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余三娘来说,娘亲的命更甚自己。
几十年前,床榻上这位妇人舍掉自己半条命生下了她;几年前,又是这位妇人将她从万念俱灰的生死边缘拉回。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日母亲将她从河里捞起,哭着跪着求人救她的模样;更忘不了,母亲提着扫帚赶走嚼舌根的人,转身拉着她的手回家的模样......
亲恩本就难报,更何况是她这番情况呢。是以,拼尽了全力她也要将母亲救回。
白日里,织家姑娘已经替母亲解梦,看得出姑娘很是疲惫。那姑娘说了,这盏莲花灯不可熄灭,所以她一直守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可是,就在刚才,母亲似是忍着疼痛的哼出声,原本饱满的面容以肉眼可见速度凹陷,而桌上的莲花灯也开始忽闪,明灭一线。
见状她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去唤织家姑娘。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织家姑娘并未开门,倒是旁边一房间走出了个黑衣女子。
女子面容艳丽,眉眼疏离淡然。
余三娘看一眼就觉得有些害怕,忙低着头继续拍门。
“姑娘,姑娘,您醒了吗?”
夷则压着一腔的火,起身便要往门口走。
倏地,被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拉住。
“定是她母亲那儿出了什么岔子,你别气,她们只是普通人。”
虽是旧识,但是她还是不了解夷则的脾气秉性,想当然的因着他杀手的身份有了一份先入为主。
闻言,夷则诧异看向她。
只觉用狼心狗肺形容她,怕是也不为过。
晓得护住别人的命,就不晓得疼惜自己的命,甚至还过分的揣度他真如那些嗜杀如命的下作一般。
夷则稍用力地将她的手甩开,气愤地坐到桌边,就着她房里的冷茶猛灌一大口。
织吾顿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可是眼下救人要紧。
“夷则,我不是那个意思。”两只手交叠在一起,紧紧握了握,又道“我先去看看她们,你等我。”
此刻,她并没有想清楚为何会说出“等我”这番话,只是顺着心思就这么说了出来。
待许久之后,回想起来她才恍然大悟。
世间她认识的人,或者是能说认识的人,仅夷则一人了。她终究年纪尚小,这些时日过得并不舒心,甚至可以说是很糟糕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人给予了关心,她便一头扎了进去。
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嗯。”
夷则睨了她一眼,心里稍稍舒适些,但面上依旧不快。
*
葛邱氏的情况比织吾预想的糟糕许多。
往日舒魂安神的莲花灯,效用也被抵消了。
“姑娘,我娘亲她......”
余三娘的泪像是一剂猛药,促着织吾下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跑回房,紧紧地盯着夷则。
紧几步路的距离,都能累得她虚喘。
看见她的模样,夷则心里的不快瞬间四散,只想开口骂她不知轻重。
“我就在这等着,又不会跑,你跑什么跑!”
抱怨声递到了织吾耳朵里,她朝他舒展了笑。
那一刻,李见寒又搞鬼了,夷则心里想。不然他怎么会被这简单的笑就迷住。
织吾紧紧揪着自己的袖摆,怯着声音问:“夷则,你可会帮我?”
夷则眉眼轻动。
“你知道我会织梦,但是我不想别人都知道。如今那位老人危急,我必须现在就替她织梦解惑。”
“所以呢?”
“所以”
她咬了咬下唇,抬眼看向夷则,目光笃定又恳切,“你帮我守着,可好?我不确定何时能出来,但不能被打扰,否则不但解不了惑,甚至可能我和她都出不来了。”
夷则目光微闪,即便如此危险,她还是要帮忙?
