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身上都有他独特的味道,既不是香味臭味也不是甜味苦味,不是纯粹的具体的某种味道,而是由他的基因、激素、过往经历、生活习惯、饮食偏好等等共同成就。
远非身上也有这种味道,但比其他人更浅淡,必须要离得很近才能闻到。
如果认真分辨他的味道,我觉得那是一种偏阴凉的味道,烟火气与食物的味道几乎没有,这一点导致他的味道与绝大多数人都不相同。
最表层是伤口的味道,准确说是动脉血、静脉血、血痂、脓水以及止血药物混合的味道。
往里一层则是树与树影的味道,像是从阳光下走进树荫里,体表所感受到的热量骤然减少,而且一定要是银杏树的树荫,我刚认识他的时候,那种银杏叶独有的气味非常明显,现在已经变淡了些,但没有完全消失。
最内层最深入最隐秘的味道,其实我只闻到过两次,就是他背着我和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那是他身上少有的可以被称为“人类”的味道——我很难形容,但我想,也许就是皮脂分泌物的味道。
此刻我再度闻到了那个气味。
那味道势如破竹,一拳冲破了属于兰兮的脂粉香气。
我的嗅觉告诉我那是他,但在摘下眼罩之前,我迟迟不敢确定——远非不该出现在我身边,是我故意将他遣走的,他此刻该去寻找他失踪的玩伴,确认那孩子的安全。
而远非是个超级大笨蛋!
他一点都体会不到我的敏感怯懦,把我抱到身后,他立刻就松开手,也不帮我拿开脸上的眼罩。我脑袋懵懵,手抬在半空,不知道该动还是不该动,僵了好大一会儿。
我想逃避这一刻。
可身边流逝着的一切都不容许我停顿驻足,逼着我、推着我,甚至是一脚把我踹出沉浸着的自我世界。
我闻到锋利金属与鲜血的味道。
我一把将眼罩拽下,眼睛锁定远非和兰兮的位置。
兰兮出其不意,用鱼钩扎住了远非的手腕内侧,那个位置很危险,兰兮随时可以废掉他的一只手。
用鱼钩作为武器实在少见,但看得出来,效果很强大。它不像刀剑那么显眼,非常隐蔽,导致远非一开始没有防备,眼下被牵制住,不知道是勾住了筋脉还是骨头,远非没办法轻易脱开。
兰兮在狭窄的小巷里闪转腾挪,企图用连着鱼钩的鱼线勒住远非,以鱼线的韧性来说,只要力气够大,勒断人的脖子也是有可能的。
远非够狠,在察觉兰兮的意图后,他握住鱼线末端直接用力拔出鱼钩。
血与碎肉呈弧线形在我眼前划过。
我切身幻想着那种痛感,痛得瑟瑟发抖,痛得替他大叫。
远非一声不吭,甚至连停顿也没有,趁着兰兮惊讶分神的瞬间迅速袭上,肘击她的太阳穴,接着用完好的那只手扼住她的额头,用力往墙上撞。
“咚”一声!
我光是听着都觉得头盖骨发麻、脑仁像鸡蛋黄一样在颅骨里晃荡,这绝对会肿超大的一个包啊!
远非再要砸第二下时,兰兮举手投降。
“停……停下……我……”
远非没理会,第二下更是往死里使力气。
兰兮没能发出下一个音节,她昏厥了,躯体顺着墙壁软塌塌滑下。
“非非!停手!”我赶忙开口拦着,“没、她还没死吧?”
远非收手时顺带探了下鼻息,摇头表示没有。
我长长松了口气,跑到远非身边,用祭灵咒补上他手腕那个血窟窿。我没敢细看,但露出来白色的部分肯定是骨头,出血量很大,开了水龙头似的往下淌,血管说不定整根都断开了。
幸好!幸好我能治!不然就他这么个造作法,用不了几天都能给自己整得尸首分离、四肢不全。
我双手握着他的腕子,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抚摸,心疼不已,不知道他还疼不疼,又不好意思撅嘴给他吹吹。确认伤口完全愈合,没有一丝裂纹后,我看向倒在地上的兰兮,一时有些为难该怎么处理她。
“先把她带回家里吧。”最后,我按着眉心说道。
不能杀她,也不能丢在这儿,而且她晕倒前好像还有话要说,总该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花这么大心思接近我们吧。
远非听话地弯腰去扛她,我想了想,摆摆手,没劳烦他,而是用隐形泡泡将兰兮装起来,省得路上遇见其他人,再把我俩当成诱拐犯告到衙门去。
我们从下午一直等到月出,兰兮从床上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恭桶吐了一顿。
这绝对是给撞出脑震荡了啊!
