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死士,即使是有主的暗卫,也得拿出十分的心力惜命。
毕竟得了什么信儿,完成了何等任务,也要有时间回去复命才行。
见黑衣男人不跑,陈钰便亲手把人绑了,往陆贺那边推了一把:“走吧,到太守府呷杯茶,不收钱。”
转身时猎猎长风从身侧穿过,眉上血染,陈钰浑不在意,正准备用手指揩掉,身旁的男人却递来了一方巾帕。
清冷又干净的,和眼前这人一样。
陈钰顿了一顿,这才接过,用两根手指上下轻轻摩挲了几次,最后把巾帕揣进了兜里。
总不该让他染血的。
还是随手抹去,一路向北走,不知是该感叹自己运气好,还是感叹这群反贼身法蠢钝。
事出紧迫,疫药只是有了明确的研制方向,真要出成品到推及,还需一段时间。
陈钰回府时又询问了中毒一事的进展,迟瑞眉间沟壑纵深,显然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殚精竭虑:“殿下,他们苦心孤诣,本就在为疫药操劳,如今找不到毒源,医师们最多也只能缓解些中毒之状,哪能根治呢?”
闻言,陈钰若有所思地拍了拍她的肩,道了两声辛苦,转头抬脚便去了水牢。
那人她本打算明日再审,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
去时天色昏黑,牢里更是黑黢黢一片,只有道旁两排烛油火亮着,在流动的空气中忽明忽灭。
身着深色衣袍的狱吏在前面领着,走至狱中最里端,死刑犯监牢旁极为狭小的那一间,那黑不隆冬的东西倒在角落,大半张脸连同兜帽埋在潮湿的稻草堆里,如同一条瘦弱的黑狗般,正苟延残喘。
陈钰踏入狱中的脚步一顿,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怎么回事?
她不是……派人给了他三日解药吗?
一旁的狱吏见她面色不善,连忙打开木槛上缠绕的铁锁链,又递给她一根铁刺烧红的皮鞭,明明和里面的人没有什么仇恨恩怨,却还是恶狠狠咒骂了几句,才转过头谄媚道:“大人,这西岐的小狼崽子骨头可硬得很,窃物数次被抓起来都抵死不认,打了这么多次也打不死,如今能做您的狎妓也算物得其所……”
听到前面几句话她便隐隐觉得奇怪,直至“狎妓”一词从他口中蹦出,陈钰眉心微动,径直推开狱吏,大步走了进去。
她从刑架上拣了个细些的铁棍,把他的衣衫袖口往上拨了几寸,只能看到一截干瘦苍白的手腕,再往上看,疤痕纵横,新伤旧伤,全叠到一块,看不到一块好肉。
尽管非常不合时宜,陈钰脑子里却突然蹦出了一个词。
形销骨立。
再挑开落下的兜帽,陈钰的眼瞳不禁颤动了一下。
这哪里是什么成年男子,分明是个十六七岁的孱弱少年。
此刻他正紧闭着双眼,似乎因为过度的疼痛而不自觉常皱着眉,幽暗的烛火映照在他脸上,隐隐能从眉眼看出几分异域风情。
直到见到陈钰这一番动作,狱吏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搞错了什么。
因为害怕责难,他无意识后退了两步,还有些不敢确定:“您,您不是来……”
他并未把话未说完,陈钰却已经听出其中未尽之意。
实在没想到都到这时候了,她还能有这种收获,陈钰挑了下眉,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我是来审今日刚押入的犯人的,你倒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
自迟家上任这些年,鄢陵常年太平,别说今日,就是半旬之内,也只押入了一位。
对百姓来说这自然是好事,可对一些狱吏来说,少了打点和“进贡”,就凭那点微薄的月俸,除了养活自己,哪还有钱财出去花天酒地?
所幸老皇帝在时打过不少胜仗,许多国家的战俘流入了中原,西岐正是其中之一。
战俘自然是贱民,大多连户都没有上过,地方志上也不会有记载。
于是也不知是从哪一位刮起的风,狱吏们纷纷加入了那个大发横财的新法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摇身一变变成了青楼老鸨一样的角色,把各国战俘,尤其是那些姿色好的,年纪轻的,权当狎妓卖出去;长得实在普通的,卖不出去的,便作为奴隶,价线低点,总归有利可图。
如此一来,他们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旁人也根本难以发现。
迟瑞曾经察觉时,严刑禁令过这种行为,但如今谁都知道,迟大人正因疫情发愁,心思自然也都活泛起来,又偷偷干起了这些行当。
这狱吏也没想到今个这么晚了,还有官员会来这牢狱里审人,下意识便把陈钰当成了那些纨绔子弟一类的“客人”,想着赶紧把这小子卖出去,没想到却正好碰上了真大人。
这时候终于发现真相,狱吏战战兢兢,瞬间跪伏在地上,话都说不利索了:“大,大人,小小的不是不是,小的想着跟您逗乐呢,不是不是那个那个什么……”
见此状况,陈钰看上去却很是平静:“这样啊,那本官要审的人在哪?”
