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秘方 > 第148章 得不到的自由

秘方 第148章 得不到的自由

作者:八条看雪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1-28 20:21:54 来源:文学城

壬小寒扶着头上那顶左摇右摆的短笠、纵身跃上悬鱼矶的时候,白衫男子正端坐矶石之上,静静望着架在水面上的那支鱼竿,不知在想些什么。

壬小寒将那浑身湿透的女子丢麻袋一般扔在地上,随即拎起自己的衣摆前后左右地看着,对那上面凭空多出来的几道口子很是烦恼。

丁渺听到响动终于转头望过来,只一瞥便明白了对方的烦恼,一边轻轻拨动手中那支鱼竿,一边开解道。

“姜辛儿手中那把密鳞纹刀比寻常横刀长出六寸有余,用法接近民间的朴刀,是当初霍家从□□精简而出的一种双手刀,招式雄浑积健、刚猛沉重、后劲勃发,不似李青刀的刀法以锋锐开道,确实是有些克制你的。你多见识些也没什么不好。”

壬小寒这才停止摆弄自己的衣摆,抬起脚踢了踢地上的人。

那昏死过去的女刺客终于悠悠转醒,抬头看清眼前之人的一刻,湿透的身子不自觉地开始轻颤起来。

“见过先生。”

丁渺叹息一声,似是有些疲惫地撑住额角。

“不是让你小心些了吗?你不速战速决也就罢了,竟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晃荡,引出这许多麻烦来,莫不是故意为之,想着借此机会另寻他主了吧?”

心俞面色变了变,连忙出声分辩道。

“先生明鉴!我一完成任务,便立刻找机会脱身了。可谁知半路竟杀出那邱二身旁的人来。听闻这几日邱二与那梁世安日日泛舟夜饮,那梁世安是都城来的,曾在逯府见过我,邱二定是从他身上打探到了什么,所以今夜才会提前排布,将我逮个正着。”

“梁世安……”白衣书生将那名字放在舌尖转了转,似乎是第一次听闻,半晌过后才轻轻合上眼开口道,“原来如此。那你可知,那位梁公子此番为何会到这九皋城中来?”

“自去年至今,洹河水患愈演愈烈,焦州一带米价飞涨,梁世安身为农监,此番自然是为监察米市而来,那邱二想必只是想攀结都城来客、这才亲近拉拢,却阴错阳差将我牵扯进来,实乃无妄之灾。”

丁渺依旧没有望向地上的女子,声音越发轻缓。

“好一个无妄之灾啊。你连米价如何、农监又如何都了解得如此细致明白,却不知那梁世安徘徊城中,乃是因为有人以赏兰为由,几日前便邀请他前来?而此人正是今夜与你隔船相望的邱家二少爷吗?”

心俞陷入极短暂的沉默,但她早有准备,那诚惶诚恐的神色始终挂在脸上。

“小的、小的确实不知……”

夜风吹过被湖水打湿的矶石,将那根没入水中的鱼线吹弯了些。

圆脸刀客悬着一双腿坐在矶石上,一边用手指揪着袖口上的线头,一边断断续续地吹着一段重复的口哨声。

水畔那片黑漆漆的林子中偶尔传出几声怪叫,那是枭鸟夜狩发出的声音。

许久,白衫男子终于缓缓睁开眼。

他的视线并未集中在刺客的脸上,只是虚无地落在那人形的轮廓上,仿佛在端详一件没有面孔的文房摆件。

“今夜吹了些风,很是有些头疼。你若有话要说,便莫要让我等得太久。”

心俞十指收紧,深深扣入那粗糙坚硬的石头缝之中。

她自认最是懂得这江湖中诡诈之法,若是旁人这般问起,她定要咬死一个说法,只因她笃定对方并不知晓全部,只是在用言语诈她说出实情。

可面对眼前的人,她要做的不是守住谎言,而是要把握住坦白交代的机会。只因她见识过那上一任背叛者的下场。

有些话就算此刻不说,对方也有上百种方法让她开口。

思及此处,她立刻换上了一张诚惶诚恐的脸,声音中也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颤抖。

“这几日官府在各处张贴缉拿通告,小的虽自认做事小心,但难免百密一疏。那邱二的兄长乃是负责苏府案的督护邱陵,定是因此才会……”

