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真的很麻烦。
就算周社见过了他最狼狈的一面,剖开了他内心深藏的秘密,深入了从未有人抵达过的灵魂。
也要被迫坐在一起,上桌吃饭。
周社还状若无事的闲聊:“净净最近压力太大了,情绪不稳定很正常,我们谈开了、说明白了。哥,没事。”
毕竟老房子不隔音,吵架这么大的事情,老父亲又不是聋子,自然听得见。
“谈开了就好,一家人有什么事说不明白呢。”
他爸点着头,还不忘叮嘱李司净,“净净,你在剧组里是管事的,可不能让你小叔做危险的工作啊。”
最危险的就是他。
李司净继续跟他待在一起才叫危险。
现在李司净气过了,冷静了,更痛苦了。
一句话不想说,脑海里不断回放着他的脆弱、悲伤和愤怒。
悔不当初——
怎么就顺着周社的话,真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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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气昏了头脑回家找他,只想把他杀了。就算从医院到家里,这么长的路程,我现在回忆起来也只有这一个念头。”
“宋医生,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当时的状态:头脑一片空白,别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
“可我居然告诉他了!告诉他为什么要拍摄《箱子》!告诉他心底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的真实想法!”
“这些话我甚至连你都没有说过。”
“他做了什么。”
李司净站在宋医生的病房,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无比肯定。
“催眠、暗示、做法、下咒,他一定做了什么!”
宋医生躺在床上,仍是惨烈的纱布石膏,不能自由活动。
但他的脑子已经彻底清醒了。
“我猜测你正处于噩梦带来的应激状态,就是你受到了那位女士讲述的刺激,所以注意力都停留在你受过的伤害,导致大脑回避性的忘记了一部分事情。”
“你先不要急,先坐下,我们慢慢聊……”
等李司净真的听话的坐下,宋医生才悄声问道:
“他问了你什么?你心底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
这下轮到李司净保持沉默了。
李司净平时都会好好配合咨询,但他在某些方面固执得不愿卸下心防。
比如坚持不吃药,坚持不住院。
比如永远不会将拍摄《箱子》的真实目的,告诉任何人。
然而,他告诉了周社。
他天方夜谭、荒诞无稽的想要外公活过来,并且将自己可笑的念头告诉了自己最应该仇视、疏远、憎恨的男人。
李司净皱着眉去看宋医生,不愿重蹈倾诉自我的覆辙。
他眼见着宋医生全身缠裹凄凉的纱布,一双眼睛却充满了八卦好奇,精神百倍。
不得不问:“宋医生,你是在作为咨询师询问我,还是单纯的好奇?”
“李司净,现在起,我不叫你李先生,你可以不叫我宋医生吗?”
躺在床上的病人,十分虚弱痛苦,也格外坦诚。
“我现在不是咨询师,我现在是病人,我叫宋曦。我作为一个普通病人,对于你们谈话之中的‘真实’秘密,充满好奇,不是很正常吗?”
“行,宋曦。”
李司净双手环抱,笑着打量这动弹不得的家伙。
“你好奇,我也好奇。你还记得上次我来看你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话吗?”
宋曦表情僵硬片刻,梗着脖子说:“……不记得了。”
什么话都不问,直接不记得了。
李司净看他眼睛闪躲,就知道这家伙肯定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理智回笼,辗转反侧,也许觉得自己语焉不详的救救她、帮帮她,是如此的尴尬冒昧。
“好吧……”
在李司净戏谑的眼神里,宋曦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我还记得,是我头脑不清醒,现在我清醒了。”
他笑着放过自己,早就不需要用否定来保护自己。
“虽然我现在不是心理咨询师,我也得如实的说,我很理解你对你小叔的深刻印象,我也理解你控制不住想要向他倾诉的**。”
“因为他在梦境里,实在是太可靠了,就算是现在,我都会不断的回忆,羡慕他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情。”
李司净猜测他的羡慕,是羡慕周社能够果断斩碎那一堆空白试卷,果断解决掉懦弱恐惧的自己。
梦境里的周社,弥补了宋曦长达十数年的遗憾。
正如宋曦听了他的梦,一次又一次的告诉他:
你在梦境虚构了这样一个人,去做了你永远不敢做的事。
李司净嗤笑道:“即使这样一个人,是梦境现行犯?”
