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阳已经西下,天边还挂着一丝绯红的晚霞,几从归燕的黑色影子依稀划过深蓝色的天空。北静王府里,小厮和奴仆们正走来走去、忙忙碌碌地准备着什么。
明日一早即将奉旨启程去姑苏了,北静王爷水溶让贴身侍卫再次检查了一遍车马、防御、辎重、公务用具以及随身携带之物,一切妥当之后,又再次去慈宁堂看望了一回母亲,便匆匆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因白天处理了一天的公务,此时只觉得疲乏。
忽然,外面小厮进来说“报告王爷,王妃过来求见。”
“她来干什么?”
“王妃说,明日王爷即将启程去姑苏,她听说姑苏繁华,请求王爷把她也带上。”
水溶轻哼了一声,“公务之行不得带家眷。让她回去,老老实实在芙蓉苑待着。”
“是!”小厮应声退下了。
水溶躺在床上,努力把沈艳梅刁蛮的嘴脸从心头逐出,渐渐进入了梦乡…
烟雾缭绕中,一片高大肃穆的殿宇逐渐清晰开来,两旁似植有各种奇花异草,清风一过,芬芳扑鼻,片片桃花花瓣随风飞舞,煞是好看。水溶信步穿过桃林,步入殿宇,只见大殿上方高悬着一块匾额,上书“警幻仙宫”四个大字。道路两旁一个个宫女、侍卫见到水溶,纷纷向他屈膝行礼。水溶略一抬手命他们起身,自己便径直走向大殿。此时忽然从殿前冉冉走来一位衣袂飘飘的仙子,发髻高高耸起,修眉细目,手拿一个白玉小瓶,瓶中斜插着一条弯弯的柳枝。仙子见到水溶,并未下拜,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水溶也对这仙子略微点头。只见仙子开口道:“恭喜钰文殿下,不几日便能见到绛珠仙子了。”
“绛珠仙子?”水溶心中不甚明了,疑惑地看着她。
“殿下难道忘了吗?殿下当年在赤瑕宫的时候可是对那绛珠仙子念念不忘,三年来宁愿自己受渴,也要将所饮之水分出一半来,日日让那神瑛侍者浇灌予她呢!” 仙子笑道。
言语之间,水溶的脑海中隐隐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印象:
…铁窗外,毒辣的日光下,荒芜的庭院中,一株贫弱的小草孤苦无依地伫立在庭院中央。小草的茎秆细长,叶子呈长圆形,前端分叉,茎秆的顶端分出几颗晶莹剔透的深红色小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此时地面已被太阳晒得龟裂,小草的叶子也已经开始焦枯,但那小草却依然顶着深红色的小珠子不屈不挠地矗立着。但那纤弱的细茎哪里敌得过毒辣的太阳,眼看着小草即将干枯死去,水溶站在铁窗前心生怜悯。而此时的自己身陷囹圄,枷锁被身,被禁在此处不得脱身,每日只靠着狱吏端来的一杯水、几片干粮解渴充饥,如何才能救那小草呢?思来想去,只能将自己每日饮用的这杯水分出来半杯,让追随自己的忠实属下,侍立一旁的神瑛侍者端着,出得门去,亲自浇灌给那小草。
看到水溶回忆起来这段往事,仙子继续说道“只可惜殿下三年来从未与那绛珠仙子相见过,绛珠并不识得殿下,更不知道是殿下救了她,反以为是那神瑛侍者所救。”
水溶微微一笑道“我救人本不图回报,她知与不知又如何?”
“殿下仁德真是让人动容!只是…唉!”仙子叹道, “只可叹那绛珠仙子,却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此次她下到凡间,只为了报答神瑛侍者灌溉之恩。非要用她一世的眼泪还予他方肯罢休…”
“哦?” 水溶惊诧,天下竟有这等奇女子。正要再追问什么,忽然那仙子起身道“天机不可泄露,请恕警幻不能多讲了。愿殿下此去凡间,一世顺利、功德圆满!” 言毕,飘然转身离去,薄如云雾一般的裙裾在身后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水溶正想挽留,忽然间一阵冷风吹过,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从梦中醒了过来。
起身一看,原来是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一阵阵冷风正簌簌吹进屋内。
从外厢房中传来小厮均匀的呼吸声,想必他们睡梦正酣。水溶不想惊动外屋熟睡的侍卫,便披衣起床关好了窗户再次回到床上躺下来。心中不由得思考着这个奇怪的梦,觉得越发荒诞离奇、不得其解,渐渐地再次睡着了。
(2)
初春三月,河边的柳树已冒出新芽,枝头的小鸟仿佛已感到了盎然的春意,肆意地欢蹦、畅鸣着。在扬州的水道上,一艘白色的帆船从远处快速驶来。船舱中,一位瘦弱的少女正忧心忡忡地看着江水。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肤如凝脂,双眉如黛,一双秀丽的眼睛中却充满了忧虑。虽然身着一袭清素的衣裙,却难掩她如兰似桂一般的婉绰风姿。