狱吏连忙爬起来给她带路,陈钰瞥了他一眼,慢悠悠跟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压迫感十足。
待这位给她开了门,陈钰又状似无意地探听了两句:“这儿的战俘,就剩那小孩一个了?”
“对对,”见她没罚自己的意思,又主动提起这话题,狱吏以为她感兴趣,连连称是,“最近货……不是,战俘已经很少了。”
陈钰便勾了勾唇,装作大开眼界似的点了点头。
然后下一秒,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狱吏,就被陈钰毫不犹豫一脚踢晕了过去。
不远处有其他狱卒听到动静,前来查看状况,陈钰面不改色地胡扯了几句,称地上这位新来的小吏心思胆小,不能见血,方才一时不察,被吓晕了过去。
大概是因她的神情太过冷静和笃定,在场竟没有一位狱卒觉察到什么不对,就这样把自己晕血的同僚拖了下去。
经过这一场闹戏,陈钰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更加告罄,她把还在眩晕状态的黑衣嫌犯拖到立枷上,一脚踢碎了底下的一块砖。
没过多久,黑衣男子便渐渐被脖子上轻微的窒息感给弄醒,陈钰则面无表情站在不远处,口中含着一块怡糖。
“你得感谢那个家伙,现在我没什么耐心了,”陈钰蹲在一旁的石阶上,极力压抑着自己渐渐升起的戾气,甚至没有逼视他的眼睛,而是漫不经心地落在地上某处,“告诉我,毒是不是你下的。以及,解药在哪儿。”
尽管这姿势十分难受,男子依旧闭上眼,一言不发。
陈钰便把口中的最后一点甘甜咽下去,转过身招招手:“那看来……你那位极美的发妻,还有那个可爱的孩子,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谁曾想,男子却冷笑一声,用还有些蹩脚地中原话回答:“哼哼,无知的女人,你根本不值得信任,神通广大的主子会保护他们,也会保护我们所有人。”
“是吗?”
陈钰打了个哈欠,连脚步都没停留一下,继续向外走去,却有意无意展示着腰间花纹繁复的长匕首,“等他们曝尸荒野,被乌鸦叼走,被野兽啃食的时候,希望你还能说出这些话。”
说完这些,陈钰不动声色放慢步伐,在心里数着。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等等……”
陈钰置若罔闻,继续往外走。
“皇帝,皇帝陛下,等等!”
陈钰终于停了下来。
她没给男人继续说话的机会,偏过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谢谢你,我最近正好在试一种新毒。”
提到新毒,男子还是忍耐不住了,反应剧烈起来。他倏然睁开双眼,大吼大叫着:“你要做什么!?”
又疯狂拖动着身上的锁链,拼命想要挣脱,“解药不在这里,别动他们,别动他们!!!”
“皇帝,皇帝,解药,解药……真的不在我这里,我没有骗你!我没有骗你!!!”
“娇娇他们是无辜的,毒是我一个人下的,和他们,和他们无关,你要杀就杀我一人……别,别碰他们……”
杀人者,果然不该有软肋。
不过就连陈钰都没想到这么容易便能诈出来,她勾了勾唇,对男人的身份隐隐有了些更深入的猜测,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更好的法子:“看来你真的知道我的身份。”
“既然解药不在你这里,那我也就不为难你了。”轻飘飘地结束了这次审讯,她说出的话半真半假,让人根本难以分辨,“和你主子带个话,让他早些把解药送过来,不然就别怪我……到时候亲自上门抢了。”
事实上陈钰根本不知道他的发妻是谁,也不确定他有没有孩子,不过子嗣传承、家族家宗到哪里似乎都是头等大事,虽然陈钰不明白这东西怎么会如此轻易超越一切,但她早已习得其中法门,可反其之而利用,达到自身目的。
大抵真因,但凡和权力有关之事,陈钰这种出身卑贱却常陷泥潭之人,若非天赋异禀,早就被人吞得骨头都不剩了。
然则世事无常,草蛇灰线,没人说得清。
你看宫中那个最不可能变成皇帝的孩子,如今却登了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