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章】
左忘回头,看见一个同自己一样打扮的人——灰色长袍,瓜皮帽,黑墨镜,只不过多了长胡子和手里的一鼎香炉。
贺晚掀起墨镜,朝左忘眨了眨眼。
储南倾狐疑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两人,怎么看都像是江湖骗子。
左忘开口:“你相信转世吗?”
褚南倾不说话,作势要关院门。
“别别——”贺晚将手插进门缝,“您印堂发黑,头顶有黑气聚拢,恐有——嗷——”
褚南倾用力合上门,转身进了屋子。
贺晚捂着好不容易抽出来的手,手指红肿得像五个小山包。
左忘垂眸瞧了一眼,“自己作的。”
“我这不是为了配合你吗!”
左忘叹了口气,摘下墨镜,扔了葫芦和幡,换回原来的装束。
见贺晚手不方便,左忘又叹了口气,帮他摘了墨镜,撕下假胡子。假胡子粘得有点紧,撕的时候贺晚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左忘将珠串从手腕间取下,缠回贺晚手腕上,然后画了两张符,贴在院子正南正北处。
唐眠探头探脑从角落里挪出来:“师父画符干什么?”
“搭个戏台,演场戏。”
“啊?”
褚南倾在躺椅上小憩,突然觉得周遭冷气横流,一睁眼,发现天黑了。
就睡了一会儿,怎么就——
突然,她发现不对劲。面前出现了一条横贯东西的河,河上笼着浓重的白雾,旁边有一家破破烂烂的客栈,身后是一棵棵拔地而起的参天古树,树下是红得妖艳的花……
从客栈里走出两个人,不,是跳出两个人——两人并着腿,一颠一晃跳到褚南倾面前。
两人头上顶着大高帽,一黑一白,黑的那个先开口:“这里是……地府。”说完看一眼白的。
白的:“……嗯。你阳寿已尽,阴曹大人特派我二人将你带到此处。”说完拿胳膊肘碰了碰黑的。
黑的:“……嗯。”
他眨眨眼,微微偏头,用气音说:“商柒,接下来的台词是什么?”
商柒也压低声音提示:“信。”
唐眠站直身,清了清嗓子:“但你尘缘未尽,多年前有人过奈何桥前,托我们给你带一封信。”
褚南倾鬓角的头发被阴风吹得散乱,她看了眼横跨忘川的奈何桥,犹豫了片刻,接过信。
信封是最普通的样式,上面空空白白,什么都没有写。
褚南倾打开信封,一张薄得几近透明的纸掉落出来。
南倾:
走到最后这一步是我自己选的,谁都不怪,从没想过怪你,你也不要苛责自己。这个结局,对我来说比困囿一方好得多。
地府的无常鬼告诉我下一世会是不一样的世道,我早些入轮回,早些去看那新的世道。这样看来,我也算幸运。
该放下的都放下吧,你背负的太多,太沉,放下来歇歇,我不知道“来世再见”这种话当不当得真,但我希望是真的。
——齐静语
纸很薄,有几处被戳破了,字迹一如她箱子里锁起来的那些信。短短半页纸,褚南倾看了很长时间。
唐眠忍不住踮脚偷瞄,被商柒一把拽了下来。
尽管一切都难以置信,但褚南倾此时却没有精力思考。
恍恍惚惚中,看着那几段黑字静静躺在纸上,突感岁月划过身侧,往事已不再清晰,唯有眼前的奈何桥轮廓渐明。
“咳……你相信轮回吗?”
褚南倾抬头,发现那个头顶白帽的在问自己。
“不信。”她低头看了眼信,“但也可以信。”
一沓照片被递过来,彩印,看惯了黑白照片,还有些不适应。不过这种不适应很快被照片中的女孩吸引了。
一个张扬、明媚的女孩。
姜黄色卫衣,米色毛衣外套,高马尾,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凌乱,一束阳光打下来,她朝着镜头笑得灿烂。
第二张照片,还是同一个女孩,穿着蓝白配色的校服,外面套着件紫色外套,坐在教室里,手里握着支笔,抬头看向黑板。
第三张照片,依然是那个女孩,校服,书包,手里捧着杯奶茶,走在银杏树叶飘落的街道上。这次没拍正脸,但从侧面也能看出她在笑。
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褚南倾看完了所有照片,才抬头,抛出一个困惑的神情。
戴白帽的拿胳膊肘碰了碰戴黑帽的,黑帽眨眨眼,站直身子:“这是齐静语的……转世。”
褚南倾怔怔立在原地。
唐眠硬着头皮继续说:“她青春洋溢,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上学,读书,参加各种活动……”
下一句什么来着?
