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掣……”这是他第一次叫九掣名字,这两个字仿佛烫嘴一般,陆昀川刚说完,浑身就很轻微地抖了一下。
“可我当真了!”
“我是冥界的冥鬼,你是要过奈何桥转世的魂灵,我们本就不是一条道。”
“那我不入轮回了。”
九掣愣在原地,过了好久,才笑出声来:“果然是军营里教出来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鬼差!”
在地上匍匐的鬼差立马跳起来,凑到九掣身边。
“给他喝孟婆汤,然后送上奈何桥。”
“我不喝!”
陆昀川靠蛮力挣脱几个鬼差,打翻了递上来的孟婆汤,眉头竖起:“我不喝!”
九掣挥挥手让几个被推倒在地的鬼差退下,自己亲自重新盛了碗孟婆汤端到陆昀川面前,“这里是地府,魑魅魍魉所在之地,不是你该待的。”
陆昀川看都没看那碗孟婆汤,依旧死死盯着九掣,眼尾的颜色像九掣衣衫的绯色,九掣端碗的手轻微地晃了晃,稳住后递给了鬼差。
然后,他掏出一张黄表纸,手指隔空虚画了几道,一张符飘飘然显出金色。
陆昀川不知道这符是干什么的,就这么看着九掣画符,反应过来时,符已经贴在了自己身上。
他想撕掉这张符,却发现身体动不了。
“……九掣?”
“你有你该走的路。”九掣端过孟婆汤,捏着陆昀川下巴,一滴不剩得灌了进去。
“过一会儿……把符撕下,带他过奈何桥。”
鬼差连忙点头:“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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糸踱到左忘面前,又是娇滴滴的声音:“你猜,渡过去了没有?”
可左忘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
糸自觉无趣,转到贺晚身边,“九掣大人,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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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鬼差第二次将陆昀川从奈何桥边带到九掣面前时,九掣杯中的十三茗撒了出来。
鬼差:“过……过不去……”
陆昀川疑惑地看着九掣,想说什么,最后却止住了。
“叫七序过来渡他。”
“是。”鬼差忙不迭走了,走了几步却又被叫回去:
“算了,我渡。”
刚才那碗孟婆汤喝下去,什么都忘了。把他丢给别人渡,倒显得自己多刻意似的——一个过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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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糸见贺晚停下来,问道。
“后来……后来我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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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很长,糸听累了,躺到榻上继续听。他还很体贴地给左忘和贺晚搬了两把椅子,可两人谁也没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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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水涧的日子平淡惬意,九掣在渡完陆昀川不久后恢复了七殿阎罗的职位,不必每日去忘川边上渡灵,悠闲了不少,陆昀川在屋后辟了一小块地,种了些瓜果蔬菜,倒比九掣还要忙些。
听戏,品茶,做饭,对酒……
只是偶尔夜半,九掣会翻身起来,盯着熟睡的陆昀川看半天,他明白,这种日子不能长久。
第二次渡灵他与陆昀川在魇界里厮混了一个多月,出来没让陆昀川喝孟婆汤,也没让过奈何桥,直接将人留下了。
——或许,陆昀川第二次可以过奈何桥的,可他处于私心,留下了他……
冥界阴气太重,寻常魂灵长期不能长期待在冥界,否则阴阳失调,最后落得个魂魄分离的下场。想要克服冥界阴气,就要修习灵力,可这样就会有每月一次的反噬,灵力越高强,反噬越厉害——左忘现在每月一次的反噬已经到了伤及内里的程度,而像唐眠、商柒的反噬也就昏睡一会儿而已。
等反噬积累到最后,就是“大限”。鬼灵的“大限”一劫,有一成几率能渡过,渡过了就和与冥界同存的冥鬼一般无二,不受冥界阴气侵蚀,不受魇界反噬,与整个冥界共享寿命。可若渡不过去……便是魂飞魄散。
九掣不知怎么办才好,若是要陆昀川修习灵力,他不敢去赌那一成,可若就这么放任下去,阴阳失调,魂魄分离的结果他也接受不了。
可无论夜里如何,白日里面对陆昀川,九掣不会表现出半分异样。
就在有一日陆昀川突然无端昏倒后,巫峫找上了门。
“你想送他入轮回?”
“……你怎么知道?”
巫峫笑笑:“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想送一人入轮回。”
“祝沉云?”
“是。”
九掣关紧门,将巫峫带到了院子里。
“他应该过不了奈何桥……”
“我当然知道他过不了奈何桥,如果走寻常流程能入轮回,我还来找你干什么。”
“你知道不寻常的方法?”九掣语气有些急,“什么方法?你怎么知道?”
