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几度秋夜月 第73章 是孽是缘

随着女人一声令下，蒙面人快速跑向各个不同的方向。

不一会儿，春景阁的正堂，慕景白的《春和景明》、李心梦的《杏花春雨》、以及其他数座屋子，同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尽管屋外在下雨，可屋子里，却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慕涟，这都是你逼我的，你以为不把信给我，我就没有办法让它消失吗？你错了，我会让你亲眼看见，这一切是如何化为灰烬，我要让你一辈子记住我，死了也忘不了我！我会将你碎尸万段，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我会将你所拥有的一切，全都变成我所有，你慕家的《迎月楼》，也会从此为我效力，你将一无所有。我会看着你死，等你到了阎王那里，记得告诉他，你是被我付赢姬所杀，咱们两个下辈子，还得继续纠缠呢。哈哈哈哈！”

女人疯狂大笑着，她已经许久没这么疯狂大笑过了，痛快，真是痛快！

她等这一刻，足足等了十三年。她等够了，也受够了。

这十三年来，过去的种种痛苦和回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每当她听见任何一个与“慕涟”二字相近的发音或词语，都会受到深深的刺激，都会陷入无尽癫狂和痛苦之中。她恨此人，已是恨到了心底里，今天，她就要毁了他的一切，亲眼看着他死去。

慕涟的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流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正在狞笑的女人，看着她疯癫狂乱的可怕模样，他彻底明白，她已经变成了魔鬼，不再是他的婳儿了！

他痛苦而无力地看着她，哽咽悲伤道：“你变了，你真的变了。若是从前，你想要什么，我慕涟都可以双手奉上，可是，今日的你，已不再是当年的你！你心狠手辣、为了报复我不择手段，竟连无辜的人都杀，你好狠的心……”

“狠心？”女人“当”地将那匕首丢到地上，冷笑道：“论‘狠心’这世上谁能比得过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有今天，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见了这世间的险恶，谢谢你让我变得强大。”

慕涟绝望摇头，他并不想看到女人这个样子。可是，女人却与他近在咫尺，那带着血的面纱，就在他眼前晃动，他仿佛能看到她面纱下，那一张狰狞可怕的笑脸！

那个她，那个温柔美丽的婳儿，终究不在了，终究……还是被他毁了。

“我，我真后悔。”

慕涟呢喃了一声，望向女人的眼眸，再无一丝情意。

女人却似被这句话激怒了一般，她的眼睛睁得朔大，恶狠狠盯着他道：“你有什么可后悔的，你毁了我的一生，害死了我的孩子，你有什么可后悔的！慕涟，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恶魔，你还我儿子命来，还我儿子命来！”

她猛地伸出手，用力死死掐住慕涟的脖子，恨不能掐死这个害了她一生的罪魁祸首。

十指纤纤，玉指如葱，曾是那样美丽的事物。然此刻，却成了杀人的凶器！

慕涟本已命无多时，刚才的毒药发作又将他折磨得早没了力气，他被女人掐住脖子，毫无半点反抗之力。想到自己这一生，爱是为她，恨也为她，就连这一身伤也皆是因为她。如今，还要死在她的手里，真是可悲可叹。

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是逼迫她离开，也不是将她害成这般模样。而是，他根本就从不曾为自己活过，哪怕是仅仅一天，他也从来不曾为自己而活。

错了，一切皆错了。当一生至爱的女人，一心想要将他杀死的时候，他终于了悟，这一切是缘、是孽，也是错。

他摸索着、忍着噬骨之痛，凭着最后的一点力气，拿起那把带血的匕首，从喉咙里呜咽出几个字：“你，是人吗？”

然后，他笑了。在纤纤素指的逼杀下，他竟然，笑了……笑容，是那样的干净、那样澄澈。

女人惊住，不解他为什么突然微笑。可当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一心想要掐死的人，竟然用匕首刺在了自己的胸膛上——他宁愿自杀，也不肯让她消了这仇恨！

不，他怎么能这么做？他怎能轻易就结束了痛苦，他好狠的心，他太绝情了。

“慕、慕涟，你，你不许死！”

女人怒喝一声，失措地拿手按住伤口。她的心中，涌出一种想要呐喊的悲愤，她的恨，她的怨，她的痛苦，分明还没有消散，慕涟怎么能死？

可是，鲜血已经从男人的胸膛流出，如泉水一般，染红了纯白的衣衫。她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正流淌过她的指间，她这一生最爱的、也是最恨的人的生命，正在她的手里，流逝而去。