说得太直白,把宋曦都给哽住了。
他躺在床上,认真思考之后,才谨慎回答道:“我认为,小叔不会真的对你做这样的事情。”
宋曦仍然没有放弃,甚至开始为周社申冤,“也许我们可以从更早时候的记忆,去讨论小叔对你做的事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遭遇了类似情况。”
“这事以后再说。”
李司净已经不想去管梦是真的假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之前你说,陈菲娅受到的伤害,不是梦也不是幻觉,你有证据吗?”
宋曦瞪大眼睛看他。
“如果你有证据,拿给我。”
李司净难得善心要做一个举证菩萨,“我替你拿去警局,把陈莱森送进去。
“没有……”
宋曦懂得李司净的意思,但他没想到李司净的选择是如此的科学、法治、简单直白。
“我以为,你能让小叔——”
李司净一个眼刀,宋曦懂事闭嘴,立刻了然。
“对哦,我怎么也怪力乱神起来了。”
宋曦恢复一个唯物主义医生应有的理智,皱着眉仔细说道:“因为我从楼上跳下来之前,我也不知道陈菲娅说的是真的假的。”
“她的病很重,至少中度精神分裂以及解离性障碍,但她根本不吃药也不住院,在单纯语言咨询的情况下,我不能贸然诊断她受到了侵害。因为很可能是假的!是幻觉!”
“每次我推荐她去精神科,无论是告诉张相德,还是她的监护人,都没有用。他们根本不听的,所以我……”
“她有监护人?”李司净只见过张相德陪她去咨询室。
“有。”宋曦愣了愣,“严老师,陈菲娅叫他严老师,可这个严老师比较难沟通,我说了一大堆的话,他最多点点头,就带陈菲娅走。精神科不去、医院也不去。”
“唯独有一次,我推荐陈菲娅去清泉观住段时间,散散心,严老师同意了。”
宋曦说着,长叹一声。
“去清泉观住的那一个月,陈菲娅每周来见我,状态都很好,会跟我主动聊天,会说山里的树,窗边落的鸟,早上天没亮就起来念经、烧香、打扫道观,晚上天黑了就能一个人安安全全的睡觉。”
“什么都不用担心。”
“她才十六岁,可是她在我这里咨询了整整一年,只有这一个月过得快乐。剩下的全是痛苦和绝望,无论怎么去问她,都只能得到死寂一样的沉默。”
“她太可怜了,李司净。”
宋曦说着,红了眼眶。
“清泉观也就住了一个月,陈莱森就从国外回来了,再一次看到她,就是那一天,她说她反抗了那一天。”
“当她告诉我,她想杀了陈莱森,产生了一种杀了陈莱森就能从噩梦里醒来的期待,我真的没办法把她受的伤害当成未成年小孩子的幻想。”
“虽然我的理性告诉我,她说的话可能是假的,可能陈莱森什么都没做,全是小孩子胡说八道的幻觉、幻想、被害妄想症。”
“但人不止有理性。”
李司净看他,一个刚从楼上跳下来“自杀未遂”、全身纱布石膏夹板骨折的病人。
为了另一个病人,气得眼眶发红。
他说:“李司净,我没有证据,什么证据都没有。”
“万一陈菲娅说的是真的,她遭受的折磨是真的,痛苦到我都没法保持冷静、没法遵守职业道德,却没法帮她一把,那我白学这么多年的医了!”
这一刻,宋曦将尴尬赧然都抛诸脑后,仍有感性的热血和所谓的医德。
只可惜,他的重托没法交给警察,而是交给了李司净。
李司净知道宋曦很容易受到影响。
当他第一次进入咨询室,观察了宋曦的举止,就知道宋曦具有极强的共情能力,经历过无法排解的人生阴影,也曾有过梦境里彷徨无助的时候,所以并不像表面展现出的那样麻木冷漠、专业刻板。
宋曦也许不会同情有钱人缺爱不缺钱、痛失自己心爱限量款的无病呻吟。
他一定会同情年幼孩子遭受折磨。
毕竟,他曾经就是这样的孩子。
李司净长长叹息,“……如果陈菲娅有梦,一定是真实到可怕的噩梦。”
宋曦直着双眼盯着他,一语不发,却有着别样的期待。
李司净烦躁不堪,就知道一切不会轻而易举。
“行,你先好好休息,陈菲娅的事情你没证据,我去找证据。”
“只要能把陈莱森弄进局子,救一救《箱子》,我肯定也会帮一把陈菲娅。”
宋曦叹息了又叹息,最终努力撇了撇眼睛,“来,你摸摸我枕头底下。”
李司净皱着眉,伸手过去一摸。摸到了一块塑料三角,包着一张黄纸。
是护身符。
“清泉观的沈道长来看我了,还给了我一道符。这符很灵的,外面花钱也买不到,我枕着它睡觉晚上都不做噩梦了。”
宋曦躺着也不妨碍他炫耀,“我觉得你状态不是很好,可以暂时先放下你的梦啊、小叔啊,先给剧组的工作人员驱驱邪。他们比你更慌。”
宋曦整天闲在医院躺着,不是睡觉就是思考。
思考多了,顺便跟探病的沈道长聊了聊。
这年头的道士,住道观也不妨碍上网看八卦。
宋曦一提《箱子》,沈道长就说网上传得沸沸扬扬,好多工作人员远程问道,让给算算是不是项目跟自己八字不合。
宋曦这才知道,李司净根本没联系过这道士,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平时你信幻觉、信超自然能力,怎么到了正经玄学的时候,变得这么保守派唯物主义了?”