然而这一回,不等她将话说完,白衫男子已凉凉开口打断。

“你能牵出梁世安这条线来,是因为你是在苏府以婢女身份做事时暴露的,邱二才会怀疑到那曾有相似经历的逯府,进而查到梁世安头上。”

月光依旧柔和静谧,湖光山色间流淌的夜色却在顷刻间变得寒凉如水。

心俞那张新精心描摹过表情的脸似一张裂开的面具,露出其下难以遮掩的错愕与恐惧来。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面前之人只在三问间便看透了一切,当下俯下身来,余光却瞥向那头戴短笠、一直在一旁发呆的男子。

“先生息怒!小的先前潜入听风堂脱身的时候,确实曾与那邱家二公子打过交道,但那也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他对秘方一事很感兴趣,是以有意拉拢,我便顺势应下,此番借赏剑大会为掩护与先生聚头,正是要禀报此事。小的愿为先生唱一出反间计,先生可借由我之口将信息传递给邱家,而我亦可以将对方动作暗中告知先生,岂非一石二鸟之计?”

她一口气倒出这一切,尾音都有些颤抖,而她面前之人却有意停顿片刻,才态度模糊地叹道。

“辗转待过几个大户人家,你这脑袋瓜子倒是转得越发灵活了,下次该寻个账房的差事做一做,莫要总是执着于在内院当个婢女。”

对方这番话绝非夸赞之言,而是已经在怀疑她自说自唱了这一台戏。

心俞思绪飞转,又做出一副被迫吐露实情的样子来。

“小的对先生的忠心天地可鉴,此番深陷困局,皆因有人在暗处坏事。苏府一案,有个姓秦的药堂掌柜牵扯其中,是她先在城中散布消息,迫使苏家乱了阵脚、不得不转移了阵地。此人之后还跟到了船上,将官府的人引了来,所以事情才会变成眼下这副局面。”

丁渺那双视线游离的眼睛突然便望了过来。

“秦九叶?”

心俞听闻那三个字,连忙抬起头来,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求生**。

“正是那秦九叶!我当时方与许秋迟虚与委蛇地达成交易,不想再横生枝节,于是在船上下手的时候迟疑了些,便教她得了机会……”

“你该庆幸你的迟疑。”丁渺蓦地开口打断,声音平静得毫无起伏、却令人陡生寒意,“你这张嘴也配提及她的名字?她便是一时糊涂、做了些不打紧的错事,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兴师问罪。”

为何提起那秦九叶,一切便成了不打紧的错事?

若非那婆娘前来搅局,许秋迟只需私通那太舟卿、暗中抽取一些货物,都城那边就算有所察觉也好搪塞过去,而她本可以两头通吃、在中间捞上两笔好处的,可结果非但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心俞牙关咬紧,内心只剩无法消解的恨意。

但她不敢将这恨意表露出分毫。因为她知道,眼前的人绝非看上去那般好脾气。

“心俞知错,请先生责罚。”

“你怎地还是当初刚离开山庄时的样子?”丁渺再次轻叹,整个人又恢复如常,只声音中剩下些毫不掩饰的遗憾,“我很早便同你说过了。我与庄主不同,不会施以责罚。你我合作有隙,还是不要彼此勉强。我让小寒送你回山庄便是了。”

这是一句十分轻描淡写的话,可落在那心俞耳中却好似恶鬼呢喃一般。

她的眼惊恐地瞪大了,仿佛对方刚才所言是要生剥她的皮、活抽她的骨。

“不、不可以!我不回去!我绝对不会回去……”

“小寒。”

丁渺轻声呼唤,圆脸刀客眨了眨那双呆滞的眼,随即缓缓提起刀来。

那心俞没有抬头去看,却能听到那刀身摩擦衣料发出的细微声响,感受到月光投在那把刀上亮起的寒光。

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背脊弯曲着、像是一条准备绝地反击的毒蛇。

她仍不死心,决心押上最后的赌注。

“我还发现了一件事!”