秦大人写的这都什么台词?
他用眼神求助商柒,商柒也不记得中间那一大段词,直接跳到最后:“那个年代,没救下她不是你的错,是那个时代的错。拍这些照片时,世道已变,你也该放下过去,去迎接新时代了。”
与此同时,客栈二楼一扇窗子拿竹竿向外撑开着。
“这两个废物小点心,一页纸的词都记不住。”秦久怡后悔没有让他们把词抄手心里。
“时间太紧了。”左忘替两个小辈找补。
从二楼看下去,褚南倾周身的红晕丝丝缕缕开始抽离,从这个角度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衣角被阴风吹得飘摇。
贺晚好奇:“你从哪儿找到那些照片?”
左忘淡淡道:“找醴禁鬼要的模特图。”
秦久怡:“模特图?街拍还是写真?”
“网店卖衣服的。”
秦久怡:“……”
一盏茶的工夫,唐眠和商柒踩着木质楼梯咯噔咯噔上到二楼。
“师父!任务完成!”唐眠吵嚷着扑过来,“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商柒拉了下他的衣角:“还没完呢。”
”啊?”
“还有一个魂灵。”
唐眠愣了会儿,一拍脑袋:“忘了紫忞大人也在渡魂灵。”
秦久怡摘下唐眠和商柒头上的大高帽,还给客栈伙计,“紫忞大人早该渡完了吧。”
“也不一定,毕竟他以前没渡过灵。”
说起这个秦久怡就牙疼:“所以总殿为什么要把他贬下来?也没听紫忞大人有什么重大过失……他位置一变,七殿整个职位体系都要变,我说不定现在已经换顶头上司了,要是把黑瓷鬼换来,我还活不活了……”
靠在窗边喝茶的贺晚眼神忽然一暗。
秦久怡絮絮叨叨说完,发现左忘已经拿着罗盘和寻灵灯在……
“师父在干什么?”
唐眠替她问出了想问的。
“找紫忞的渡灵地。”
很快,左忘收了罗盘和寻灵灯,“东南位,巽卦。”
他画符开了道门,直通卦象所指地。
唐眠和商柒吊在最后,还没走出通门,就听见前方左忘喊:“别出来!”
但已经迟了。
唐眠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闻言推了一把落后半步的商柒,可商柒以为是唐眠没站稳,伸手拉了把唐眠。结果两人双双甩出传送门。
唐眠平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看见……
这是谁?
他手忙脚乱爬起来,顺带拽起商柒,两人瞪大眼睛看着前方的不速之客——
一排深蓝色衣袍的人,带着黑甲面具,为首的那个黑衣绿袍,手里一柄青光戟,让人不明觉厉。
唐眠认出这是齐家烧毁的小楼,周围零散地围着一圈火焰,跃动着赤红的火舌,但火势并没有蔓延的趋势。
唐眠拉着商柒后退了几步——来者不善,因为他看到师父的玄铁扇已经旋了出来。
两人挪到左忘和秦久怡身边,唐眠悄声问:“师父,这……这人谁啊?”
左忘眸光冷冷的看着前方,没理会徒弟。
商柒戳戳唐眠,压低声音:“最前面那个是五殿阎罗,护烬。”
护烬,唐眠听过这名,和渊墟阁走得很近。
“各位,这人害死了齐家上下三十多口人,罪孽深重,不配入轮回。”护烬青光戟刀尖指向身后被两个鬼面蓝袍人架起来的岳迁,岳迁头低垂着,四肢瘫软,眼睛半睁,却看不到黑眼珠。
“护烬,你逾界了,魇界里的事不是你该管的。”紫忞的长戟直立在地面上,泛着阵阵寒光。
“紫忞,我逾界,难道你就没有预界?缘因阁那件事不好说,但一殿那件事我敢肯定你是故意的。”
面具下,紫忞一双眼波澜不惊。
“毕竟也做同僚这么久了,什么错你会犯,什么错你不会犯,别人看不出来,不代表我看不出来。你一手把自己降到区区一个渡灵师的位子,是为什么事,还是——”
护烬的目光在在场每一个人身上扫了一遍,最后落到贺晚身上,阴沉沉地说:“还是为什么什么人?”