“我掌索魂司,和魂灵打交道多了,自然知道些你这七殿阎罗不知道的东西。”巫峫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不通过奈何桥入轮回有两条路,一条,有冥鬼和入轮回者签血契,前者自愿献祭百万年寿命和灵力,为后者强开轮回道。”
九掣微顿,“签血契,要两人都心甘情愿才行……”
陆昀川不会答应的,就他那个之前能说出“不入轮回”的死脑筋,梗着脖子说“魂魄分离就魂魄分离”的可能性更大。
“祝沉云答应?”见巫峫已经开始说签血契的详细步骤,九掣猜他们打算走这第一条路。
“开始自然不答应,但比起第二条路,这第一条路可好走多了。你知道无妄涯吗?”
“知道。”
无妄涯是冥界至暗之地,终年无光,靠崖壁上冥石勉强照明,阴气极重,普通魂灵待不过一刻就会阴气侵蚀而亡。一些邪祟恶鬼逃无可逃时会躲入此地——起码还能活一阵子。
“那你肯定不知道无妄涯上面是忘川彼岸。”
九掣猛地抬眼,“也就是说,过了无妄涯,不用走奈何桥也能到忘川彼岸?”
巫峫点点头,“但无妄涯半空有锁禁。”
“怎么过锁禁?”
巫峫深深地看了眼九掣,开口:“以全身精血造祭坛,以血为引,强行破除锁禁,不过也只能维持半刻钟,半刻钟后,锁禁恢复。”
九掣:“造祭坛的血和作引子的血不是同一个人的血?”
“当然不是同一个人的血,全身精血都用来造祭坛了,那还有多余的血来当引子,除非提前存好血——你不会真的想走这条路吧?”
“我如果能提前拿到陆昀川的血,就不用管他愿不愿意,都可以强行送他入轮回。”
“九掣!全身精血一旦抽离,即使你有千百世灵力,也难逃魂飞魄散的结果,这方法说白了就是一命换一命,你——”
九掣提前预判:“可别骂我——我就不信你没想过这种方法,如果祝沉云不答应第一种方法,你难道不会强行实行第二种方法?”
“……”巫峫气势一下子低下来,“可阿云答应了。”
九掣声音很低,像是在给自己说:“可他不会答应。”
“百万年寿命和魂飞魄散,他会做出选择的。”
“你不知道他有多轴……当初的孟婆汤还是我强行灌下去的。他如果知道入轮回的代价是什么,怕是会在我有所行动前,先把自己弄个七魂六魄分散——别这副表情,他真的能干出这种事。”
“再说,我是九掣,就算抽完全身精血,也不见得一定魂飞魄散。”
巫峫闷声不吭喝完两瓶十三茗,才开口:“你如果真的想好了,就来找我拿千绕丝和浴血瓶,做祭坛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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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妄涯。
血海横流,绯色衣衫上染着交错的血痕,原本月白色的腰间绸带变成了朱红色。
阴风从涯壁缝里渗出,九掣晃了晃,——此刻这副残破的身躯甚至抵挡不住丝丝缕缕的阴风。
涯上传来黑鸦凄厉的惨叫,暗沉的天色挡不住那愈发明显的红色。
人间匆匆数十年,费力奔波,左不过为了贪嗔痴的妄念。相比之下,冥界诸鬼,虽享绵长寿数,但却如同行尸走肉般,无妄无念,日日年年。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妄念,纵使看惯了人间生死,可一想到陆昀川会魂飞魄散,心里的那潭水就平静不下来。
——他宁愿自己魂飞魄散。
冥界是世人口中的黄泉地府,冥界诸鬼却明白,这里虽不是炼狱,却也是座巨大的牢笼。纵使是九掣这样的身居上位者,也如同提线木偶一般,站在阴阳交界处,看死者来此,通往新生,日日如此,年年如此。他早就不想再作这般提线木偶了,魂飞魄散也好。
“九掣——”一声破音的吼声从身后传来。
九掣惊慌转身,看见陆昀川站在不远处,眼里满是错愕和震惊。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九掣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话。他慌忙将露出森白指骨的左手藏到身后,体内的血已经流尽了,全身皮肤宣纸一般惨白,——这模样太难看了,九掣想把自己的整具身体全都藏起来,不让陆昀川看见。
可是来不及了,九掣强忍着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和全身各处的撕裂感,一步一步向他的妄念走去。
陆昀川声音发颤:“那壶茶我只喝了一半……”
怪不得这么早就醒过来了。
九掣伸出尚且完好的右手,用衣服蹭干净,然后伸手,虚虚遮住陆昀川的眼睛。
“别看了,不好看。”
嘶哑嗓音里甚至带着几分玩笑般的笑意。
掌间顿时一片湿润,但九掣并没有将手放下,周围赤色光芒扑地而起,祭坛开始运作。
九掣感到自己的魂魄开始抽离,意识开始模糊不清。
陆昀川最后听见九掣说:“阿川,回到人间去吧,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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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四世光阴呼啸而过,九掣被散落的魂魄在无妄涯聚集,身躯重塑。再次回来,却发现本该入轮回迎接新生的陆昀川依旧在冥界,做了渡灵师,忘了过去,失了七情六欲。