白衫男子轻敲藜杖,壬小寒随之停住。

心俞深吸一口气,声音急促地说道。

“先前我因康仁寿一事曾潜入听风堂,却在翻查消息时发现了一样东西。”

她说罢,急忙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颤巍巍将那样东西递上前。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沾了墨迹的薄纸,同寻常文房用来吸墨的宣纸没什么两样,墨痕间隐约可分辨出一些交错的圆形印记。

丁渺眯起眼来,借着月光仔细辨认着那模糊的印记。

“这是……”

心俞舔了舔嘴唇,飞快说道。

“是川流院的印记。那茶堂掌柜很是小心谨慎,有意将账房弄得凌乱不堪,有张毡布被压在最下面,中间有砚台大小的一块地方被空了出来,上面一点尘土也未落。我察觉有异,便用纸拓印了下来,果然发现端倪,想来是对方印封密信时留下的。小的怀疑,那听风堂得到的消息远比想象中要多,先生在城中部署的事,或许已教川流院中人觉察。”

说起那川流院,立足江湖不过也就是最近五六年的事,却以行事隐秘、飘忽难寻而引人探究,尤其是在天下第一庄把持的江湖格局中,是个格外奇怪的存在。这样的存在若选择插足眼下之事,显然不会只是为了看热闹。

眼见白衫书生陷入沉默,心俞不由得暗松一口气,心道自己这一回算是赌对了,当即表忠心道。

“先生若是不弃,心俞愿领命继续探查此事,定将那川流院背后之人揪出,一举铲除后患。”

她跟着眼前的人做事已有一两个年头,此人看似温和,实则最是无血无泪。只是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但凡她能体现自己的价值,便能用这价值从他那里换得一线生机。

然而许久过去,她等来的却是一声笑。

那是一种没什么情绪的笑,乍听之下只觉客套疏离,听久了便会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我与他斗了五年,五年间眼见他从一名武林高手沦为双目失明、坐卧都得旁人帮扶的废人,却仍未能将他除掉,你又凭什么说出这些话?”

笑声戛然而止,她看到那素葛布做底的衣摆停在自己面前。

新衣不染纤尘,月光下皎洁如霜雪。

“纸上沾染一两点墨迹,尚还有书写利用的空间。可人一旦走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便不可再用了。若非你今夜藏了私心、有意四处游走,我倒是不知道竟有这般多的人盯上了我的尾巴。说来,还要多谢你呢。”

因惶惑不安而扣紧的十指深深插入泥土中,心俞猛地抬起头来,声音中都是不可思议。

“你、你一早便知晓那些人埋伏在暗处等我出现,所以故意坐岸观火、袖手旁观,只是为了看我究竟引出何人?”

丁渺没有说话,只静静收放着手中鱼竿,任由地上的女子由震惊转为疯狂。

“骗子!你这个骗子!你当初许诺过我,你当初分明许诺过我的……”

“我这人,从来说话算话。我许诺过你事成之后便给你自由,眼下你将差事办砸了,我本不用理会,但你既然纠结于此,我便允了你又如何?”

丁渺说罢,转头看向壬小寒。

“你若方才没尽兴,便同她再切磋一二,临了处理干净便是。”

壬小寒那双略显呆滞的眼睛缓缓转向那心俞,思索了一番过后才苦恼地得出结论。

“研究刀法已经很烦,还要研究针法……”

他话还未说完,地上的女子突然暴起,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银针。

针尖在月色下亮如雨丝,无声穿过夜色,直取那白衫书生的眼睛。

“雨”滴落下的速度是那样快,足以在人尚未察觉之时便打湿人的衣衫。

然而原本平静的湖岸却突然起了风。

那“风”似乎是从夜色中凭空而来,同“雨”来的方向正相反,迅疾掠过时,本该通透无色的空气都被挤压得泛起褶皱来,银色雨丝被尽数斩落在地,而“布雨”的刺客却嘴角勾起。

那圆脸刀客太自负了,自负于自己的刀法绝不会有所疏漏。

然而这一次,他却还是落下了一根。

慈衣针最拿手的杀人技并非乱针搏杀,而是胜在那最后出手的一根针。那是一根子母针,针尾相勾、子母相连,母针若被击落,子针自动脱落,借势钻入敌人要穴命脉,在敌人最松懈之时送上致命一击。

眼下,那根针就直直插在壬小寒右眼正中。

但他却毫无反应,好似那针是插在旁人身上一般。

得手的笑意在心俞的嘴角渐渐凝固。

她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眼睛。像是全然感知不到任何痛苦,不论发生何事,也绝不会动摇分毫。

饶是在这江湖中摸爬滚打数年、见识过不少风浪,此刻她亲眼目睹这一幕,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战栗感。

有什么会比你的对手不知疼痛、没有恐惧更可怕的事呢?

