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在前皆沉默着不发一言,陈钰用力摇了摇头,快步跟上去,想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右眼却骤然间烫得更厉害了。
她无比清楚地明白,解药能压制毒素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等一路走到场上,右眼已经烫得如同眼含一个火球了。
她脚下踩碎几根枯枝,声音清晰可闻。
陆贺似有所感地转过头,见她捂着自己的眼,率先发觉不对,停了下来:“殿下,你怎么了……?”
陈钰冲他笑了一下,说自己没事,手却一直遮住那只眼,不肯松开。
陆贺心中不安的预感瞬间加深了许多,他强行拉开陈钰些微颤抖的手,眼前的景象让他顿时怔在了原地。
那只墨瞳竟已在短短的时间里褪成了金色,瞳孔缩成一条很窄的竖线,极像牝狼的眼晴。
陈钰已然从陆贺的神情当中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猛地拂开他的手,后退几步,下意识垂眼去躲:“陆贺,我没事。”
这自然不能取信于人,陆贺还欲走上前,女人却破天荒显出了些慌乱,又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落荒而逃。
如亡命徒般,陈钰一路逃出去,直至跑进一片密林中,实在没了气力,才软了腿几乎跪倒在地上,扶住了旁边干枯的巨树。
她的体内则开始烧起滚烫的血了。
视线渐渐烫得模糊,她的左眼也开始被金色的暗光一点点浸染,让她几乎就要失去神智。
巨树旁正生着一片碧蓝色的露水潭,她在恍惚中看过去时,已经是一双彻彻底底的金瞳了。
她不甘心地闭了闭眼。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
日头渐西沉,溪浅夜深,女人睁开了一双暗夜流光的金瞳。
她打着哈欠,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慢慢从湖边爬了起来。
“奇怪,”她懒洋洋地嘀咕,“怎么这么渴?”
等陆贺找到陈钰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金瞳黑发的女人坐在酒馆角落,正一碗一碗往肚里灌。
她接连不断喝了几十碗,脸不红心不跳,更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
战俘营之外的人本就不算多,来酒馆的也少,此刻都不由得稀奇地望了过来。
感受到周围注视的目光,女人微眯了下眼,忽地将佩剑放了出去,利刃带风,径直插在地上,裂缝横生。
“各位觉得好看吗?”她懒懒抬眸扫过去,看到人就野兽似的舔下唇,几乎是明目张胆地威胁,“我渴而已……”
看上去似乎不是单纯的渴,倒像是要喝人血的精怪。
围观的目光瞬间少了许多。
只是仍剩下一道,存在感愈发的强。
女人好奇地顺着这道强烈的注视看过去,想看看究竟是谁不怕自己,却正对上了一双如淬寒冰的眸子。
感受着心脏骤然传来的钝痛,她有点茫然地想:是姐姐喜欢的人……?
她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男人走到她面前,死死盯着这张和陈钰一样的脸,眸里满布的红血丝都清晰可见。
他吐出几个字,清冽的声音此刻听起来甚至有些阴冷:“殿下呢?”
女人却丝毫不畏惧这点阴冷,肯定地点了点头:哦,就是姐姐喜欢的人。
既然如此,她对男人的态度还是放温和了些:“姐姐在休息呢。”
这答案让人不明所以,陆贺只很短地愣了一下,盛怒便又重新袭上心头,已经完全不能让他冷静下来了。
面前的人还顶着陈钰的脸,陆贺下不了手,只能攥紧了她的手腕,把人拉向自己,逼问到底:“我问你,殿,下,在,哪?!”
过大的力度让人手腕发疼,女人重重皱着眉头,不解地指着她自己:“你疯了吗?她就在这里啊!”
