说什么,向着水边的浮桥而去。
百余艘竹排结成浮桥,唯独一艘孤零零漂在一旁,看似无人撑筏,却立在湍急的水流中一动不动。
竹排上立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一袭霜白色的宽大衣袍,发丝高高挽起,面容乍看有些冷峻,气质同她那位同门断玉君有七八分的相似,细瞧之下实则五官深邃艳丽,那双浅瞳竟是淡灰色,分明有些异族人的特征。
浮桥边,不少年轻男弟子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徘徊,一个个跃跃欲试、等待着上前攀谈的机会,但她为自己找了个好地方,只要她不下那艘筏子,那些半生不熟的男子们便没有借口近身。
邱陵站在水边远远看了一会,那竹排上的身影也留意到了他,但显然并不打算下船一叙。
邱陵暗暗叹口气,只得在那些男弟子的目光中纵身跃上竹排,提剑行礼,沉声问安道。
“邱陵见过呈师姐。师姐近来一切可好?”
呈羽扒拉着竹排上翘起的绳头,托着腮叹息道。
“不怎么好。没有三郎这个熟人在身旁同我谈天,每日都无趣得很。”
邱陵没说话。
他显然已经习惯了同面前之人打交道,就一板一眼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对方随意摆摆手示意他起身。
呈羽目光掠过对方那身青衫,最后停在那腰间明显缺了一半的玉佩上。
“数月未见,你瞧着确实同从前不大一样了。”
邱陵觉察到对方的目光,神情莫名有些窘迫。
“此次来到九皋查案,情形错综复杂,我还未理出头绪来,不好在此时抽身回去探望师父……”
“你我本就分属不同营职,你不必同我解释这些。”呈羽说到此处顿了顿,随即颇为认真地说道,“这淡青色的箭袖很衬你,下次回昆墟便穿这一身好了,只是若同你瓮师兄撞了颜色,可莫要怪我。”
邱陵闻言不知想起什么,不由自主勾了勾嘴角,整个人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
“师兄虽然唠叨了些,但向来是宽宏大量的。你我难得单独一叙,我便长话短说,不知高全先前派人送去的尸身,师姐可有仔细看过?”
“看过了。”呈羽皱起眉、摸了摸鼻子,似乎想起了那充盈鼻间的腐尸臭气,“刀痕虽已有些模糊不清了,但力度与走向还分辨得出。我从不许诺人十成把握的事,只能告诉你,那杀人者九成可能使得是李青刀的刀法。”
“你确定?可李青刀已经消失这么多年了……”
“我虽只对剑感兴趣,但我那酒友可是个刀痴。他当年为追寻青刀踪影,跑死过七匹马,亲自看过死于李青刀刀下之人的尸身。你不要忘了,李青刀是没了,可她也许还有徒弟在啊……”
她话还没说完,邱陵却猛地出声打断。
“这不可能。”
呈羽上下打量着自家师弟那张板得比城墙还要硬直的脸,有些稀奇地开口道。
“怎么就不可能了?你又没见过李青刀,怎知她是个怎样的人,又是否收了徒弟?”
他确实没见过李青刀,但他知道那李樵是怎样的人。
李青刀怎可能收那样一个人为徒?旁人不知也就算了,但他知道李青刀乃是父亲挚友,定也是同父亲一样风光霁月之人。那样的人,怎可能将毕生所学传给一个出身天下第一庄的人呢?
“李青刀行走江湖的前半生,闭口不谈收徒传艺之事,又怎会在销声匿迹多年后,凭空多出一个徒弟?”
“那可说不准。听师父说起,那李青刀为人很是疏狂不羁,平生少将那些个世俗规矩放在眼里,什么时候收徒弟、收个怎样的徒弟都不足为奇。”
眼见师弟突然开口后便再次陷入沉默,呈羽显然觉察到了什么。
“瞧你这憋屈的样子,莫非认识此人?”呈羽边说边靠了过来,那双淡灰色的眸子盯着他瞧个不停,像是有些不认识这张脸了一般,“我以为你同我一样,向来不喜在这江湖中走动,原来并非如此吗?”