自从接到来信父亲病重,黛玉就忧心如焚,恨不得一日飞到父亲身旁。外祖母命贾琏送自己回苏州看望父亲,匆匆收拾了一下行囊,黛玉就和贾琏迫不及待地出发了。先走陆路坐车大概一周,又转水路。这一日,黛玉坐在船舱中,心里牵挂着父亲的病情,顾不得连日来晕船的难受,只盼着船能再快一些。可是这艘船却仿佛是故意和自己过不去似的,突然停了下来。
帘子一开,两个丫鬟从舱外走了进来,身穿翠色衣服的身量较高,大眼睛、圆脸,梳着盘髻,名叫紫鹃,另一个瘦小一点的身穿紫衣,瓜子脸,身量较矮,名叫雪雁。
“怎么了?为什么不走了?”黛玉焦急地询问。
“船舵出了些问题,船老大说必须在扬州停船了。要找人来修,修好才能走。”雪雁道。
“也好,姑娘已经好几日没有下船了,再不下船走走路,只怕这腿都不会打弯了。”紫鹃说。“姑娘,不如咱们趁空到岸上走一下,顺便把午饭在岸上找一家饭馆吃了。”
“好呀好呀!听说这地方的江南菜品很不错呢,正好去尝尝!”雪雁迫不及待地说道。黛玉抬眼看了一眼两人,知道这二人连日来也在船上憋坏了,便应了她们。
“黛玉妹妹不要走远了,吃完饭就回来。”贾琏道,因为他要和船老大一起看着修船,所以就留在船上,不外出吃饭了。
“要不要派几个小厮跟着?”贾琏有点担心地看着黛玉。他不放心让黛玉只带两个侍女独自出来,若是出了什么事情,自己可无法向祖母交代。
“不用了,我们就在附近走一下,应该没什么事的,有紫鹃和雪雁陪着就好了。” 黛玉答道。黛玉素来不喜有小厮跟在自己身边。
黛玉和紫鹃、雪雁三人并排走在扬州街上,只见道路两旁一间间店铺林立,车水马龙、好不热闹。铺子里面卖着各种日常用品,有小饰品、小吃、衣服、鞋帽等等,甚至还有各种小猫小狗小鸟等宠物。紫鹃和雪雁两人不禁来了兴趣。黛玉心情沉重,本无心逛街,但看两人兴致勃勃,也不愿拂了她们的兴致,心想不如就随她们走一走,不然这腿脚还真有些僵硬。
三人在路边找了一家餐馆吃完饭,正准备再逛一逛就回去,忽听一个少女的哭喊声从远处传来“救命啊!救命!”,声音非常凄厉。
黛玉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红衣少女急急地跑来,身后跟着几个彪形大汉,霎那间便将少女追上按倒在地,用绳子反绑了双手。一个穿酱色衣服的男人走来,扫帚眉,三角眼中露出凶光,手拿皮鞭就向那少女抽去。一边抽,一边骂道“叫你跑,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老子也要把你追回来,弄死你!”一鞭下去,少女的皮肉已经裂开,鲜血直流。
此时街道两旁的行人都驻足在一旁观看,其中不乏人高马大的男人。虽然一时间人言啧啧,却一个个面露惧色,没人敢管。这人正要对着少女举鞭再打。
“住手!” 黛玉脱口而出地喊道。黛玉平日里只在深宅大院,从未见过这等野蛮行径,只觉得人人都应该和善相处,纵有再深的矛盾怨恨,也不能暴力相加。况且还是男人欺负女人!眼见这少女被三个男人欺侮蹂躏,自己虽然只是一个闺阁女子,但也绝不能坐视不管。
“你们是这女子的什么人?为何这般打她?”黛玉质问道。
“哪儿来的黄毛丫头,敢管老子的事!”那酱衣男人一抬眼看到黛玉,一双三角眼立即死死地盯在黛玉身上,手上登时放了那红衣女子,脚步不由自主地便向黛玉踱了过来。“咦!小妮子长得倒是挺标致的。”
“休得无礼!”紫鹃和雪雁挡在黛玉前面说。
“嘿嘿,还挺硬气啊!告诉你们,老子是扬州知府高训的大公子,这丫头是我昨天刚刚花了十两银子买的,她今天竟然敢逃跑。老子给她点教训!”
“姑娘救救我!求求姑娘救救我!他没日没夜地折磨我,我留在他家就是死路一条呀!”这红衣女子朝着黛玉哭求道。
黛玉冷眼打量了一下这高衙内,见其贼眉鼠眼,一双眼睛滴溜溜朝着自己乱转。心想,这人已起了歪心,不如多给他些银子,赎了这女子出来,不和他纠缠。便说:“我给你二十两银子赎这女子。” 命紫鹃道:“拿二十两银子给他。”
紫鹃和雪雁互望了一眼,小声道:“姑娘,你忘了咱们从船上下来的时候没带多少银子,刚才吃饭花掉不少。现在这身上总共只剩五两银子了!” 黛玉听了蹙了下眉,只得对那人说:“你等我回船,立刻取银子给你。”
高衙内两眼死盯着黛玉,一步步凑过来,逼得黛玉三人步步后退,可转眼就快退到了墙角。那高衙内脸上带着邪恶的笑容说“小姑娘,既没有银子,把你押给我如何?”,说着便伸出咸猪手要去摸黛玉的脸颊。
黛玉见他如此,骂道“无耻!”情急之下只得用手去挡,却被那高衙内一把拽住手腕,眼看这人的一张丑脸已经朝黛玉压过来,黛玉虽嘴上还硬气,心里已怕得要死。这里离自己的船已经有几百米开外,身边无一护卫,现在自己和紫鹃、雪雁被这三个坏人团团围住,就是喊也无法叫来救兵。难道今天竟被这无耻之徒轻薄了不成?
