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出租屋,齐忻简单收拾了下房间,李也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边儿上看电视。
齐忻拿着拖把过来,“脚抬起来。”
李也立马起身,“小舅,我来拖!我会拖地!”
看李也那自告奋勇的焦急模样,像是自己抢了他的活儿干一样。
齐忻考虑了片刻,让出拖把给他,“待会儿手疼就不要拖了,叫我来弄。”
“好好好。”
李也净身高有一米九的个子,哪怕是不出屋也是个很打眼的存在,而那已经断了半截身的拖把对他的腰着实有些不太友好。
齐忻蹙眉看了会儿,还是让李也把拖把给他,自己拖去了。
李也被赶到沙发里坐着,肩膀缩着,像是被水打湿了毛的大猫,蔫巴巴的可怜样儿。
齐忻看了眼没理会他,收拾完房间就做菜去了。
“小舅小舅,我来洗菜!”李也甫一窜进狭小的厨房,齐忻的活动空间就少了一半,两人不得不贴着身子活动。
你踩一下我脚趾头,我踩一下你脚后跟,如此反复踱步,不嫌疼似的。
齐忻被他硬邦邦的胸膛来回撞来撞去,“啧”了声:“一天天的劲儿使不完是吧,你小时候都没现在像个多动症儿童。”
李也听不懂,还乐呵呵地冲他笑,“我厉害吧。”
“厉害厉害。”齐忻捏了捏他的鼻子,把篮子里洗好的菜递给他,“洗吧,水流开小点儿,洗干净点。”
“嗯,好!”
洗好菜后,李也磨蹭半天不肯出去,还跟树袋熊一样挂在齐忻身上,贴着他的耳根子来回喊着:“小舅……小舅啊……”
“一直喊我干什么?要吃奶啊?”齐忻手里正剁着肉,准备包些抄手当早饭吃,听他一直絮絮叨叨地喊,不耐地仰头撞了下李也的下巴,“你离远点,我抬手都不方便。”
“吃奶?”李也向来会抓重点,疑惑地偏下头看他,仿佛明白过来什么,瞬时表情一喜,手顺着齐忻的衣服下摆就往里滑,“现在可以吃吗?”
“……”齐忻两股一紧,老脸霎时烧了起来。
他拍掉李也作乱的手,暴躁的声音难掩羞恼,“滚滚滚,别捏老子…冰箱里有奶,自己去拿!”
李也不松手,固执地把头埋在他小舅肩窝里,神情还很是认真地强调:“我不要喝纯牛奶!我要喝你的!”
“喝个鸡毛啊,老子没有!”齐忻耳根子烫红,“你你出、出去,别挡这里碍事!”
被凶一顿就老实了,李也挨了个脑门蹦儿,蔫头耷脑地溜出厨房了。
等最后一道糖醋排骨做完,齐忻才叫他:“小也,菜快好了,过来拿碗。”
往常齐忻快做好饭的时候,李也总会跑来厨房要块烧好的肉尝味,今天竟一反常态,半天没动静。
“小也?”齐忻又喊了声,没人答应。
齐忻回到客厅一看,也没见着个人影,心下不由一急,大喊:“李也?
这时候浴室里才传出来一阵窸窣声,“诶!小舅,我在呢。”
听到李也应声,齐忻深呼两大口气,陡升的心率这才缓缓降了下来。
“磨蹭什么呢,快出来吃饭了。”
又过了三分钟,李也才慢吞吞出来了,眼神心虚得厉害。
“干什么了?”齐忻问。
“没,没有干什么,我上厕所呢。”
他这副样子没干什么才有鬼了。
齐忻看了他一看,直接扯过李也背在身后的手。
他左手食指上被划了一道,伤口已经被水流冲得有些泛白还隐隐冒着血丝。
齐忻脸瞬间就黑了,气不打一处来,“谁准你碰刀了?!”
“小舅…我错了。”齐忻一对他凶,李也立马就道歉,急着解释:“我,我是想削梨给你吃的,但是手滑了没捏住……滚到垃圾桶里了。”
齐忻眼睛往垃圾桶里一扫,里面只剩下几圈果皮和一颗被啃干净的果核。
他深呼了口气,问:“那梨呢?”
果不其然,他听见李也很小声地说:“脏掉了……不能给你吃。”
“不能给我吃,所以你吃了?!”齐忻被他气得眼红,“李也,我说过掉地上的东西不能吃,不是不能给我吃!”
“是说过,我记得的。”李也垂下头,低声说:“可是…不能浪费……黄梨好贵呢。”
齐忻登时气急:“用不着你省钱!”