片刻后,织吾有些焦急,正欲转身,却听见他干脆说了声“好。”
诚然如织吾自己所想的那样,有夷则在身后,她的确安心很多。
织吾拿出方盒,将之前从余三娘那取来的心头血滴进盒子里,又从袖中取出火折子点燃。
燃其女心头血,血香引之,辅以入梦。
夷则抱着剑靠在门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若他没记错的话,上次在剑门关时,明明能闻见一股异香,这次却没有。
织吾握紧葛邱氏的手,闭上眼,很快便入了梦。
这回,二人并没有出现在坟园,而是在一个人声鼎沸的集市。
她同葛邱氏坐在一架牛车上,驾车的人应是葛邱氏同村的年轻人。
年轻人吆喝着老牛,提高了声量,问:“葛大娘,今儿个进镇子里是要卖什么啊?”
葛邱氏道:“家里的老母鸡下了些鸡蛋,拿去卖了换一些白面。我家三娘小时候最喜欢吃我烙的饼。”
眉眼间,尽是慈爱,拉开提篮盖布的手背裂了数条口子,指节大于常人。
年轻人咂咂舌,很是不赞同地道:“本该享福的年纪,哎~”
他叹息声很大,葛邱氏自然听的清楚,却也只是微微笑着,神色未改。
她早就习惯了旁人的说辞,但她想,人生嘛,别人说的不算,只有自己觉得好才是好。
织吾坐在一旁,看着葛邱氏不遗余力地售卖鸡蛋。
就在她有些焦急又无聊的瞬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纵使那人带着轻纱帷帽,她也不会认错。
她的三姐,织桐月。
织桐月此时的穿着和气度与以往大不相同,透着一股子邪魅气,就连嫌弃葛邱氏的声音都很是妩媚。
她不像以前那样温婉大方,反而有些暴躁。仅因为葛邱氏的鸡蛋篮摆得靠外了一些,挡住她前行的路,她便不分青红皂白踩碎了一整筐鸡蛋。
这令葛邱氏如何得了,说同村年轻人是要换白面给女儿烙饼吃不假,但是换来的面和米是唯一的吃食。
鸡蛋没了,又用什么去换粮食?
葛邱氏忙起身揪住三姐的裙摆,“姑娘,姑娘不慎踩坏了老妇的鸡蛋,可是要赔偿的呀。”
她的声音很低,明明占了理,但是身份的不同,也只能足够卑微,兴许能挽回一些损失。
三姐抬脚将葛邱氏踢开,“一身味儿,手背都是黑的,还敢找我要赔偿?说不定篮筐里的东西也尽数都是脏的,吃了要生病的!”
葛邱氏闻言,哀嚎一声:“姑娘可不兴冤枉人啊,请大家评评理......”
四周的人聚了起来,指指点点。
她看不清三姐的脸,但还是能感觉到有些不同了。
三姐不是曾经的三姐了。
人群散去后,葛邱氏一脸颓败收拾篮子。
她蹲下身,默声帮她。
三姐已经走远了。
这场闹剧在一个男子到来之后结束,男子面上拢着黑雾,她看不清,但男子丢银子时,她看见那双手上带着一枚浮雕白玉扳指。
样式、材质都罕见。
回村的路上,沿路的柳棉飘落。
葛邱氏见到一团棉絮飘落在织吾发梢,微笑着伸手想替她摘去,却在看见自己皴黑的手背时,不自在的缩了回来。
“姑娘,这儿。”
织吾垂眸,不知该不该替自家姐姐向这善良的老人家道歉。
“不必介怀她人言语,你问心无愧。”
葛邱氏和蔼笑着点头,“赶明儿就是清明了,我们这儿啊在清明那几日都是吃寒食,今天就最后起火做一顿,姑娘到时候也尝尝。”
“大娘,明日你们就要去上坟祭祀了吗?”
葛邱氏不知这姑娘从何而来,但当听到她说自己会有一劫,她可以帮助自己渡劫时,便深信不疑了。
面对仙儿般的姑娘,谁人不喜呢?