陆贺以为她在说自己,下意识否定道:“不,你不是殿下……”
她却用力挣脱他的手,直直翻了个白眼:“我本来就不是姐姐。”
她道,“硬要说的话,叫我陈憬好了。”
当年,皇后嫡子流产,又被皇帝冷落、妃嫔嘲笑,重重交叠之下,她在一个阴雨天气被逼得犯了癔症。
虽有太医常为她疗养,依旧时好时坏,不得完全解脱。
在皇后癔症最猛烈的日子里,陈钰降生了。
也不知怎么的,皇后指着出生不久的陈钰,说是那位未曾降生的太子。
她于是被过继到皇后名下,连名字也没有取,只是用了那位太子的名讳。
她被当成那个根本未曾降临到人世的男人,一年一年驯养起来。
一开始,陈钰比许多皇子都长得快,但慢慢的,身为女子的她,生长减缓了。
皇后疯了一样揠苗助长,让她吃过量的食物,试各种膳食偏方,送她去军场练武,都无济于事。
最后,皇后想到了药。
这一次,她终于得偿所愿。
聪明如陈钰,其实并未真正被模糊知觉,而是很早就转变思想,渐渐意识到了自己女子的身份,更意识到了某种未曾有人敢告诉她的真相。
吃完过量的食物,她会私下里暗自催吐,去军场练武,她会偷偷休息,只有药,她避无可避。
陈钰开始过分的生长,药物的毒素则伴随着她,一年一年积攒起来。
这在皇后眼中却还不够。
因为她发现,陈钰似乎懂得反抗了。而她,想把陈钰真正养成真正的陈琛。
他们剥夺她的名姓,剥夺她的相貌,剥夺她的权利,最后,连她女子的身份也要剥夺走了。
她把陈钰关了起来,逼她承认自己的“身份”。
皇后低下头时,温柔的发丝也跟着垂落。她爱怜地抚摸着女孩被迫妆扮英气的脸颊,轻声呼唤:“我的宝贝琛儿……”
这种虚假的温情很快便被打破——
“我不是他……”
十来岁的陈钰极力挣脱身上的锁链,咬着牙赤红着眼睛吼道,“我不是他!!”
这几个字似乎一下子就激怒了眼前的女人,皇后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幽怨起来,之前的温柔荡然无存:“琛儿,你又说胡话了……”
在绝对的强权面前,反抗显然会带来更大的暴力。
十三根钢钉被钉在体内,脊骨、肋骨、腿骨被打断,伤口的血流了一地,把整面皮毛毯都浸得湿透。
陈钰半跪在地上,已经声嘶力竭:“我不是他……我不是他!!!我不是他……”
挣扎到最后,她没了力气,血泪模糊,倒在血泊中。
此后一夜又一夜,她都活在数不清的折磨当中。
陈憬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她没有陈钰那么固执,惯会媚惑于人,于是在毒素发作时,她便会占据陈钰的身体,对皇后假意顺从,竟真赢得了这位“母后”短暂的欢心。
可这种恩宠毕竟是虚浮的,很快就会随着新一轮的不满而倒塌,陈憬不明所以,更加顺从,却依旧维持不住,转瞬即逝。
她这才发觉,陈钰的反抗或许是对的。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陈钰也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这次我会出现,是因为姐姐毒入心腑,快撑不住了,”说到这里,女人哀愁地摸了摸发梢已经生出的几缕金黄,“我倒是无所谓了,只是姐姐想要的东西很多,她也不想变成失去理智的野兽,最后在痛苦与折磨中死去。”
陆贺瞳孔震动,一时有些说不出话:“这,这些……殿下怎么从未告诉过我?”
陈憬又往嘴里灌了一碗酒,抹抹嘴唇答道:“因为皇后后来死了啊,她又不愿意你因为这些不高兴,就没什么好说的。”
提及此事,她忽然朝男人凑近了几分,悄咪咪告诉他一般又补充了两句,“再说了,毒素再次发作的那几年,你不是离开了嘛。”
毒素再次发作的那几年,你不是离开了嘛。
听到这句话,陆贺的心脏痛得几乎停了下来。
他忽而想起那天生辰夜陈钰对那几年平静的叙述:
“天启十八年,我亲手给你锻造了佩剑……”
“天启十九年,我找到了你想要的那本残卷……”
“天启二十年,我只能做成了像是牙黎的书签……”
“天启二十一年,我学着给你雕了长命锁,雕坏了好几块玉……”
“天启二十二年,那戒指我终于要来一个,在内侧刻上了你的名字……”
“天启二十三年,你回来了。”
陆贺忽然有些喘不上气,他像是要印证某种不可能的猜测似的,怔怔追问了一句:“那……殿下为什么把送我的礼物,都,带在身边……?”
陈憬本漫不经心地含了口酒,听到这话,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她还没告诉你啊?!”
见陆贺一脸茫然,她拍拍胸脯缓了口气:“害,你不在的那些日子里,姐姐经常要在你的殿里待一待,你又没给她留下什么,到了生辰那一天,就只能抱着送你的礼物,睡上一晚了呗。”
“我也不懂她这是在做什么,”她挠挠头,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碗,“不过姐姐太想你了,这我是知道的。”
熟悉的脸近在咫尺,陆贺轻轻把她抱在怀里,眼眶已经红了几分:“对不起……”
陈憬愣了一愣,眨了眨眼,很快笑着蹭了蹭。
“陆,贺,”她把他的名字含在嘴里润了一圈,伸手戳戳男人的脸,眯着眼晴笑得像只金瞳狐狸,“怪不得她这么喜欢你,我也挺喜欢你的~”
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抱起来温温凉凉的,像块上好的岫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