半晌,壬小寒眨眨眼,终于察觉到眼珠子上的东西,抬手摸到那根针,将它拔出扔到一旁。

“你这样折腾,我便只能砍死你。可是砍死你,便会流很多血,收拾起来很麻烦的。”

心俞口中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声,她很想再开口说些什么,但下一刻,她的声音便消散在了刀子切肉分骨的声响中。

尖刀自她的下颚穿入,又从她的舌头上穿出,将将抵在她的上颚。她变成了一条被弯钩刺穿唇舌的鱼,不论身体如何挣扎,仍是无法摆脱那穿透她身体的尖刀。

晃动的白衫在她的视野中渐渐变得模糊一片,同今夜明亮的月光融为一体。

“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想活着获得自由,实在是有些难的。”丁渺的声音是那样平和,仿佛在开导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不过死了就不同了。这世上最公平之事就是死亡,想获得永久自由与平静的唯一归宿也只有死亡。你看不透这些,我帮你便是。”

重物落水的声响在黑漆漆的湖岸边断断续续地响起,当中夹杂着阵阵怪异的口哨声,好似有水鬼在夜啼。

壬小寒将那女子身体的最后一部分丢入湖中,有些迟缓地望向那被他搅乱的湖水。

鱼线已断,如半截蛛丝一般在水面上晃着,不知是被那执竿者拉断的,还是被方才那阵“夜风”吹断的。

十四岁之后,便没有他三日内掌握不了的刀法,没有他单手驾驭不了的刀剑。唯独这杀人的火候他掌握不好,每次都将现场弄得一片狼藉。

壬小寒垂下头去,用那磨得有些秃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扣着自己的指甲。

“小寒不是有意要吓跑先生的鱼……”

“无妨。听闻这璃心湖里本就没有什么鱼。”丁渺将鱼线与鱼竿收起,随后望向那湖面上蔓延开来的深色血迹,“今夜除了那几位,可还遇见过旁的人?”

壬小寒伸出短粗的五根手指,一边掰手指计算着,一边低声默念。

“青刀,红衣服的,穿黑甲的,还有他身后那一群零零碎碎之人……应当没有旁人了。”

丁渺闻言,一时沉默。

若慈衣针方才没有提及川流院,今夜或许便止于此了。

但如果那个人已经跟来了九皋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了解那个人,就像那个人也了解他一样。他今夜在璃心湖畔搅动泥沙,那人却藏在暗处蛰伏不动,若非另有要事缠身,便是早已看破他暗度陈仓的计划,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九皋城中。

“梁世安可有信报传来?”

壬小寒摇摇头。

“还没有。不过他之前说过,一旦踏入九皋,联系就不方便了。先生莫着急,兴许明日便能有消息了。”

丁渺眉尖轻挑,心下那点推测越发笃定。他想了想,轻声吩咐道。

“我们要加快动作了。明日你亲自跑一趟城里。进城的时候从城门走,仔细留意我先前交待你的事情。城中最后那批货,也正好借此机会一起运出来。”

圆脸刀客抠指甲的动作一顿,显然并不喜欢这份突如其来的差事。

“先生说好要带我登岛的,怎地说话不算话?”

“若带你一同登岛,便要去见庄主。你喜欢见庄主吗?”

壬小寒不说话了,脖子连同肩膀一起塌了下去,连带着头上那顶短笠也跟着滑了下来。

丁渺伸出手,将那顶短笠扶正。

“我们离终点不远了,所以才要更加小心,不可栽了跟头,你说是不是?”

圆脸刀客依旧不说话,兀自生着闷气。

丁渺不急不恼,三两下便将那短笠下的麻绳系了个扣、调短了些。

“你的糖吃完了,进城去可以自己买些。”

壬小寒终于抬起头来,眼睛亮得吓人,显然被说服了。

“先生说要小心,那便小心些。”他边说边转头望向那已恢复平静的湖面,声音中多了些烦恼,“先生的敌人实在是太多了,就算有整个山庄供先生驱使,还是令人不放心。”

“不过都是从前埋下的种子罢了,雨点一落下,它们便迫不及待地要钻出来了。但它们本就埋伏在地里,各有各的私心,无法紧密团结在一起,不仅不能危及你我,反倒可以从中利用。”

丁渺说到这里突然顿住,目光定在对方脸上。

圆脸刀客这才意识到什么,抬手摸了摸鼻下,低头一看果然见了一手血。

“你中毒了。”

壬小寒呆愣片刻,随即后知后觉从地上捡起那根细长的毒针来。

丁渺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只莹白色的瓷瓶递了过去。

“两粒。”

壬小寒接过瓷瓶倒出两粒放入口中,砸吧两下嘴后突然开口道。

“小寒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先生。”

“说。”

“土是什么味道的?”

