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叹息。
李司净都能想象到许制片为难的表情。
那样的表情,那样的叹息。
他在写出《箱子》初版剧本后递给许制片时出现过,也在他知道第一个接拍《箱子》导演出意外时出现过。
过了许久,许制片才出声说道:
“司净,拍摄《箱子》是你的愿望,我也很想支持你的梦想。只不过这个圈子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陈莱森说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而且,《箱子》只是一部电影,剧本是你写的、拍摄每一个场景都由你决定,哪怕这个男主角并不符合你的心意,最后拍出来的也只是一部电影。”
“我拿这部电影赚点钱,你拿这部电影实现梦想,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许制片的声音诚恳,说得李司净开始自我怀疑。
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怀疑陈莱森究竟有没有跟他说过那些话。
“可是陈莱森……”
“既然警察已经在查他了,他有没有害过那些导演,就让警察去查吧。”
许制片声音忧愁,听起来确实不知道意外背后有人搞鬼。
“《箱子》先停工。”
他说,“你也休息休息,我会再劝劝投资方。”
《箱子》被叫停,剧组很快就结算了工资,暂停了所有拍摄计划。
道具服装存放在了仓库,大部分文件资料该归档移交就归档移交。
于是,李司净从选角导演那里,收到了一大堆简历。
经过粗略挑选后的简历,打印成摞;还没来得及查看的简历,仍是躺在邮箱里等待阅读。
作为《箱子》停工的临别礼物,实在是过于厚重,需要很多时间才能看完。
幸好,他现在多得是时间。
李司净一份一份的翻看纸质简历,新人演员附上的二寸照片,已经足够看出他们优秀的外表。
有些人履历留白,似乎对《箱子》没有太多期望,所以没什么可说。
有些人将简历写得满满当当,甚至贴心的附上了不少艺术照,方便剧组对比一下有没有适合的角色。
有些人会写参与过网络剧、短视频的拍摄,饰演了一些作品的角色,看起来有一定的演艺经验。
有些人更是直接,写自己父亲长期投资电影项目,母亲主演电影拿过众多奖项,家族成员名声卓越,自己为了摆脱星二代的刻板印象,特地匿名前来一试,详情不便告知,但可面谈。
李司净被这种浮夸的简历,逗得笑出声。
如果真有剧组缺这样的人脉,完全可以跟星二代约一面,探听虚实,抓抓救命稻草。
可惜,李司净不想再要一个带资进组的男主角了,更不会挑选这些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少爷。
毕竟,《箱子》男主角林荫,要的并不是一眼出挑的英俊,也不是养尊处优的家世。
他颓然、拘谨内向、不爱说话,一眼看去,甚至有些死气沉沉,对一切都漫不关心,对一切充满迷茫。
这也是为什么,陈莱森根本演不了林荫。
因为陈莱森永远掩盖不住由内至外的傲慢与肤浅,目的明确的将自己当成主角要求世界围着他旋转。
和林荫的人物性格截然相反。
李司净遗憾的一份一份翻着简历,挑了几份放在一旁。
又去找邮箱里的未读邮件,随手点了几个,他竟然见到了一份非常特别的简历——
特别的空白。
照片位置一片空白、履历经验一片空白。
演戏经验更是只有一句:参演A大影视学院原创话剧《我思故我在》。
除此之外,留了一个联系方式,再无其他。
没写完就发来了?
李司净也是A大毕业,对于同校学弟还算包容。
而且,他读书的时候,对学校里的话剧很感兴趣。
年轻人搞的东西,比规矩森严的商业剧团,少了许多专业,多了几分趣味,他有空就会去看看。
李司净也有一两年没回校了,对这部《我思故我在》的话剧毫无印象。
他随手在网上搜了搜,只见到零散的宣传,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即便如此,这份简历无论如何也会给收件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为,它的投递人叫做:独孤深。
中国人对于复姓有着独特的偏好。
这份简历没有照片,没有诚意,倒是别出心裁的突显出“独孤深”三个字,给李司净留下了深刻印象。
要不是《箱子》停工,他确实会给这样一个人试镜机会。
就为了看看“独孤深”到底长什么模样,纯粹好奇的问一问他:
既然简历什么都不写,又为什么要投过来?
正想着,李司净的电话震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电话。
对方客客气气:
“李先生,您缺资金吗?需要贷款吗?”
李司净皱着眉,很烦这些推销电话,但他现在确实缺钱。
“缺,我没房没车,你们能给贷到五百万吗?”