李也埋下头不说话了。
齐忻冷着个脸,从抽屉里拿出碘伏棉棒和创口贴,“坐过来。”
李也把手乖乖伸过去,说:“小舅,我不疼的。”
“疼就是疼,不许说假话!”
齐忻把水果刀“啪”的一下丢进垃圾桶,过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拉开了凳子自己开始吃饭。
李也自觉站在冰箱前罚站,一会儿说一句“小舅我错了……”,眼神惶惶偷睨着他。
恰时,屋门被敲得哐哐响。
李也想要争表现主动去开门,被齐忻拦住了。
“你别动,好生待着,我去。”
走到门前,齐忻从猫眼里探看了一眼,边开门边不耐烦道:“你怎么来了?”
“齐二!看你哥哥我给你俩带啥好吃的来了?”蒋林野手里直接端了个大锅进来,嬉皮笑脸的,“锵锵——,嘿嘿嘿想我了没?我专门开车给你们送热乎的羊汤来了,感不感动?”
齐忻问:“你不是回江阳了吗?”
“啊,对,这不刚被我妈赶回来了嘛。”
蒋林野看见李也直愣愣杵在冰箱面前,疑道:“小李子你傻站着干嘛?过来给你蒋哥搭把手啊,快把桌上的菜盘子挪开点儿,放不下了。”
李也惨兮兮地说:“我在罚站呢,蒋哥。”
“哟。”蒋林野新奇道:“少见呢,你小舅罚你?这是犯啥错了?”
齐忻去厨房多拿了副碗筷出来,“别理他,让他自己反省去。”
“到底怎么了这是?”蒋林野问:“犯多大错啊,还不让人一块儿吃饭了?”
齐忻面色不变,淡道:“他碰刀,把左手食指割到了。”
“靠!”蒋林野一听这话,原地拍桌蹦起来,碗里汤都撒出一溜。
他赶忙去检查李也的手,看起来没想象中那么严重,才缓了口气说:“也没多大事嘛,只是划了道口子,过两天就好了。”
蒋林野揽过李也的肩膀,“走,吃饭吃饭。”
齐忻没发话,李也一动也不敢动。
蒋林野压着声道:“啧,死脑筋,你蒋哥在呢,还能让你小舅骂你不成?”
李也还是背着手,转过身面朝冰箱自闭。
蒋林野只有劝齐忻了:“齐二,差不多得了嘛,回头你把刀具那些藏好,不让他碰着就行啊,干嘛跟真跟小李子计较生气,他现在能懂个啥?光看你脸色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齐忻盛好汤,抬眼看了眼钟。站了五分钟时间也差不多了。
于是他走过去牵李也的手,语气放柔了些:“没事了,先吃饭。”
李也这才端上碗喝了口热乎羊汤。
“对嘛对嘛,这大冬天的,咱一家子和和气气的吃点热羊肉汤多安逸啊!”蒋林野一个劲儿跟李也夹肉,跟主人家一样招呼着:“来来来,小李子多吃点儿,这羊可是我今天去乡下亲自挑来杀的,新鲜肉又嫩,吃了体热不怕寒。”
“谁跟你一家子?”齐忻慢条斯理地嚼着羊肉,悠悠然地拆穿他:“你大前天才回江阳,年都没过成就被大伯大娘赶回来了,你也是挺有本事。”
“啧,齐二你他妈的嘴就那么欠呢?”蒋林野郁闷地往齐忻碗里夹肉,佯怒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吃肉都堵不上你的嘴。我都后悔死回去这一趟了,腊肉香肠也没能带上,简直浪费老子车票钱。”
“那可能你还得再浪费一次车票钱了。”
“为啥?”
