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掣发现忘掉那些沉重事情的陆昀川其实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话多,闲不住。他身上伤还没好,连长时间走路都做不到,却想抡斧子劈柴。
九掣拦下,勒令他回床上躺着。
“一直躺床上都快锈了……”
九掣扔给他一本书,“话本子,躺床上看去。”
“我一看书就晕,小时候我爹让我看书……我,我怎么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了?我就说在床上躺久了要出事——”
“行了,我给你读。”九掣推搡着陆昀川回房间,心里窝着一团火,上个魇界里十岁的小孩子都会自己看书解闷,怎么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别人读给他听?
还是小孩子乖,好糊弄。
九掣坐在床边的木凳上,给陆昀川念话本,他语气平淡,毫无抑扬顿挫之感,可陆昀川却听得很认真。这话本是九掣从冥界随手拿的,没成想读着读着遇到些露骨的淫词艳语,九掣正思考怎么避开这一段,就听陆昀川说:“你要不到床上来讲?”
九掣手里的书险些没拿稳。
抬眼看去,陆昀川一双眼睛窗外山雀一般清澈,“床上软和,舒服些。”
原来是以为九掣刚才的停顿是因为累了。
九掣刚要拒绝,就被陆昀川一把拉到了床上。常年习武之人,即使身上有伤,依旧力气大得惊人。九掣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被扯到了陆昀川身上。
一句“放肆”还没说出口,陆昀川已经掀起一角被子搭在了九掣身上。
“你往里靠,暖和些。”陆昀川睁着双无辜的眼睛,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大概是军营里都是些糙汉子,大通铺上睡习惯了……可陆昀川职衔挺高,应该是有自己的军帐……
他也跟别人这样毫无顾忌地躺一张床上吗?
九掣一把将被角扔了回去,“我不冷。”
“这床被子挺大的……”陆昀川说着又分了半床被子盖到九掣身上。
九掣当即决定把刚才那段读给陆昀川听——也该成家的年纪了,总该明白些男女……男男授受不亲的道理。
活了这么大年纪,什么样的话本没读过,九掣读着话本上的词,觉得脸上烧得慌,偏偏一转头,陆昀川正盯着自己看。
“你面具下面长什么样?能不能摘下来让我看看?”
九掣气结:“你刚才就在想这些?”
陆昀川坚持:“这么多天了,我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不能!”
即使是在冥界,也没人见过他面具之下的面容,就连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紫忞也没见过。
九掣丟了话本下床,“你自己看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陆昀川已经学会怎么完整地打出一颗鸡蛋,还学会了烧火。
他提过好几次能不能不用药钵煮饭,每次都被九掣“嫌弃的话自己煮”给呛回去了。
一天晚上,吃过饭,九掣在桌上摆出两瓶十三茗。陆昀川路过,眼里冒出精光。
九掣头也不抬:“你伤没好,不能喝。”
“你一个人多没意思,我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就喝一点——”陆昀川说着拿过酒瓶往空碗了倒了一点,只漫过碗底,九掣也就随他去了。
“这酒——不够烈,你知道‘马上行’吗?那酒,寒冬腊月喝下去一口,浑身都烧起来了,又一年冬天,在北枢关,我……”陆昀川眯着眼看喝完酒的碗,”你这酒后劲挺足啊,就喝了那么点,怎么就醉了,我现在想以前的事,梦似的,总不真切,好像发生过,又好像那只是我梦到的……”
九掣拿走他手里的空碗,“醉了就去睡觉。”
“没醉!”陆昀川觉得自己此刻很清醒,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以前的事……
陆昀川搬了张矮凳坐九掣身边,看着他喝完那两瓶十三茗。
“你醉了吗?”
“没。”两瓶酒怎么可能醉,他在冥界喝酒都是二十瓶起,只不过这次进魇界只带了两瓶。
陆昀川倒像是真醉了,撇了撇嘴,起身,晃了晃,直直冲九掣倒下来。
哐当——
酒瓶被九掣扶陆昀川的手扫到地上,滚了几圈,碰到门槛停下来。
陆昀川眼神迷离:“有点晕,没站稳……”
看他这模样,九掣真怀疑自己给酒里提前下了药,可自己什么事儿都没有啊……
九掣松开陆昀川,转身要去捡地上的酒瓶,“去睡觉。”
“我……那本话本看完了……”
“看完了就看——”九掣捡酒瓶的手停住,想起来那本话本上写了些什么。
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看完了就看完了,改天给你再寻几本。”
陆昀川摇摇晃晃扑过来,“那后面还有几副图。”
什么图?话本是从醴禁鬼那儿淘来的,九掣不知道后面还有图,这会儿听陆昀川说起,愣了一瞬,随即立马反应过来是什么图。
“画了两个——唔——”九掣上手捂住陆昀川的嘴,只露出一双含着些许水的眼睛——像初春冰雪消融后的小溪一样清透。
太失分寸了,九掣回神,想要收手,可陆昀川动作更快一步,他抓住九掣的手往下扯,扯到一半却突然松手,朝九掣的脸伸来——
绳子扯断的轻微声响——
陆昀川拿着九掣的面具,目光停驻在九掣脸上,分毫不动。
“你……好像天上下凡的谪仙……”
九掣满腹的怒火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大半。
他凑近,贴着陆昀川的耳边说:“知道看我真容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陆昀川怔愣片刻,不确定地说:“以身相许?”