对方听了,立刻说道:“五百万还是有些夸张了,但是您如果没有别的贷款,信誉良好的话,贷出来二十万甚至三十万,都可以商量……”
李司净直接挂了。
二三十万,实在是太少。
现有的演员开支,光是纪怜珊一个人的片酬都要两百三十万,还是许制片跟纪怜珊公司谈人情,捞来的友情支援。
就算他后续的林荫、李襄,全部启用新人,前期的开支也不会低于五百万。
更不用说后期配乐、电影剪辑、特效制作。
李司净是个学导演的,只会运镜、试听、创作,还没来得及学画饼。
他甚至都有点羡慕陈莱森的自负骄傲了。
他自己的电影,都不敢肯定一句市场反馈、票房预测,偏偏陈莱森张口就是“未来二十年无可逾越的电影奇迹”。
害得他怀疑许制片能给他拉来投资,全靠红底黄字高亮PPT,把陈莱森给骗住了,才会迫不及待深信不疑的掏钱创造奇迹。
李司净胡思乱想,随手翻看简历,消灭未读消息。
谁知道这些贷款电话,就像是集中知道他缺钱似的,没过一会儿,又打了过来。
“李导,你最近是不是缺资金?”
李司净话都没说,直接挂断,点击拉黑。
缺,非常缺。
但是这种零散贷款,实在是浪费他的沟通时间。
倒不如安安静静,把简历先看一遍,给《箱子》复工准备好男主角、男配角,等许制片的消息。
他越是期望安静,手机越不给他安静。
陌生电话契而不舍,一个接一个的震动吵闹。
李司净一个都没接,挂了三次,直接开启静音模式。
邮件里选了几个看着还行的新人,打印出了简历,挑三拣四的选了又选,暂时解决了邮箱的未读简历,仍是没把独孤深的简历给打出来。
有这么一个名字的人,这辈子已经受到够多的期待了。
也就不需要从他这儿获得期待了。
李司净整理好简历,不多不少,林荫的试镜演员也有二十来个。
他看着时间还早,准备继续扫描外公的日记,书房门就被敲响了。
“净净。”
他爸扬声说道,“小万说找你有急事,你接一下电话。他打了好几通你都没接。”
“哦。”
李司净没想到万年找他会有事,拿出手机,发现未接的电话多到爆炸。
除了拉黑的网贷号码,还有万年、场务、统筹……
幸好他们深知李司净的静音习惯,打开软件就能见到他们言简意赅,在消息里写清楚了要说的事情。
唯独万年吵吵闹闹。
万年:李哥!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又去哪儿了不带我?
万年:珊珊姐说你电话打不通,她有急事儿,纪怜珊啊!
万年:怎么能让我们的女主演等这么久,太不应该了!去哪儿也该记得带上我,我好提醒你接电话啊!
感叹号看得李司净眼睛疼。
他翻了翻未接,果然发现了纪怜珊的通话记录,直接回拨。
“珊珊姐,什么事?”
“《箱子》因为投资方撤资,暂停拍摄了是吗?”
纪怜珊开门见山。
李司净心里一紧,“是的,如果你是要解约或者……”
纪怜珊焦急的否认:“不是的!李导,你缺资金吗?我想投资!”
李司净看了看手机,确定这个号码是纪怜珊的。
怎么跟网贷说话似的,只是换了一个人。
李司净很冷静。
哪怕他希望许制片成功劝说投资方,也不会坑害自己欣赏的女演员。
他非常认可纪怜珊的演技,更认可纪怜珊对《箱子》的好意,不得不认真的解释道:
“珊珊姐,你现在投资《箱子》,很可能血本无归。如果你喜欢这个电影,能够继续饰演小玉,我已经很感谢了。”
“不是赚不赚钱的问题。”
纪怜珊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竟然率真的开始谈钱。
“我先投资三千万,让《箱子》按照之前的规划,继续拍。我找有经验的制片稍微算过,他说按照《箱子》现在的开销,前期怎么也要两千万。因为我不太清楚后续去李家村,是怎么一个拍摄情况,所以已经联系了公司,叫他们再走走流程,看看后期能不能追加点儿投资。”
她语气兴奋,打定了主意。
“李导,我真的非常期待《箱子》的诞生,甚至在拿到剧本的时候,我就等着它上映,想象过观众们的反应。这个项目如果只是因为钱的问题,就这么暂停了,我这辈子都不会甘心的。”
李司净跟纪怜珊除了讨论角色,没什么额外的交流。
她作为成名多年的女演员,有代言、有广告、有宣传得忙,还能兢兢业业抽出时间和陈莱森对戏、试镜,李司净已经很感谢了。
想不到,她会这么看重《箱子》。
“你不怕吗?”
李司净很冷静,“陈莱森进去了,《箱子》一直没有太平过,你不觉得可怕吗?”
“他这个人渣进去了,我为什么要怕?
纪怜珊语气高亢,带着大仇得报似的快意。
“不管他是进医院,还是进局子,都是他做坏事的报应。如果这报应是《箱子》带来的,我怎么可能觉得可怕?我应该感谢《箱子》慧眼如炬的干掉了这种垃圾,它为民除害,更值得我投资了。”
她明面上瞧不上陈莱森,丝毫没有成年人应有的虚与委蛇,甚至发出爽朗的笑声。
“那你呢?李导。你从拍泥石流纪录片开始,就一直被这些邪门的话题缠身,每一部作品都没有平静过。你不怕吗?”