“我过段时间也得回老家一趟。”齐忻表情很是理所应当,“你陪我一起。”
“有病啊你,人家住的地方都没给你留一个,你回去干什么?”蒋林野没好气道:“回去一趟麻烦得要死。”
两人老家在S省江阳市,坐火车回去都得晃悠近一天半的日程,买硬座的话,等到站了屁股也被坐死了。
这还不算完,两人真正“同根生”的地儿还要偏远些,位于江阳市与领县交界处一个名叫龙沟村的小地方。
他们要是想回村里的话,等下了火车站后还得辗转一趟大巴和半小时公交,外加坐近四十分钟的乡村客运版摇摇车才能到……
如果不想白晕一趟,还不能在车上打瞌睡,得注意看着路,快到地方了要及时大嗓门儿对司机喊一声“师傅,前头黄角树刹一脚”才能顺利回到他们那村里,不然司机准装耳聋眼瞎,直接把你拉到街上,然后多下车时再叫你补两块车票钱。
兴许是因为龙沟村地处下势,风水出了什么问题,村民邻里间个个心眼子多得堪比马蜂窝孔,民风剽悍异常,与和睦淳朴之类的词眼毫不沾边,刑事命案发生率常年居于江阳市榜首前列。
齐忻和蒋林野俩人都是从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出来的,深知他们那地儿都盛产些什么样的渣滓败类,对老家简直是深恶痛绝的程度,蒋林野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会回去陪他爸妈上个坟。
但齐忻和他不一样,蒋林野回去是上坟的,而他下次回去则是要去挖坟的。
齐忻想了想,说:“是挺麻烦的,但还是有必要跑一趟,你得帮我卖个力气。”
蒋林野也没细问,但先行不耐烦地答应了,“成成成,不过得先等我先忙过这阵再说。”
“快过年了你还是消停点吧。”看在羊汤的份上,齐忻没直接攻击他那丁点儿不禁狗啃的脑花,哪是做生意的料。
他很是委婉地提醒:“最近市场不景气,投资生意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做起来的,自己好生掂量着,钱别全搭出去……”
蒋林野叹了口气:“诶,你就别挤兑我了。”
齐忻嚼着口半瘦半肥的羊肉,闲聊着问:“你这次回去又怎么惹着大伯大娘了?”
“别提了。”蒋林野愁容满面,伸出根食指,“一个字,烦;两个字,烦得要死;三个字,巨他妈的烦得要死啊!”
齐忻:“……”
“你知道的吧,我家四个孩子,我从小他们都没怎么管过我,一直将我当个野娃儿放养的。”蒋林野说:“这两年不知道怎么突然对我操起心来了,一门心思想把我送进老家盐厂上班。”
“盐厂?”齐忻不自觉皱了皱眉。
江阳市盛产井盐,有着千年盐都的美称,齐忻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老家盐厂上班是件挺牛掰的事,因为那不仅是个拿死工资吃饭的职位,更多的是代表着一定的地位身份,他们当地最大的钱权关系的交易枢纽就在盐厂。
虽然在早些年当地盐厂已经收归国家,打了些大领导下来,职员工资比从前低了不少,但老家的人都觉得那至少算个编制铁饭碗,工作稳定,总比在外边儿省城混生意来的好。
蒋林野他爸妈趁着这两年没退休,还能走动些关系,老两口把自家孩子都塞进了盐厂,除了蒋林野这个犟种,老人把嘴皮子磨破了他也不肯听父母的安排,非得在外边儿浪荡。
不过他这次回去也不全是因为生意上的事,而是另有烦恼。
“你都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妈这两天逮着我见了三姑娘,跟催喂猪崽似的,非得赶在年前杀了吃肉一样解决我的终身大事,真他妈的要命得紧!”
齐忻揽着蒋林野的肩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揶揄他:“唉,正常。已经是30岁的大龄光棍了啊,那大娘可不得操心你嘛。”
“滚。”
“实在嫁不出去的话干脆入赘我们村头李翠花家算了,小学的时候她不是还追过你吗?”齐忻打趣道:“人家老爸可是村支书呢,好歹也是个当官的,这些年估计捞了不少油,说不定还能为你的创业提供点启动资金。”
“哎滚滚滚……”蒋林野拍开齐忻的手,“嫁出去的我就等于泼出去的屎,你到时候再想回头舔一口可就晚了,半点油水都挤不出来给你。”
“……你恶不恶心。”齐忻无语至极,为了骂他狗,宁愿自己当屎的人除了他蒋林野也没谁了。
“啧,还不小心给你提咖了。哦对了——”蒋林野怕自己打起嘴炮来没完没了,先提起正事,“上次电话里你让我给你找个好点儿的房子,也没说个预算范围什么的,我咋给你找啊。”
“等会儿。”齐忻先把李也支去厨房了,然后才回他说,“2500以内吧,室内空间大点,环境好点就行。”
“怎么突然想到要换房子租了?”蒋林野说:“你们现在这房子才800一个月算是值当的,我看着也还挺好的啊。”
“太小了。”齐忻摇摇头,抬起筷子指了指卧室方向,“那卫生间窄得很,吊顶矮,小也老是碰着头,也不怎么通风,夏天洗个澡憋得慌,冬天洗个澡又缺氧。”
蒋林野点点头,“是哦,我看以小李子这个头,怕是哪天他不小心在里头滑了一跤人都倒下不去,只能直接一张脸贴墙上撑着。换个房子住也好,你们现在挤在一间房里睡多少有点儿……不方便吧?”