李司净点开满是红点的好友申请,加上了那位清泉观的沈道长。
“不是我保守唯物,是没想好什么时候请。”
剧组开机都会挑个黄道吉日,燃香拜神,保佑拍摄平安。
李司净连主角都不满意,更别提带着陈莱森这种人保什么平安了。
他不平安,李司净才安心。
等李司净离开二院,聊天框那边的沈道长已经逻辑清晰,全方位的表达了对《箱子》剧组的关切,并且帮忙约好了上门做法事的时间。
不愧是宋曦推荐的,估计平时没少跟对方聊《箱子》的邪门。
剧组确实需要一点安定的气氛。
道士办事果断,脾气比宋曦还直率,李司净省了很多麻烦。
于是三天后,身穿红袍、黄袍、蓝袍的清泉观道长,直接在片场摆了简单道场。
桌子燃起香烛,手脚架挂起黄符。
无论是道具箱还是摄影机,都很给排场的挂了一串道家符箓。
具体的看不懂,但阵仗极大,轰轰烈烈、热热闹闹。
看得剧组的工作人员都松了一口气。
“李导终于信邪了。”
“再闹下去,我都考虑要不要退出项目,保平安了。”
“陈莱森好可怜啊……你看道长都给手脚架驱邪了,我就说那东西不对劲吧!”
片场萦绕起香烛烧纸的烟熏火燎,诵经不断,都伴随着周围的窃窃私语。
李司净站在一旁,看得出沈道长确实用心。
不仅仔细问过万年,将片场不对劲的地方都给走了一遍,还没忘记纪怜珊和陈莱森对戏的那张桌子、那片布景。
黄纸红烛,一看就是宋曦交代过,这里出过幻觉事故。
他是不知道这道士跟心理医生能有什么交情,但他的手机快要被宋曦骚扰爆炸了。
宋曦:“我推荐的道长不错吧?”
宋曦:“虽然这是封建迷信,但是你需要一点心理安慰。”
宋曦:“现在我手恢复得不错,你有什么疑问、什么不开心都给我发消息,这次一定专业。”
也许是状态好了,右手能玩手机了,就开始语音轰炸了。
消息框的内容比他们认识一年发的对话还多。
李司净还没读完上条,下一条又来了。
很烦躁,很想拉黑。
李司净仍是在聊天框面无表情的输入:“谢谢你了。”
真的是谢谢了。
那边道长们走完神神叨叨的法阵,万年招呼着辛苦辛苦,还没跑来请示李司净,工作人员就乘势而上。
“道长,能帮我算算桃花运吗?”
“先算我的、先算我的,单身狗都当了三十几年了,我比你急。”
嘻嘻哈哈,气氛缓和了不少。
李司净也没阻止,花钱请来的道士能不能驱鬼辟邪他不知道,但是能活跃气氛,缓解一下大家紧绷的情绪倒是不错。
他在远处看着,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就安安静静待在角落,琢磨《箱子》的重头戏。
即使剧本早就写了出来,分镜画了无数,安排做得细致,也有许多场景值得思考。
比如,陈莱森第一次试镜时的枪戏。
李司净拿出那把道具枪,重量、大小、枪口、扳机都是照着真枪做的一比一还原,在《箱子》剧情里,它只会出现一次——
主角林荫绝望逃亡的那一次。
作为和平年代、禁枪年代出生的林荫,应当只在电影、电视剧里见过枪。
他面对生死考验的反应,格外重要。
能够带他死里逃生的男二号李襄,也格外重要。
李司净拿着这把道具枪,仔细研究过几十上百次。
小到对手握枪的姿势、拍摄角度,大到光影神态、配角的站位,他都做出了许多预想。
它必须出现得恰到好处,不能在整个《箱子》里显得突兀。
李司净考虑过传统的刀、碎裂的玻璃、折断的钢条,仍是选择了枪。
因为这是对付人类这种可怕生物,最迅速最有效的武器。
解决掉林荫的对手,只需要一把枪就够了。
解决掉他的对手,需要的不止是枪这么简单。
这三天,李司净叫万年约了张相德几次,都被那家伙推三阻四,不肯给陈莱森的地址。
只说陈莱森需要静养,养好了马上复工。
李司净手里有枪,心底冷透。
复什么工?