女人突然愣住，她呆呆看着慕涟脸上淡淡的微笑，看着他再也不会转动的眼眸，眼泪，不知不觉泛上眼眶。

多么熟悉的微笑啊，哪怕经过了岁月的迁移，仍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样温柔而不染一丝尘埃。恍如那一年，她因迷路无意间闯进了他的牡丹园，就在那丛丛的娇花之后，他一席白衣立于亭下，就带着这样的笑望着她。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你是人吗，还是仙？”

我，我不知道。

不染君，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我不知道！

女人突然哭了，又笑了，此时此刻，她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她只知道，自己明明在笑，可眼泪不知为何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直到打湿那沾满血点的轻纱。

火，已经蔓延到书房，旁边的书架和帘幕皆已烧了起来。

火光中，女人缓缓抬起玉臂，解下了系在脸上的面纱，现出她绝美的容颜，杨柳眉梢芙蓉面，琥珀珍瞳白玉肤，朱唇映照梅间雪，眼角点落一粒珠，时年十六，她入画为名，誉动京都，因一粒绝美的红痣成为大涼国数一数二的美人。

她的声音哽咽了，她颤抖地抚摸着慕涟的脸，解下一块牡丹玉佩放在他手心里。回答道：“慕郎，我不是人，也不是仙。我是你的妻……”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相遇的瞬间，她与他，就那样站在开得绝顶灿烂的牡丹花丛中，相互对望着。而后，各自转身离去，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再也没有回过头。

……

醉饮楼前，暮雨渐弱。

旁边的巷子里，一个穿着蓝白衣衫的妇人打着油纸伞，缓缓朝醉饮楼走来，她面容清冷，淡傲却不失妩媚，怀里抱着一架琵琶，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在醉饮楼卖艺的赵媚儿。即使下着这么大的雨，她还是要过来，她早已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就在她走到巷子拐角时，突然看见醉饮楼的小门外站着三个蒙面男人，这三人一个高大威猛、身形较胖，腰间挂着弯月兵器，一个矮个光头、身高不足五尺，脖子比牛还粗，还有一个又高又瘦，手中拿着带着倒勾的钢刀，看上去十分鬼鬼祟祟。

什么人，怎么站在醉饮楼的门口？赵媚儿见他们手里拿着兵器，不知是客人还是匪徒，忙停下脚步，收起油纸伞，靠在墙后观望。

这时，她隐约听到了三人的对话，一个道：“老三，找到那个令牌没有？”

另一个道：“什么都没有，不知是被谁抢走了。”

“没道理会被人捷足先登，你会不会遗漏了什么地方？”

“不可能，上头贵人刚走，我们就进去了。会不会，是她拿走了？”

“我看他妈的就是你拿走的吧！”第三个人突然破口道：“贵人身居高位，要这东西做什么？慕檀生，我怀疑是你拿了‘楼主令’，想独吞‘迎月楼’，所以编出谎话欺骗我和大哥。你可别忘了，我们说过要一起平分的，谁也不许私吞！”

“姓万的，你不胡说八道会死吗？”那叫慕檀生的怒喝起来。

“老子就是要说你，谁知道你他奶奶的是不是好人，你能背叛自己的亲大哥，难说不会背叛我们。老子到现在还在怀疑那支签子的问题，谁知道是不是你搞的鬼。”

“万金堂，你再胡说，信不信老子杀了你，我和他又不是一个娘生的，你别把我和他扯到一起。”

“哎呀老二、老三，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在斗，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上头没杀了我们三个，已是万幸，你们怎么倒自己人杀起自己人来，反正现在慕涟已经死了，只要干掉那小子，‘迎月楼’早晚是我们的，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行了，趁现在没有人，还不快走，难道要等官兵来抓现形？”

说完，三人左右环顾了一圈，见四下无人，匆匆跑进雨中，跳上一辆黑帘子马车，“驾”一声，朝城外奔驰而去。

躲在拐角的赵媚儿，已是脸色惨白，全身冰冷，蹲在地上动弹不得。

等她再回过神时，抬头间只看见头顶上空涌出腾腾烟雾，刹那之后，就听路边有人大喊起来：“着火了，着火了，醉饮楼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