“放肆!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目无王法!”黛玉骂道,一面扭过脸去,躲开那人的咸猪手。
突然只听“哎呦!”一声,黛玉回头一看,只见这高衙内竟已痛得跌坐在地,手里捂着自己的脑袋。原来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把竹扇正击中了他的头,那指缝里已殷殷流出一道血迹了。
“谁他妈的敢打我?”高衙内叫道,两个家丁也回转身去。只见一青衣男子头戴官帽,身穿青衣官服,腰佩玉带,左手轻抚着腰间斜挎的一把紫云偃月长剑,脚蹬黑色官靴,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容如玉,眉宇之间英气逼人,胯下一匹白马,微风吹过他的袍袖,透出一股超凡出尘的儒雅和潇洒。身边两名黑衣护卫,一身官差打扮,也均是青年才俊模样。
“打的就是你。”那青衣男子冷冷地说道。“胆敢当街欺凌良家妇女,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道青天白日之下还有王法!” 那高衙内家丁见状,径直向青衣男子扑过来,却哪里是两名侍卫的对手,只见两道刀光一过,两名家丁已各自捂着伤口躺在地上哀嚎了。高衙内见状,爬起来正欲逃跑,不料那青衣男子右手一扬,一条寒光飞来,高衙内的帽子已被一把飞镖穿过,直直的射到了对面的一棵树上。高衙内回过神来,吓得魂飞魄散,知道今天跑是跑不掉了,急忙跪下朝着男子叩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狗眼不识泰山,求大人饶了小人一次,小人万万不敢了!”
“要我饶你…哼,也可以。”那人转头用马鞭指着地上的一滩泛着绿色的狗屎,说道“把这个给我舔干净。”
高衙内见状,脸上的褶子全都皱了起来,宛如一只刚出锅的包子,捂着嘴巴,好似要呕了。那狗屎隔着八丈远都能闻见臭味,上面还聚着一群嗡嗡乱飞的绿头苍蝇。
“去不去?”旁边的一个黑衣护卫见了,飞起一脚朝高衙内踢了过来。那高衙内惨叫一声,翻了两滚,终于呜呜地叫着 “去!去!”捂着屁股朝狗屎爬去,伸出舌头舔将起来。
男子冷冷地瞧着高衙内与那一滩污秽之间的拉锯战,忽然也觉得一阵反胃,冷笑了一声,骂道:“够了!去给这位姑娘磕一百个响头!扇自己一百个耳光!”
高衙内立刻如重生一般朝着黛玉匍匐而来,一边磕头一边扇自己耳光,口里说着“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小的今天瞎了狗眼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小的一命!小的来日变成一只大王八,给姑娘家的祖坟驼一辈子的碑!”
见这人狼狈如此,黛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眼一看,却见那青衣男子正在马上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黛玉只觉得脸上一阵热意,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黛玉自从记事以来,无不是在自家林府或贾府,身边的异性都是自己的家人、族人或下人。这还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盯着瞧呢,而且是这样一位英俊的年轻公子。
那青衣男子也发现自己看得忘情了,立刻调转了目光,对自己侍卫道:“顾广,去给这厮十两银子,把那丫鬟赎了。”侍卫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掷向高衙内。一面用刀把那女子身上的绳子割开。那女子立刻给黛玉和青衣男子磕头谢恩。 “多谢小姐和大人救命之恩!民女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不必客气!”黛玉上前扶起跪着的女子,一边查看她身上的伤痕。对紫鹃说道“快快扶她回船上给她用药!”
这时,黛玉回转身去再次望向马上的男子,见男子也正直视着自己,只是这次的目光已是换成十分尊重和客气的目光了。
“民女多谢大人相救!”黛玉一面说着,一面俯身向男子深深做了一揖。男子急忙翻身下马,伸手将黛玉扶起。“姑娘不必客气!姑娘以一介弱女子之身,竟能不顾个人安危,扶危救困,才真是令人深深佩服!”
黛玉起身,见高衙内还在地上磕头、扇自己耳光。便说:“罢了!望你今后好自为之,切莫再仗势欺人!” 高衙内方才住了。
青衣男子见黛玉如此说,便对高衙内道:“今天看在这位姑娘的面子上,本王且饶你一次。下次莫要再让我碰到,快滚!”
高衙内嘴里道着千恩万谢,和两个侍卫一起爬起身来狼狈而去。
黛玉欲向男子道别,可忽然想到赎回女子的这十两银子原是男子出的,便说:“多谢大人仗义相助,今天民女身上没有带够银子,大人可否随民女去船上,待民女取了银子还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