九掣:“怕不是话本听多了?”
陆昀川继续没头没尾自顾自地说:“以身相许就以身相许,反正你之前也说过,我这条命都是你的……虽然我不是女儿家,但肩能挑背能扛,冬天能暖床……你就,就凑合凑合。”
九掣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有人这么恨嫁,以身相许的戏码他听过不少,没想到……
没想到渡了这么多魂灵,渡着渡着,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可仔细想想,陆昀川说的也确实句句在理,也不是……不能凑合。
“你醉了。”九掣强撑着一点理智。
“没醉。”陆昀川说得真切,可眼神又那么迷离。
“去睡觉 。”
“一起睡。”
语出惊人,九掣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三字经,可却怎么也过不了“性本善”。
既然如此……
九掣夺过陆昀川手里的面具丢地上,“你自己找上门的,别到时候要过奈何桥了,又怪我始乱终弃。”
“……不怪。”
咚——
…………
“这床不太结实……”
“拿木板随便拼接的。”
“改天……呜……”
…………
陆昀川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摸了摸旁边——没人。转头看向旁边——一颗头!
头顶褐色高帽,玄色长衫,一双溜圆的眼睛正瞅着自己。
下一秒——
“别别别,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我是鬼差,鬼差……”
陆昀川卡在鬼差脖颈上的手卸了几分力道,但却没完全松开,“鬼差?”
“鬼差鬼差。”鬼差本想点头,但脆弱的脖颈被对方捏着,只好疯狂眨眼睛。
“九掣呢?”
“九——”鬼差眼睛滴溜溜一转,“不认识啊……”
“这是哪儿?”
“冥界。”
“黄泉?”
“是是是。”
陆昀川松开鬼差,夺门而出,鬼差在原地反应了几秒后脚下一滑就追出去了。
出了客栈,陆昀川看见了熬孟婆汤的老婆婆,稀碎的记忆涌现,他记得魇界里的一切,记得进魇界前九掣算灵用的骨牌,记得自己喝下那碗墨绿色的孟婆汤,记得浑身浸在了因池里的冰冷,记得进冥界时看见的题了“幽玄门”的大石门,而在此之前的……像一阵烟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对那些像烟似的飘散了的事并没有什么执念,他只是……只是对出魇界前的那场旖旎有执念。
鬼差左脚刚踏出客栈,就被九掣一把提了起来,“九掣呢?”
陆昀川比鬼差高大很多,此刻鬼差瘦弱的小鸡一般被拎起来,双脚都离了地,却还是坚持:“我……我不认识,不认识九……”
“九掣呢!”陆昀川拔高了音量。
排队喝孟婆汤的魂灵一个两个都转头看过来,四周有几个鬼差想上前解救同僚,但畏于陆昀川的气势,没有一个敢上前的。
“九掣呢!”
这次 ,连耳背的老婆婆都听见了,端着碗看过来。
鬼差一颗脆弱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里,生怕下一秒陆昀川就把他丢到忘川河里去了。
“九掣——”
“我在这儿。”从客栈旁一棵参天古树后面缓缓走出一抹绯色衣衫,面具依旧凶煞,姿态依旧高傲,腰间的绸带依旧飘逸,九掣还是原来那个九掣。
“九,九掣大人!”鬼差仿佛看到了救世主,手忙脚乱地挣扎。
陆昀川一把丢了鬼差,大步迈上前,定在九掣面前,嘴唇张张合合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倒是九掣先开了口:“你找我?”
“……是!”
“找我做什么?”
“……”陆昀川透过面具挖出的两个洞看向九掣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着自己的眼睛,“你睡完之后就翻脸不认人了吗?”
鬼差刚从地上爬起来,听见这话又“扑通”一声倒回地上。
下一秒,听取“扑通”一片——他的同僚们,以及出门挂灯笼的客栈老板,一个个面如死灰,眼睛瞪得像铜铃,倒在地上在心里滚过一行字:“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听到了什么那可是九掣大人事后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排队喝孟婆汤的魂灵个个噤声,眼珠子像粘在了那两人身上似的一动不动。
萧瑟的阴风中,只有耳背的老婆婆依旧气定神闲地舀孟婆汤。
陆昀川看见九掣的面具微微动了动,接着听见一句:“你当真了?”
陆昀川难以置信地看向九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