空气中有片刻的安静。许久,白衫男子的声音才响起。

“不怎么好的味道。”

壬小寒面上仍有几分疑惑,一边擦着鼻血、一边喃喃自语道。

“既然味道不好,为何还要跟在旁人身后、争着抢着吃呢?”

****** ****** ******

姜辛儿按约定来到码头旁那处船屋的时候,小小船屋正冒着柴火烟气。

夜已深,那船屋中的老夫妻却仍前后忙碌着。

新鲜捞上来的虾子过一遍滚水,粉粉嫩嫩地盛在碗里,再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细面,是这九皋一带水上人家们最丰盛的晚膳了。

姜辛儿在远处徘徊了片刻,才确定自己隔着烟气望见的人影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许秋迟盘坐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宽大的袖袍撸起,随后又觉得仍是有些拖沓碍事,便干脆将那外袍脱去,只穿一身中衣坐在那里。他将面前支着的简陋杌凳当作小桌,整个人埋头在那缺了口的海碗中,同二两细面“搏斗”着。

姜辛儿下意识环顾四周,确定周围并无熟人,这才走上前去。

吃面的男子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嘴角还沾着几粒葱花。

“辛儿来了?这边坐。”

姜辛儿面色有些难看,显然并不想上前坐下,原地憋了一会才闷声道。

“少爷不是今晚包了那花船上最贵的席面,怎还会饿成这副模样?”

许秋迟将那最后一根面条吸进嘴里,摇头叹气道。

“莫要提了。我还没来得及动筷子,便教人给拎走了。”

姜辛儿眼神一动。

“可是督护来寻了?”

“我那好兄长当真同我有仇。除了灌了我一壶茶和一肚子气之外,便是连颗花生米也不肯赏给我呢。”

许秋迟说罢,对那在灶头前忙碌的船家招了招手。

船家应和一声,又手脚麻利地端上两只碗来,杌凳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一份虾子,一份细面。同他吃的倒是一样。

许秋迟将那虾子中的姜片一一挑去,又起身去添了两勺醋、一勺辣子放入那面碗中,最后才拿起筷子递给她。

“快些吃吧,这面得趁热吃。”

醋两勺,辣子一勺。

这是她吃面的习惯。

而她虽得了姜这个姓,却从来都不食姜的。

寻常人家都是做奴才的要记得主子的喜好,可到了他这里全都反了过来。而她日日同他在一起,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姜辛儿盯着那碗面,试图提醒自己要守住最后的界限。

然而她不动,那举着筷子的少爷也不动。

凭她对眼前这人的了解,若是不接这筷子,他说不定会举上整整一晚。

叹口气、姜辛儿硬着头皮接过那筷子,勉强在对方面前坐下。

想到自己那办砸的差事,她无论如何也吃不进这口面,只扒拉了几下便放下了筷子,垂着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盯着那面碗,一盯便是半刻钟。

许久,男子终于败下阵来,主动开口问道。

“说吧,事情如何了?”

姜辛儿终于有了反应,她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行礼道。

“辛儿按计划蹲守岸边,觉察动静后便追上前去,不料那李樵半路杀出来,之后又有一用刀高手半路截杀,我虽与那人交了手,却未能将人擒住,慈衣针被他带走了,只怕凶多吉少。辛儿做事不利,还请少爷责罚。”

这一番陈述几乎宣告今晚他们“全军覆没”,但许秋迟听后只点点头、似乎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只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

“那用刀之人身手如何?”