我可没有心软给她倒水,稳稳坐着没动。
缓了缓,兰兮勉力坐起来,半个身子倚靠在床头,侧头睨着我和远非。
“呵,你可真不是人。”她说。
“干嘛说远非!是你先动手的!”我立刻起身护在远非前面,如同一只凶巴巴的老母鸡。
“不是说那个,”她都没太多力气翻白眼了,“下手真狠啊,难道你没有痛觉吗?”
我理解了,她是指远非暴力拔出带着倒刺的鱼钩的行为很“不是人”。
这点我也没法否认,我扭头看远非,他的目光正垂落在我身上,没有要回应兰兮的意思。我认命地扭回去,继续和兰兮交流。
“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说说你的目的,幕后主使是谁,还有……”
“你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忍不住问。
她晕倒前的最后那句话,虽然只有几个字,却是很明显的青年男性的音色。现在她说话的嗓音有些嘶哑,又有点类似之前的女性音色,但低沉很多。我确认不是换了人,这应该就是她的本音。
听到我的疑问,她轻轻挑眉。
“男的。”
他懒洋洋回答。
配上属于兰兮的清丽妆容真是违和,我心想。
大概他也这样觉得,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将里面的白色粉末涂在手上,顺着发际线、后颈和锁骨搓了搓,搓下一整张人皮来。
不是薄薄的那种人皮,而是有些位置厚、有些位置薄——他通过这样的手段掩盖、改变了自己原本的容貌。
他真正的脸,果然让我确定他是一名男性,但五官轮廓都属于清秀的类型,加上身高、声音都是介于男女之间的偏中性,才使他能够那么顺利地假扮成女性。
“没有什么幕后主使,我只是……对你很感兴趣。”他用食指指着我的鼻尖说。
“从你来团月郡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
我悄悄蜷起手指:对我感兴趣?为什么?我不理解自己有什么地方能吸引到他。
我摸出一块银锭子,递到他眼前:“这个,是你的吗?”
“好像是,唔,是汪小傻那孩子掉的吧。不过,你怎么知道是我给了他们钱,让他们去白菟轩门口闹事?”
我默了默,为他解答:“是味道。”
“你换了衣服,应该也洗过澡,但是香粉的味道没有完全洗掉。”
他抬起手臂,拱着鼻子仔细吸了两口,摇头:“我一点都闻不到,好吧,是你赢了!”
“总的来说,是我找人袭击你们,还有下毒,其实是一次试探。”兰兮坦白,“你对药物的味道敏感,有解毒的能力,加上你身边这位,把你护得可真紧!他的名声我早有耳闻,单挑我肯定打不过他,知道他没有武器的时候我还挺庆幸,以为自己有成功的机会呢!”
听到这话,我仿若站在渺无人烟的荒原中间被十万伏特的雷电击中,电得外焦里嫩、头顶冒烟。
我恨自己为什么直至现在才意识到,远非一直以来隐约又难耐的不安感究竟来自何处——远非没有武器!
没有任何能够用来保护他自身安全的武器!
可能是我潜意识觉得不需要、不应该有那么危险的东西,也希望他彻底告别过往的杀戮生涯,但这是不对的。
这不是一个和平的世界,别说远非,就是随便一个普通人都应该拥有一些自保的手段。而我刻意忽视、漠视了这一点,这对本就缺乏安全感的远非来说,非常无情、非常苛刻、非常恶毒!
要是远非手里有一把匕首,哪怕是生锈的小破匕首,也不至于让他刚刚受到那么严重的伤害。
这全都是我的错!
我如丧考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