“怕。”
李司净的害怕,绝不会是对作品本身的恐惧,而是对自然规则的敬畏。
“正因为我怕,我才明白自己拍摄它们的意义。你说如果《箱子》无法拍摄出来会不甘心,倒是抢了我要说的话。”
“《箱子》不商业、也没有绝对能够回本的保证,无论结果、无论多久,只要我活着,都会把它给完整拍出来,因为它是我的愿望。”
《箱子》对他至关重要,他却理解《箱子》对任何人的可有可无。
他说:“珊珊姐,你已经不需要用一部电影来证明自己,也不需要《箱子》来实现电影梦了。”
“我是女主角啊,我是小玉啊,你怎么能说我不需要《箱子》呢?”
纪怜珊似乎听出了他的沮丧,语气更为尖锐。
“你之前邀请我的时候,说你看过我所有的作品,就应该知道我演过很多女主角,都是空有主角的头衔,漂亮凄凉的等着男人来拯救。”
“你知道吗?在满眼都是等着英雄救美、身世凄惨、自甘堕落的女性角色里,你带来的小玉,是多么的吸引我。”
纪怜珊笑着说:“那一刻,我好像觉得——”
“我解脱了,终于不用等着男人来救了,我会救我自己,我会拯救曾经的每一个我。”
大多数女演员在电影里的角色定位,都十分统一。
漂亮、柔弱。
她们的使命,是浇灌男主角急需成长的爱情,或是给男主角一个无怨无悔的家庭。
这样的女性更有市场,更能被观众接纳。
因为现实里的女人往往如此,所以拍摄的电影就要求她们在荧幕上刻板如一。
可小玉不一样。
李司净听着纪怜珊的讲述,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个大约最不受男人欢迎的女性。
她冷漠旁观林荫的困境,她甚至嘲笑林荫的迷茫。
作为《箱子》的女主角,她看透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目的,历经了背叛,孤独淡然的迎接属于自己的结局。
小玉的使命,造成了林荫的成长、挣扎、痛苦。
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自己。
纪怜珊兴奋的和李司净讨论,“小玉冷漠得像个标准的坏女人,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下更多的人。”
“我看网上说,《箱子》是你外公留下的故事,那他的故事里,小玉是谁?”
她直白的询问,倒让李司净一愣。
《箱子》确实脱胎于外公写在日记上的过往,唯独小玉并没有在日记出现过。
他如实说道:“小玉的原型,来自我外公写的一个短篇小说《守山玉》。”
那是外公发表在文学报刊上的短篇小说。
不同于他平时的散文、民俗研究,是一篇浪漫诡谲的短篇小说。
小说写了一个女子,从小被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先生教字、母亲教织、父亲教理,生得貌美又聪慧,连村口算命的都说她能嫁得高枝,一生富贵。
终于,在算命先生掐出来的吉时吉日,全村敲锣打鼓,闹得响动喜庆,只为了送她出嫁。
山里群鸟闻声飞舞,村里人都来送行。
她捧着村里传承了百年的“嫁妆”,走进了村民送亲的喜轿,在鞭炮鸣响的欢庆祝贺里,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一个村落献女求雨的故事,写得荒诞又讽刺。
养得再好的女子又如何?
最终也是要锣鼓送嫁、死于寒潭,去圆满别人的期盼与未来。
李司净简单复述道:
“后来,大雨倾盆,村里先是为了求雨成功狂喜,很快陷入了暴雨不停的恐惧。村子心心念念‘嫁’出去一个女人,心心念念求来的雨,裹挟着山上的碎石泥沙,冲毁了农田,冲垮了房屋,冲散了摆满牌位的祠堂。”
“村里人死光了,再也没有人认得那块砸死村长的石头,正是新娘出嫁捧在怀里的嫁妆——”
“一块晶莹如玉的石头,上面朱笔阴刻,落着石头的名字:守山玉。”
“所以,小玉是那个死去的新娘吗?”
纪怜珊好奇的问道:“她终于报复了愚昧的村民,所以《箱子》里的她,才会冷漠的看着村里人争夺和吵闹……”
“不。”
李司净打断了她,“小玉是那块石头,是寄托了所有新娘死前恐惧与绝望的守山玉。”
外公为愚昧的民俗信仰,创作了一篇关于石头的小说。
李司净为这块石头,创作了一部电影的角色。
赋予她名字,赋予她人格。
赋予她如那块石头一般,击溃愚昧的轰轰烈烈。
她不需要男人拯救,她会自己出手。
《守山玉》等完结了发番外。
我写了,我替外公写了[猫爪]
元旦了,不用上班,真开心,祝大家元旦快乐![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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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