姜辛儿眼前闪过那头戴短笠的刀客,语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此人武功造诣远在慈衣针之上,或不在我之下,很有可能便是当初协助慈衣针抛尸的帮凶。辛儿推断,他此番目的明确地前来,应当是一早得了指令,而那幕后之人也定就在附近,少爷若是允许,辛儿可连夜去查今夜登花船之人的信息,定能发现些线索。”

许秋迟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盯着那渐渐冷下来的面汤,许久才缓缓开口道。

“慈衣针精通藏匿行踪之术,怎会如此碰巧便让李樵发现了?毕竟你已在附近蹲了她几日,我倒是不信旁人也有这个闲心。”

姜辛儿这才抬起头来,随即回想起什么、不由自主地叹气道。

“应当是秦姑娘。她先认出的心俞,才让李樵追去的。”她说到此处,懊恼的情绪又浮上心头,“说来也是奇怪,秦姑娘与那慈衣针先前应当只有几面之缘,按理来说应当认不出才对……”

“或许她同慈衣针曾在你我不知道的时候近距离对峙过,且情形相当凶险,给我们秦掌柜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才能一眼将那得罪过她的人认出来。毕竟她最是记仇了。”许秋迟顿了顿,声音中带上了几分笑意,“不过,你何时开始唤她秦姑娘了?”

嗯?她从前不是唤那人秦姑娘的吗?

姜辛儿一愣,随即有些无奈地开口道。

“少爷可有将我的话听进去半个字?今夜之事定已惊动那幕后之人,秦姑娘兴许也会有危险。还有昨天在湖边也是如此,那李樵分明已是让人盯上了,我看落砂门不会善罢甘休……”

她不停歇地念叨起来,许秋迟静静听着,并没有开口打断。

那位秦掌柜是何等精明之人?今夜他邀她上船,对方必然已经猜到他的目的。而从她的反应来看,她应当已经多少知晓身边人的底细了。

河神显灵,潮水褪去,真相就曝晒在湖岸上,路过的人都可看上一眼。

唯独那只狗还不知晓自己即将被主人抛弃,仍拼命摇着尾巴,主人一声令下便拼了命去追那猎物,只盼着自己能表现良好、多留些时日。

但怎么可能呢?

恶犬就是恶犬,就算再能干,终有一日会惹下弥天大祸,没有哪个主人会将这样一条狗养在身边,尤其是在看透它的真面目之后。

许秋迟望一眼姜辛儿面上略带焦急的神色,终于开口道。

“你不用心急,那两人或许很快便要分道扬镳了。”

姜辛儿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心思不如眼前人转得那样快,但此刻也明白过来什么,不由得喃喃道。

“莫非……秦姑娘已经知道了?”

许秋迟不置可否,思绪却已转向别处。

“你有没有想过,慈衣针已在附近徘徊数日,为何偏偏选在今夜行动?”

“今夜湖面上人多眼杂,她若想转移什么东西当然最好不过。”

“人多眼杂,确实如此。只是或许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是为了引蛇出洞。又或者那刀客同他背后之人之所以现身,未必只是冲着慈衣针而来,而是来寻旁人的呢?”

姜辛儿一愣,随即回想起今夜的种种来。

当时她同李樵两人正在追击那慈衣针,第四个人便突然出现了,可出现之后似乎并未直接将慈衣针劫走,而是先同李樵缠斗了片刻。起先她以为是李樵先出手,现下回想当时情景,却觉得并说不通。

“少爷说的旁人可是李樵?可如此说来,最有可能追寻李樵而来的人,难道不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吗?”

“你瞧,这般想想,今夜便也不算全无收获了不是吗?”

姜辛儿点点头,一扫方才的郁郁心情,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

“如若真是如此,今夜之事便不算胜负已分,明日琼壶岛开锋大典才是决胜局。那人若是天下第一庄的人,明日定还会现身,说不定又会有另一番行动,我们前去探寻一二,定能有所收获。不过明日岛上形势定比今夜更加复杂,少爷还是要寻个万全之策,最好早做准备……”

她一口气将自己梳理出来的思路尽数倒了个干净,一副跃跃欲试、誓要扳回一局的模样,她对面的男子将一切看在眼里,几乎不忍打断,只等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才淡淡开口道。

“这些辛儿都不必挂心,柳管事已在为明日登岛的事做准备。辛儿帮我去盯一盯那梁世安便好。”

他话没说尽,姜辛儿却已意识到了什么,许久才开口问道。

“少爷明日是要同柳管事一同登岛吗?”

许秋迟点点头,尽量将语气放得平缓。

“今夜人多吵闹,她不宜出面,避一避也是好的。明日琼壶岛会来不少人,她也有些旧事要处理,这几日我求她帮忙稳住那梁世安,她早已耐心告罄,若再提及此事,她怕是要生拆了我……”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便被眼前女子急急出口打断了。

“少爷与柳管事都跟了他这些天,不还是一无所获?依我看,那梁世安不过是个酒囊饭袋罢了。明日登岛,凶险异常,少爷不愿带我,究竟是有些什么旁的安排不想我知晓,还是在觉得辛儿今日办事不利、已不值得托付?”

