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几度秋夜月 第103章 雨里敲声

却说慕景白三人刚离开相府大街，天空便下起了大雨。

恰在这时，一辆马车从巷子里驶出来，一见三人，立即停下，大声道：“公子，公子。”

慕景白抬头看去，只见车上坐着一男一女：女子一身粉色莲裙，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柳眉玉面，眼若新月；男子四十岁上下，秀脸圆眼，半长黑须，白衣翩翩，亲和有度。

二人将车停稳，跳下马车，匆匆走到慕景白身前，恭敬行礼道：“朱采芹携女前来迎接公子，公子别来无恙。”

原来，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第一客栈》的大东家朱采芹及其女儿朱小玉。

朱采芹人如其名，有书生之相，眉眼与朱隐还有些相似，加之下颏山羊胡，乍一看去，还以为是死去的朱隐又活了回来。

慕景白又惊讶又意外，忙将二人扶起，道：“你们怎么来了？”

朱采芹笑道：“公子来了涼都也不提前说一声，要不是林公子把汀枫送来，我们尚不知公子身陷困境。此时得见，幸好公子安好无恙。公子，您的事情可解决了？”

慕景白点了点头，道：“多亏你让人去查京都府的爰书，还设法请了孟祭过来，要不然，若只有丞相父子在场，我将处处受限，难以脱身。采芹哥，辛苦你了。”

“公子言重了，这些都是属下应该做的，只要能帮上公子的忙，采芹万死不辞。哦对了，公子，这是小玉，您还记得吗？”

他一语未完，就见女儿突然抢上前，一把抓起慕景白的左手腕，那般急切的模样，像是瞧见了什么稀有的病人。

朱采芹不防被女儿撞了一个侧身，反应过来时，朱小玉已经到了慕景白跟前。慌得他连忙道：“小玉，这可是公子，你怎么这样无礼？”

朱小玉也不抬头，只撩开慕景白的衣袖，道：“他脸色这么差，哪里‘安好无恙’，爹爹莫管，让我给他把个脉。”

“诶，你这孩子怎么……”

慕景白却是微微笑了笑，任由朱小玉把脉，七年不见，这丫头竟还同小时候一样，一点儿也没变。再细看去，她的容貌比儿时更加俊俏，人长高了，眼睛也大大的，出落得亭亭玉立，如此美丽模样，若叫陆斐看见，岂不得笑而晕厥？

“小玉，你真的长大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慕景白说着，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眼前却有些模糊。

朱小玉看了他一眼，又拿起他的右手腕，道：“七年，再不长大，可不叫公子和陆斐笑话。”

“我二人岂敢笑话你，你现在，咳咳，可是神医了。”

“公子，你别说话，”朱小玉抬起头，忧心地看向慕景白，道，“你心速过快，应该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

“奇怪，我又不是斐儿，看见你怎么还能……”慕景白一语未完，忽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竟虚弱地倒了下去。

“公子！”朱采芹几人惊慌不已，赵鹤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公子怎么了？”

“公子身有伤病，刚才又劳累了这么久，小玉姐姐，你快想想办法啊。”

朱小玉忙从腰间掏出一个黑色药瓶，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药丸放到慕景白口里，让他咽下。接着，又让几人小心将他扶到一处檐下避雨，过了片刻，慕景白方渐渐缓过神来。

朦胧中，慕景白看见了朱小玉、汀枫和朱采芹三张紧张的脸，再动一动胳膊，身体正被赵鹤抱着……如此温暖的、被人怀抱的感觉，竟是许久未有。

“公子，你怎么样，好点了吗？”朱采芹问。

“公子，你冷不冷，头疼不疼？”汀枫的声音有些哽咽。

朱小玉则松了一口气，道：“我说了有我在，公子肯定会没事的，爹爹偏不信，现在肯信我的话了？”

慕景白不觉有些动容，惭愧道：“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公子哪里话，采芹照顾公子不周，让公子受这样的苦，若是家父还在，定要骂我无用，还请公子责罚。”

“采芹哥切莫自责，我刚才只是一时头晕，不是什么大事，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站起来。”慕景白说着，便示意赵鹤松手，自己站起身。

汀枫生怕他站不住，连忙上前搀扶，朱采芹也忙道：“慢一点，慢一点。”

好在，慕景白站起来，已是清醒无恙。不由道：“小玉，你果然成了神医，真厉害，可叫我刮目相看。”

朱小玉却是皱着眉道：“公子，你最近一点儿也没休息吗，怎么身体如此糟糕？我刚才看了看，内伤外伤都有，上次见到像这般瞎折腾不要命的人，还是七年前的你。真是的，你怎么还是这样，一点儿也不顾自己的死活。”

慕景白连忙掩饰地笑了笑，谁能想到七年不见，他竟会被朱小玉教训。

朱采芹忙看了女儿一眼，示意她退下，自向慕景白道：“公子，现在雨这么大，也不知几时能停，不如您先上马车，咱们回客栈。我让媚娘准备了些酒菜，为您接风洗尘。”

“好，我也正想与大哥好好喝一杯。”