齐忻没接话,筷子搅着碟碗里的蘸水划圈。
李也去厨房里拿了瓶豆油出来,倒进蘸水里调味。
蒋林野突然又想到什么,一点儿没收着声地直接问:“等等,你不是还一直在给小李子看病吗,钱还够不够啊?要不要先从我这儿支你些。”
齐忻手里筷子一顿,直接一记眼刀甩到蒋林野身上,明显一脸“你他妈是智障吗”的表情。
蒋林野被他盯得一怔,瞅见旁边李也放下手里的豆油瓶,一双眼正直溜溜地看着自己。
蒋林野迟顿地反应过来,瞬间心道不好,响亮地拍了一巴掌自己的嘴,尬笑:“喝多了哈哈,你蒋哥我喝醉了乱说话呢哈哈。”
“可是……”李也看了眼他的碗,“蒋哥你喝的是羊汤啊。”
蒋林野抠抠脸,“啊不是,这是羊汤啊,那我、我就是喝撑了挤到脑子了,给记成你小时候了!我们小李子现在可是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哪儿能有病了啊?你说是吧,小李子他舅。”
小李子他舅:“……”
吃完饭,齐忻下楼去送蒋林野,没让李也跟着。
“我不急着回,聊聊吗?”蒋林野递了根烟给齐忻,两人并排坐在石凳上。
“聊什么?你要嫁村头翠花的事我同意了。”
“滚,你正经点儿行不。”
蒋林野换了副口气,“就小李子那事你还要坚持上诉吗?”
齐忻没回他,摸了摸裤兜,径直跳过话题,“打火机没带,借个火。”
蒋林野骂他:“傻缺。”
火机咔哒一声,暖橙色的亮火燎烧起来,顷刻照亮勾勒出齐忻优越的侧脸轮廓。
即便是按照蒋林野这种直男审美来看,齐忻这模样也是属于清爽板正得十分好看那种类型,五官也貌似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他年轻那会儿还经常吐槽齐忻,说你个大爷们家家的,长成这样以后容易压不住媳妇儿。
不过现在倒是不一样了,这一年折腾下来,齐忻的脸已经瘦得快脱相了。尤其是他下颌角那处,凌厉干瘦得厉害,一层轻薄的皮肉紧覆着骨头长,不经意轻微蹙眉时竟还会显出几分凶相来。
“要我说,真的……算了吧。”蒋林野叹了一声,暗自摇了摇头,“你老是劝我这劝我那的,到你自己这里了,别人劝什么你都听不进去的,妈的比谁都犟,嘴巴还死硬。”
齐忻深吸了口烟没说话,眼角斜吊着睨看他,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又摆出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来。
蒋林野知道他就这破德行,也不恼,接着自说自话道:“齐二,你跟他们耗不起,你现在手里的钱还有多少我心里大概也有个数,我说啊你就别倔了,该认命还是得认命。”
“认命?”齐忻嗤笑了声,“你肯认吗?”
“呵……估计也快了吧。”蒋林野仰天吐了口烟圈,语气渐缓:“我们和他们那种人的道儿不一样,你见识过的,他们有的是办法手段,你要是定了心想要一直带着小李子继续治病,就必须得放了这事儿。”
“钱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齐忻说。
“你是人,不是铁打的机器,就算你一天打十份工赚钱,也远远不够小李子的治疗费用,这事儿是长期的,搞不好一辈子……”
蒋林野没把后半截话说完,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个事实,李也极有可能是这辈子都治不好了。
“没关系。”齐忻说:“我能养他一辈子。”
“我告诉你,齐二,这不是你养不养得起的问题。”蒋林野脸色微沉,严肃道:“你就不怕他们报复?就算你不怕,那你能够保证时时刻刻都可以看着李也,不让那些人把心思打到他身上吗?”
“你防不住的。”
闻言,齐忻默然了片刻,问:“你最近是听着什么风声了?”
“……”蒋林野过了会儿才说:“没有,我只是担心……”
蒋林野都能想到这个层面,他齐忻又何尝没想过。
指间猩红的火星在漆黑的夜里跳动明灭,像是在努力挣扎着不甘泯灭,但烟草始终是烟草,一旦燎烧起来很快就会化为灰烬。
寒冽冬风刮得脸疼。
烟快烧尽,已经有些烫手了,齐忻掸了掸烟灰,忽然仰头望向漆黑一片的天。
“今年冬天会下雪吗?”他问。
蒋林野气笑了:“我在和你聊正事,你跟我在这儿乌漆嘛黑的晚上谈天气?”
“知道了。”齐忻起身,拍了拍蒋林野的肩膀,“我心里有数,你早些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