她习惯了以谨慎的姿态回话,平日里很少盯着他瞧,此刻却因为一时心急忘了那些规矩,说话时整个人恳切地望着他,那双有些固执的眼睛在油灯暧昧的光线下因动情而生辉,而他自己那张渐渐变了颜色的面容就映在其中,有什么东西就要遮掩不住。

许秋迟蓦地抬手捧起面前那已经见底的海碗,喝了一口不存在的面汤,总算遮住了自己那有些不受控制的面色,再次放下那海碗时,面上已恢复如常。

“辛儿明日若想登岛,可不能跟在我身旁,而是该跟在我那兄长身旁才对。”

姜辛儿愣住了。记忆似沉在湖底的泥沙被搅动翻起,而她终于在浑浊一片中想起了什么。

她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入谷受赐晴风散,手中拿着的那块木牌上写的并不是眼前人的名字,而是那位书院出身、又拜入昆墟的断玉君的名字。

她还记得自己捧着木牌,跪在黄昏中苦等时的情形。

她的心从起先的忐忑不安到坠入恐惧的深渊,最后随着落山的太阳归为一片死寂。

日落为期,暮光彻底被夜色吞噬时,若她还未能等到主人的回应,便会被重新送回山庄,成为一把被丢弃过的刀剑。

而一把出庄第一日便被丢弃的刀剑,在山庄中是永无出头之日的。

她枯坐在原地,几乎已经望见了自己的命运。

然后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车前坐着的绿衫女子跳下车、缓步走向她,她听到动静抬头望去,只从那半掩着的车帘后看到一把晃来晃去的扇子。

绿衫女子走到她和那披蓑戴笠的青衣人中间,话说得十分简练。

“二少爷说,大少爷有事来不了了,他来替他接人。”

青衣人面上仍挂着笑,眼珠转动望向那马车上那道绣帘,又看向眼前那双掌拢于袖中的绿衫女子,审视一番后,最终还是颔首奉上手中木匣,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时放她离开了。

她浑浑噩噩爬上那辆马车、掀开车帘,见到了那把腰扇的主人,对上了那双含笑望向她的凤眼。

“过来我身边。”

她在原地踟蹰片刻,随后僵硬地靠了过去。

他招了招手,她便去到了他身边,一去就是八年。

八年时间,她早已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缘分是如何开始的,也忘了自己眼下的一切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盯着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面,先前的某种执拗顷刻间从姜辛儿面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来自遥远记忆深处的惶惑与不安。

是她贪图这份平静温暖太久,竟忘了这本不是她可以心安理得享受的东西。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许秋迟的声音再次响起,似是在询问她、又似是在说给自己听。

“如若今夜我没有邀秦九叶登船,李樵便没有机会从中横插一脚,今日之事未必会是如此。说到底,还是我任性妄为,私心作祟,坏了事情。相比兄长事事周密,我这般行事总是会有诸多变数与麻烦。我便是这样的人,辛儿跟着我,可会常常觉得荒谬且辛苦?又可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姜辛儿终于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开口问道。

“少爷何出此言?”

许秋迟望了过来,那双向来含笑的眼睛此刻被扳平了弧度,显得有些疏离和陌生。

“我那兄长虽然对我狠心,可做事要牢靠得多,对待手下之人也是不错的。你若想要回去找他,现下倒也是个机会。”

女子咬紧牙关、垂下头去,只留下一个固执的脑瓜顶。

“少爷若是觉得辛儿碍事,大可将我遣回山庄,辛儿绝无怨言。”

船屋灯火摇曳,平静了一整晚的璃心湖起了微风,就连水中那半轮月亮也跟着起了皱。

不知过了多久,姜辛儿才在这一室灯火中再次听到那熟悉的调侃声。

“要我说,还是咱们秦掌柜更抢手些,否则那姓李的也不会赖着不走。你该寻个借口去她那探探虚实,就说……”

许秋迟的声音顿住,似乎在为那“莫须有”的借口感到为难,下一刻却听姜辛儿接话道。

“……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少爷自己不就养了一只吗?”

她很少开玩笑,话一出口、自己也愣住了,许秋迟亦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之下,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就算那名唤自由的东西他们都不曾拥有,但他们至少还有彼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8章 得不到的自由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