他确实不喜欢主动出击,但若敌人都找上门来,他也不会退缩。
呈羽的靠近令不远处那些蠢蠢欲动的男弟子们更加躁动起来,邱陵收敛心神,换上那张公事公办的脸,不露声色地退开一点。
“先前托师姐带的东西呢?”
呈羽抱臂顿了半晌,才从身上取出一支掌心大小的密封漆筒递了过去。
“罢了,今日你约我在此处碰面,我就知道你是等不及了,便不与你计较这一次了。金石司里的文书连一根竹片、半片纸屑都拿不走,查到的东西我都誊抄在这里了。”
邱陵接过漆筒,飞快查看一番后才斟酌着开口问道。
“师姐誊抄的时候……是否有些匆忙?”
呈羽挑眉。
“你嫌弃我写的字?”
杀气以奇怪的理由从那双灰瞳里钻出,邱陵连忙摇头,将那漆筒谨慎收起。
“事出紧急,劳烦师姐跑这一趟了。外面到底还是躲不开朝中耳目,这荒岛今夜虽热闹,反倒是一种掩护。将军那边已不准我追查此事,我知晓师姐此次出手相助,定是私下动作,更不敢于城中与你相见。”
呈羽眼眸轻转,显然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我的事你不用担忧,就算将军问起,我也自有说法。只是你卷入此事已久,仍未寻得答案,可否想过那答案或许并非你料想的那样简单。”
“欲求真相,必经曲折。真相一日未水落石出,我心便坚定一如往昔。”
呈羽看了看对方那张再次变得有些坚毅紧绷的脸,半晌吐出三个字来。
“死心眼。”
邱陵闻言只抿紧了嘴。他这张薄唇平日里同多少奸诈诡辩之徒周旋过,此刻却是连一句自辩的话也说不出来。
在这位师姐面前,任何人也难在嘴上占到半点便宜。他也一样。
眼见男子一阵沉默,呈羽叹息一声。
“怎么?同我在一起多待片刻都令你浑身不自在?那我还是识趣些先走为好,日后师父若是问起来,我便说三郎你在外面春风得意,根本懒得理睬我这无趣的同门师姐。”
邱陵面上瞬间浮现出一丝窘迫,那窘迫随即又转为无奈。
“师姐为何总要这般同我讲话?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为何?喜欢逗你,自然是因为你不识逗啊。”呈羽抬起眼皮,那双浅灰色的瞳仁好似两颗清澈泉水捏成的骰子般在眼眶中打着转,“此处必经还是江湖地界,莫要腻在一起太久。你不肯走便是还有事,快些开口吧。”
邱陵自知在对方面前心思难藏,略微沉吟一番后便开口问道。
“师姐现下比我更容易出入书院,可否帮我留意一个人?”
“谁?”
“书院青门令,丁渺。”
呈羽略微停顿,随即有些茫然地眨眨眼。
“书院有这么一号人?”
邱陵点点头。
呈羽的反应他并不意外,现下想想,那确实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但也正是因为没有存在感,有时候才更容易伪装不是吗?
“此人应当已在青门令之位数年,年不过廿七的样子,应当是在我离开后进的书院,师姐做安谏使的这些年当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呈羽沉吟片刻开口说道。
“青门令琐事繁多,经常需要在外行走,平日在书院也没什么露脸的机会。此人若谦逊有度,在位其间没有触犯过书院条例,便应当不会同我打交道才对。怎么?你怀疑此人与你所查之事有关?”
“眼下还不能确认其中关联,但总觉得有些事情太过巧合,若是放任不管心中难安。”
“你说此人是在你之后进的书院,我记得书院曾在陛下继位后第三年曾大换过一批驻院先生,说是此前许多先生年迈身有痼疾、归乡情切,便去旧迎新,调了些新面孔进来。若我没猜错的话,你说的这个丁先生应当便是那时进入书院的,算起来至今约莫已有六七年。”呈羽说到此处不由得一顿,声音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如此说来,倒是同你让我查的事情前后脚发生……”
呈羽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而她的同门师弟也凑近前,两人又是一番密切私语。
水边的年轻男弟子们开始踱起步子来,七姑摸摸下巴,一脸高深莫测地开口道。
“你瞧那两人相谈甚欢、很是亲密的样子,也不知在聊些什么。”
秦九叶压根懒得抬头,有些困顿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不如你离近些偷听看看。我见你方才四处乱窜的样子,显然深谙此道。”
“你也忒不上道,怎地这般不上心?”七姑恨铁不成钢地说完这一句,又不禁冷哼一声,“都说这断玉君冰心玉骨、为人清冷得很,方才我险些信了,现下一见,倒有些不是那么回事。”
还冰心玉骨呢,这都是谁写的酸词?莫不是摘自杜老狗的寻丘秘史?