“是啊。到时候姑娘别去,就在我家休息。坟堂子这种地方,你们要少去,阴气重着呢。”
“可是你有劫难。”
只见她坦然一笑,“坟堂子偏僻,根本没有人会去,况且里面埋着的是老妇的幼儿和老头子,不会害我的,姑娘且放心。”
转眼,她又道:“姑娘心善,老妇也完全相信您说的,只是我也不能凭白给您添麻烦。”
*
织吾入了梦,夷则放心不下,转手将门栓拴上,径直坐到织吾对面守着。
见她闭着眼一动不动,夷则心里止不住的焦躁不安。
突地见她皱眉,他猛地站起,却想起她说过不能打扰,便又愤愤然地坐下。
此时,传来敲门声。
破晓托着一碗素面和一碗粥,轻声道:“主子。”
夷则起身走到门边,“没我吩咐,带着她去你房里,不必来寻我。”
余三娘看着黑衣姑娘的指甲都快扣进了托盘里,忙上前道:“姑娘,不如我们听他的。”
昨夜,织家姑娘开门瞬间,喷薄而出的压抑让她清楚感觉到这位“主子”的存在,隐在黑暗里,仅一双脚在门口的光照下被她看见。
可就是仅仅看到一双脚都令余三娘感到胆颤的人,她是一点儿也不想去靠近。
夷则坐回织吾身前,拿起腰间银铃反复地看,不自主地低喃出声:“银铃没响,你应该是安虞无事。”
确认后都没注意到自己松了一大口气。
可若夷则知道,织吾在葛邱氏的梦里见到了她的三姐,以及三姐身边跟着一位带浮雕白玉扳指的男人时,怕是这口气就难松了。
梦里的时间过得很快,非现实可比。
葛邱氏和余三娘起得很早,天刚亮二人便出门去坟堂祭祀了。
织吾跟在她们身后,身上拢着一层薄雾,在常人眼里,这团薄雾是带着织吾一同隐匿起来的。
如葛邱氏先前所言一般,正常的祭拜和悲恸。
只不过,这一回葛邱氏没有看到长在坟头的罂粟花了。
织吾抢先一步到了坟后面,的的确确看见了罂粟花,她不愿自己冒失爬到人家坟头,便寻了个法子,用一根长棍将开着的罂粟花全搅烂了,又重新盖上一层土。
葛邱氏二人祭拜完之后,织吾跟在身后送她们回去。
直到见到二人安然进了家门,她才心事重重返回坟园。
就在刚在她寻土覆盖葛邱氏家坟头的时候,居然被她看见了织家的东西。
引魂阵。
她曾偶然在阁楼里旧书里看到过一次,那时年幼不知,还抬着书本去询问父亲,被父亲厉声呵斥了回去。
那段记忆可太清晰了。
因为那是父亲第一次骂她。父亲是慈爱的,唯独骂过她两次,所以她不可能认错这种东西。
此刻,她站在树影里,手里拿着从阵中拔走的黑旗,看着三姐带着那个男人在那一片翻找,她顿时觉得浑身被寒意浸透。
所以,害人的是他们织家的阵法,根本不是什么狐媚子上身!
那葛邱氏在梦里看到的另一个自己,也的确是她自己,只不过魂魄分离了。
倏地,织桐月朝她这边看来,目光狠厉,尔后噙着轻笑,和那男人低头说了句什么,眼见着就要走过来了。
织吾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大感不妙,往后一退撞在树干上,眼中因恐惧蕴起的泪瞬间滑落。
倒不是她怕死,只是若在梦里出事,那是生不如死。
“织吾。”
【预收】
来波预收预告吧。
——《魂归》——
她失忆了,在敦煌城外醒来。怀抱一把荼蘼伞和一柄断刀,茫然闯入江湖。
原本以为空白的人生,却因为无意契约伞下的魂,而变得浓墨重彩。
伞下的魂很嫌弃她,当然她也不例外。
二人整日吵闹,却不得不捆绑。
浮生阁的胖掌柜说:若要各归各路,那就必须上昆仑,送他魂归!
行吧,那就启程吧。
“踏千山,涉万水,我也助你魂归。”
“魂归后呢?”
“你说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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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露从今夜白(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