他是按巫峫说的步骤一步不差地实行的,不可能出错,可陆昀川却没有过无妄涯锁禁入轮回,唯一的解释就是——陆昀川在此之前,将自己弄得魂飞魄散了。
他在陆昀川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跟了一个月,慢慢补齐这一百一十四世的落后,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刚从“上面”下来的魂灵,混进浩浩荡荡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的队伍里,给自己取名贺晚,辗转三天,重新遇见了左大渡灵师。
“贺晚。”
“不是,我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但既然你问我叫什么,我总要回的吧,回‘不知道’太不礼貌了,我就给自己现取了个名。贺晚,怎么样,还挺好听的吧。”
贺晚,庆贺晚归,仍得见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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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晚长舒一口气:“故事讲完了。”
糸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支起半边身子:“真是精彩呢,你说是不是,左大人?”
百感交错,左忘仿佛抽去了灵魂,呆滞地站在原地。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看向贺晚,爱憎已然褪去,他没有陆昀川的记忆,有的只是属于左忘的记忆。
像坐在茶馆听说书先生讲了一个话本里的故事,虚无,飘渺。但理智回笼,他知道,这次自己不是听客,而是局中人。他觉得全身上下每寸经脉都叫嚣着疲惫,两条腿已然支撑不起沉重的身体。
“故事……”他重新提起一口气:“故事讲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糸笑得妖艳:“自然。”
左忘转身,拖着疲软的步伐,一步步走出糸水。贺晚没跟,只是看着左忘背影,渐渐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纸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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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忘回到幽冥谷已经很晚了,推开院门,撑着胳膊在打盹的唐眠立马惊醒,大步跑过来,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师师父,你眼睛!你眼睛好了?能看见了?”
左忘“嗯”了一声,踩着楼梯上楼,唐眠在院里手舞足蹈,叽叽喳喳:
“师父,怎么好的?贺晚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师父,你现在能看见我吗?院里灯是不是太黑了些,要不要我再多点几盏灯?”
突然,唐眠不说了,因为他发现师父情绪很低沉,甚至比眼睛刚看不见那会儿还低沉。他舞在半空中的手缓缓放下了,轻轻喊了声“师父”。
左忘没应,唐眠也不知道师父听没听见。
门被轻拉开,又很快闭上了。
唐眠呆呆站在院里,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直到感觉到肩上搭了一双手。
“贺……九掣?我师父……”
“我知道,交给我。之前让你取的血呢?”
“血?”唐眠愣了两秒,很快反应过来,去自己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玻璃瓶,“我骗师父说我要练术符要来的。”
贺晚在唐眠头上拍了拍:“剩下的交给我。”
噔噔噔——
“左忘。”贺晚站在门口,呼吸有些乱。
门没开,贺晚推了一把,门从里面反锁了,“左忘,你开门让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
“左忘!”
贺晚手心浮出青焰,火球在门把手上停了一瞬,紧接着,门锁熔断。
左忘坐在地上,倚靠着床,一只胳膊打搭在曲起的腿上,另一条腿随意向前伸着,明明是那么桀骜的动作,可因为他低垂着头显得那么凄凉,那么无助。
贺晚上前,跪在地上,张开双臂将左忘揽进自己怀里,抱得紧紧的。左忘刚开始还挣扎了两下,可很快就放弃了,脸埋在贺晚颈窝处,一动不动。
“贺晚,”左忘姿势没变,声音闷闷的。
“嗯。”
“……我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就不说,什么都不说。”贺晚抱得更紧了,像是要把怀里的人融进骨血。
过了许久,他松开手臂,双手捧着左忘的脸,落下一吻,急躁,蛮横。左忘一时反应不及,等推开时两人嘴上都破了皮。
贺晚伸手将血抹去,阴沉沉地说:“最后一次放肆了。”
没等左忘做出反应,贺晚抬手压下,连风都没来得及卷起一片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