秦九叶啧啧嘴,不知为何起了逗弄的心思,凑热闹般低声道。
“看来你对断玉君知之甚少啊,他在这九皋城中,可还有个未来得及过门的娘子呢。”
七姑闻言果然脸色一变,忿忿开口道。
“他既已与旁人有婚约,又为何还要来招惹你?”
“他只是与我一同登岛赴会而已,怎就是招惹了?”眼见那七姑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秦九叶只觉得这漫漫长夜多了些乐子,“真要是说起来,也是我先招惹的他。你不知道吗?我这腰间的玉佩,便是他送与我的信物。你瞧他方才二话不说便将你带了进来,许是偏爱三人同行呢?”
一抹可疑的红色瞬间顺着那七姑的脖子根爬上了脸,她半晌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秦九叶的鼻子磕磕巴巴地说道。
“你、你这人,我先前怎地没看出你竟是个孟浪之徒!还有那断玉君,也忒不自重!我七姑可是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好娘子,怎可与你们同流合污?!”
她可没说那是定情信物还是旁的什么信物,到底是谁污?
看着眼前之人上蹿下跳,秦九叶差点笑出声来,下一刻目光瞥见几个直奔自己而来的身影,那笑瞬间便咽了回去。
听了昨日悬鱼矶上那些黄姑子们的“解说”,她现下也算勉强认得出几个那些江湖后起之秀们。
只是昨日他们在湖面上你争我夺的时候,可并没有将剑尖对准她。
人还未到,空气中那看不见的敌意已经化形而至,秦九叶叹口气准备迎敌,身旁的七姑也意识到什么,瞬间闭紧了嘴巴。
现今的江湖子弟们隐逸者偏爱云纹,积健者钟爱兽纹,总觉得忍冬纹略显沉重老气。但秦九叶现下却只觉得邱陵那一身装扮最是顺眼,衬得他整个人有种庄重可靠的气息,而那些江湖门派的年轻弟子看上去总有些说不出的轻躁,一个个像是村里地主家被宠坏的娃娃,让人打心底觉得不舒服。
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她倒是觉得,这江湖中的“后起之秀”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她这厢刚打量完,那几名年轻弟子已经杀至眼前,打头白衣佩剑的男子率先开了口,却是对着那七姑。
“方才离得远不敢确认,这下倒是看清了,你可是昨日卖我们药的那个贩子?我倒是不知,这开锋大典竟连个黄姑子也能混进来了。”
七姑本打算看热闹,闻言瞬间浑身僵硬,震颤的瞳孔透露着她此刻六神无主的内心。
她显然坑过太多人了,又被对方突然认出后吓懵了,半晌没反应过来,却见那发难的男弟子下一刻目光一转,落在了秦九叶身上。
“这位倒是没见过,不知是同这卖药的是一路的,还是……”他边说边故意向着那水面浮桥的方向望去,“……同断玉君是一路的?”
秦九叶没有立刻回答,只低头摸了摸鼻子,心下思绪飞转。
她并不知道昆墟门同眼前这几位出身的门派是否有恩怨,若认下邱陵这层关系,很有可能会被找麻烦。但对方一上来便用卖药的事堵死了她的另一条路,若她说自己是七姑的朋友,对方便可借题发挥,一样不会让她好过。
总之,来者不善。
看明白这一切后,秦九叶心中那点忐忑突然便散去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人寻各种借口来找茬,实则还是要来探她的底细。
或许是她方才同七姑的对话引起了这些人的注意,又或者他们只是因邱陵的身份而对她有些好奇。无论何种情况,既然退避不成,便让她来会一会,这浑浊的江湖水里究竟能钓上来些什么鱼鳖虾蟹。
想到此处,秦九叶露出一个笑容来。
“不错,在下是同断玉君一道前来,不知诸位有何指教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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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