谁知，慕景白话音未落，就听朱小玉道：“不行，你现在最需要的是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酒什么的不能喝，我不许。”

“哎呀小玉，你这孩子，怎么还这样跟公子说话，没大没小！”

朱采芹说罢，又一副“教子无方”的模样，转向慕景白道：“还请公子见谅，我这个女儿向来口无遮拦，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

慕景白笑道：“不怪小玉，她也是为了我好。”

正说到此，突听一阵马蹄声响，一辆马车从相府方向驶来，一个戴斗笠的车夫“吁”了一声，马车便停在了几人前方。

几人刚要警惕，就见车夫跳下来，恭恭敬敬道：“慕公子，我们侯爷请您到府上一见，大少爷此刻正在车上。”

慕景白听说是静安侯府的马车，抬眼瞧去，车帘正好掀开，车中，林峻正向他点头示意。于是，他也向林峻点了点头。

“公子，这么大的雨，您还要去静安侯府吗？”朱采芹忙问。

慕景白道：“这样吧，你们先回客栈，我此去也正好向侯爷道个别。”

“可是，你的身体……不如，我们和你一起去。”

汀枫也急道：“我也去。”

慕景白摆手道：“不，我一人去就行，我现在有可能还被人盯着，你们跟着去，反而不便。”

说着，又摸了摸汀枫的头，道：“汀枫，这几天你为了我已经吃了许多苦楚，你和他们先回客栈，要不然，我不放心。原本，我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们来了京城，也不想让你卷入到事非之中，但现在看来，似乎一切已由不得我，所有的事情虽看似结束，却很可能只是一个‘开始’。所以，我不希望今天再有人出什么事，尤其是你，你可明白？”

汀枫又想起付成元挥刀砍下太监人头的情景，不觉再次惊心，只得点了点头。

朱采芹道：“既然公子决定了，那我们就先回去，公子自己小心。”说罢，却在暗中向赵鹤使了一个眼神。

车夫见慕景白同意，忙撑开了一把油纸伞，请他上马车。

“等一下，”只见朱小玉抢上前来，从腰间拿出刚才的黑色小药瓶，递给慕景白，道，“公子，你把这个带上，或许有用。”

“这是什么？”

“这是‘珍珠丸’，你若觉得眼花缭乱，支撑不住，可服一粒缓解。不过，一天最多两次，吃多了，就没效了。”

慕景白接过，道了一声“多谢”，随后便上车而去。

……

与此同时，转角的巷子深处，两个平民打扮的男人冒雨走进了一处院子的后门。

二人进去后，便将院门紧锁，再往前走，推开一扇门，那屋子里，摆着三四副棺材，屋梁上，悬着一些白绫纸伞。屋子的一角，一个佝偻着身体、头发有些花白的老汉，正埋头用凿子一锤一锤在冥纸上打着钱孔。

“邦，邦”，敲打铁铳子的声音不紧不慢、平稳沉着，与二人急促的脚步声，形成鲜明的对比。

二人一左一右，恭恭敬敬于老汉身后跪下，齐声道：“属下拜见主人。”

“如何？”老汉口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他说话时没有抬头，手也未停，仿佛这样持续的敲打，令他很是着迷。

两人暗暗对视了一眼，跪在右边的那人开口道：“一个活着，一个死了。”

“谁活，谁死？”

“回主人，那个叫慕景白的活着，沈桂……死了。”

老汉手上的动作，稍稍顿了顿，问他：“怎么死的？”

“他被慕景白设局，让禁军围住，咬舌自尽。他的人头，还被付成元砍了下来，只有身体扔在大街上。”

“慕景白设局？”老汉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惊讶。

片刻之后，他又继续敲打，口里道：“等雨停了，把沈桂的尸体抬到这儿来，晚上，再叫几个人去把坟挖开，把他的人头抱回来，请人缝一缝。”

“是。那，慕景白怎么办？”

“继续远远盯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要靠近。”

“是。”

这时，跪在左边的男人一心想要表现表现，多嘴道：“主人，您不杀了他吗，他一来就坏了主人的计划，还害死了沈公公，这种人只怕留不得。”

他这话一出，另一人脸色瞬间一白，惊慌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这人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老汉道：“嗯，的确留不得……”

那“得”字还没说完，老汉手里的锤子突然挥出，狠狠砸在他的头上——只听“邦”地一声响，左边男人的头颅像冬瓜一样被砸破一个窟窿，鲜血瞬间涌出。

右边一人吓得面若死灰，慌忙趴下，哆嗦不止。

“多话之人，的确，留不得。来人，把他的头砍下来，用他去掉换沈桂的尸体。”

“是！”两个强壮的男人如鬼魅一般突然从棺材后面闪出来，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刚刚被砸破脑袋的男人抬往后院去。

“下去，以后带人，让他懂点规矩。”老汉冷冷说着，收回锤子，再次埋头认真敲打铁铳子。

“是，是，谢、谢主人。”另一人四肢发软，如九死一生，颤抖着退了出去。

棺材铺里，又再次响起了“邦，邦，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