左忘盯着护烬的目光,下意识地伸手,可伸了一半又不知道是要拦谁,还是要护谁,最后还是落回了身侧。
“不是为了什么事,也不是为了什么人,总殿下调职令,不是我能左右的。再说——”紫忞长戟向前挥出,“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
护烬嗤笑两声:“作为同僚,关心一下。”
紫忞:“受不起你这关心。”
护烬和紫忞在叙同僚情谊的时候,左忘和秦久怡在后面疑惑护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般来说,魇界是以要渡灵的魂灵意识织造的,进魇界需要魂灵作为中间媒介。
当然有进错的可能,但看护烬这阵仗,不像是进错了魇界。况且,护烬作为五殿阎罗,又不渡灵,根本不用进魇界。
突然,左忘想到了什么——他转向贺晚:“人是你引来的?”
“什么人?”贺晚被问得一脸懵,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了:“千古奇冤!我跟那位可一点关系都没有!不信你——”
左忘打断贺晚:“信。”
本来也没有不信。
秦久怡疑惑地打量了遍两人,云里雾里的。
岳迁突然抬起头,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全身都在挣扎,但耐不住架着他的两个深蓝袍的人力气太大,他的挣扎就像是砧板上的鱼,拼尽全力,却逃不出桎梏。
左边的蓝袍人拿着一个金色的铃铛在岳迁耳边摇了摇,很快,岳迁重新垂下头。
紫忞挑起长戟,直指护烬:“魂灵渡灵,过奈何,入轮回,冥界千万年来都是这样,你们这样罔顾——”
“千万年来都是这样?”护烬打断紫忞,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阴鸷地笑起来。
左忘盯着护烬,不自觉地皱起了眉,他几乎没有和五殿接触过,但这笑声却总觉得有点熟悉,后知后觉的厌恶漫上眉头。
“紫忞,”护烬无视掉紫忞指向自己的长戟,语气散漫却充满戾气:“你记性也不好了,以前的冥界可不是这样。魂灵进幽玄门,下了因池,洗尘缘罪孽,三天三夜能洗尽罪孽的,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洗不干净的移交墟渊阁,下十八层地狱,受生生世世九幽冥火炙烤之苦,按罪孽深重决定受几世不入轮回之苦。”
左忘和秦久怡是知道这些的,但唐眠和商柒进冥界进得晚,不知道冥界以前竟然是这种机制。
唐眠凑近商柒,低声说:“看来佛家讲的六道轮回、十八层地狱也不全是唬人的。”
紫忞:“可现在变了,上一世如何已经是过去了,进了幽玄门,就是冥界一鬼,上一世和下一世没有半分关联,没道理上一世的罪孽要下一世的福缘来赎罪。”
“是,现在是变了,”护烬冷笑一声,微低着头,眼皮向上掀起,冷冷地扫过紫忞,“这还不是拜你那前主子所赐,九掣一手将冥界翻了个天——”
紫忞脸色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突然变得很不好看,虽然戴着面具,但护烬还是敏锐地扑捉到了,他挑起一抹笑,继续在紫忞心上捅刀子:“幸而后来无妄涯一战里魂飞魄散。”
无妄涯。
左忘猛地抬头。
护烬故意将最后四个字压得很重,边说边玩味地注视着紫忞的表情变化。
谁也别想好受。
左忘拿玄铁扇的手有点抖,他立刻将手放下来,不能让对面的人看出端倪。
是巧合吗?
护烬说的无妄涯和嵬介说的无妄涯是一个地方吗?
他渡灵时魇界里的那个地方是无妄涯,他的魇界为什么会是无妄涯?
左忘深吸一口气,看来,这次出魇界后还得再去找一趟醴禁鬼。
护烬继续说:“作恶的人到了下一世,换个皮囊,换个生灵,依旧潇洒快活。九掣当自己是什么普度众生的菩萨,可他实际就是一是非不分、黑白不辨的假慈悲!”
“护烬!”紫忞的长戟向前一顿,抵在了护烬的心口。
护烬不退反进,“你动不了我,你我单打独斗堪堪能打个平手,但我身后这些可不是吃素的,至于你身后那些,我猜除了那两个渡灵师每一个能打的吧。特别是那两小孩子,细皮嫩肉的,到时候伤到了,也落个魂飞魄散的结果就不好了……”
紫忞手上力道乍然松了几分,长戟却没有放下来。
突然,长戟被一股力往下压了压。
紫忞转头,看见贺晚站在身侧。那力道不大,但不知为什么,长戟被乖顺地压了下去。戟尖的金属磕到水泥地面上,发出迟钝的声响。
所有人都看向贺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