他只想拿着枪上门去,要不陈莱森这混蛋自己滚出《箱子》,要不一枪解决算了。
他换着动作举枪数十次,再度抬手,枪口之前出现了一个身穿道袍的道士。
道士见了枪,显然愣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平静。
“李导。”
李司净还没有跟道士当面交流的经验,只点了点头,收起了枪。
“谢谢你,沈道长。”
沈道长倒是个自来熟的性格,不需要李司净请他坐下,就自己挑了位置坐在身旁。
“顺手的事情,我也收钱了,该是我谢谢你。而且宋曦帮了我很多忙,他能开口叫我来做点事情,我也很高兴。”
“李导你放心,这法事做了,人心就开阔了。我还给剧组的人聊了聊,大家对这个电影期待很高,热情也很足,气氛好了,心情自然好了,那些妖魔鬼怪的事情也不会来沾边了。”
他没有念诵道经,更没有说什么命理天运,李司净相处下来舒服很多。
听着听着,李司净好奇的问道:“心理咨询师也帮得到你的忙?”
沈道长说:“主要是帮一帮清泉观善信的忙。来我们那里修行的人,多多少少遇到了麻烦,不严重的,在我们清泉观住一段时间,早六晚九,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养养就好;太严重的,就得靠宋曦这样的医生。他以前在二院干的精神科,后来出去自己单干了心理咨询,但是做诊断做评估,病人大概吃什么药,该不该住院,他门儿清。”
道士讲心理咨询,讲精神科。
李司净觉得怪怪的,又能接受。
他安静的听着沈道长说清泉观环境优美,生活规律,竟然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想法:
不如拍完《箱子》别去住院了,去清泉观住一段时间算了。
修道就是修心,修心就是修己,这不比吃药打针住个精神病院来得心情愉快?
思及此处,李司净觉得这沈道长难怪受到宋曦推崇。
他笑出声来:“沈道长,你这说得我都想去清泉观住了。”
“好啊,欢迎你来啊。”
沈道长一点儿也不客气,“你们拍戏演戏这个圈子的,我们清泉观接待了不少,上回还有剧组来我们那儿取景,看模样又要出个大爆剧了。”
影视圈讲究玄学、风水、鸿运当头,跟这些道观寺院往来不少。
“不过先说好,我们那地方苦,有规矩,有事情不能按我们作息时间表规矩来的,必须提前请假,不请假视作无故缺席,有处罚的。”
先礼后兵,也不是为了赚点香火钱就随便骗人去修行的态度。
李司净看沈道长都亲切了。
“既然这样,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沈道长。”
“你看我们《箱子》的男主演陈莱森,突然摔下手脚架进医院,又突然被人刺伤受了重伤,是不是不适合我们《箱子》?”
这套下得明确,就差说陈莱森跟《箱子》流年相冲、大运不合了。
凭沈道长跟宋曦的交情,不可能不知道李司净对男主演陈莱森的态度。
片刻,沈道长笑得了然,抬手一点。
“都出了这么大的意外了,已经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了,是他自己点儿背,跟《箱子》没缘分。”
此时此刻,李司净终于开始学会真诚欣赏老祖宗几千年传承的哲学。
他心满意足的想,宋曦介绍的道士,果然不同凡响,说话聊天这么懂人心,放在玄学界也当得了销冠。
李司净忽然想起了圈内名声大噪的迎渡。
他记得宋曦说,迎渡也找这个道士。
李司净沉思片刻,问道:“沈道长,听说迎渡也经常找你?”
沈道长听了,神秘一笑,“我和迎渡那小子,是过命的交情。”
过命的交情好,放网络上绝对是圈内人求贤若渴的玄学倚仗。
李司净跟经纪人和资本方打交道,自然清楚他们喜欢什么。
迎渡找沈道长,别的陈渡张渡估计做梦都想找沈道长。
李司净心情豁然开朗,“道长,再结一次善缘怎么样?”
沈道长:“什么善缘?”
“给陈莱森驱驱邪。”
最好能把最邪门的陈莱森给驱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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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