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晚坐在房间角落的竹编躺椅上,两腿交叉,一手搭在躺椅扶手上,另一只手转着玄铁扇。躺椅旁边的落地灯投下昏黄的光,照得他浑身笼着淡淡光晕,散发出一种懒洋洋的气息。
左忘反手关上阳台门,“谁让你进来的?”
贺晚没回答,手里仍转着扇子,看向左忘。
左忘错开目光,走了过去,伸出手。
“为什么不吃晚饭?”贺晚收了玄铁扇,拿着扇子一端,将另一端轻轻磕在左忘的掌心。
小桌子上,摆着两碟菜一碗汤和一碗白米饭,不是门口那份。
汤上还冒着热气,左忘瞥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不饿。”
“左忘,”贺晚站起身,拉着左忘胳膊往小桌子旁边拽,气道其实不大,但左忘就是被带到了桌子前。
等左忘坐好,贺晚又往他手里塞了双筷子,“你边吃,边听我说。”
左忘一个挑眉,看着桌上的饭菜,半晌,终于动了筷子。
“我之前跟你说的,都是真的,只是……不是全部。”
左忘喝了口汤,菌菇加到在鸡汤里,小火慢煨,鲜的令人咋舌。
左忘没喝第二口,转过头静静看着贺晚,漆黑的眸子反射着落地灯昏黄的光。
“你快吃,你边吃我边说嘛。”贺晚将汤往左忘那边推了一点,“我确实就是一孤魂野鬼,跟冥界什么势力派别都扯不上关系。我之前跟你说过,我能吸取草木灵力,准确来说,是草木供给我灵力,因为这个过程不是我主动吸取的,而是……怎么说呢,就像那些花草上赶着给我贡献灵力一样。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在胡诌,可——”
“我信,”左忘打断了贺晚,“因为我知道有几个很高品级的冥鬼灵力就是这么来的。他们与冥界同存,自然有与冥界草木通灵的体质。至于你——”
“我也不知道我这体质是怎么回事。可能是残魂在冥界待的时间太长了?反正不管怎么样,这就算是天意吧。我之前没告诉你的是,我的灵力靠冥界的这些草木,我的生命也靠这些草木。”
左忘的勺子没拿稳掉进了汤里,溅起汤汁,弄到了碗外边。
他抽了张纸擦桌子,抬头看了眼贺晚,又很快偏过头撤回目光,“你接着说。”
“我不能离开冥界。”
左忘擦桌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就算是出了幽玄门到冥界外围,灵力都会受限,同时,气血开始逐渐亏空,七经八络运行受阻,时间一长,就像一棵树的树根烂在了土里,上面的叶子也会逐渐枯萎凋落。最严重的一次,我全身穴位受封,血液流通不畅,差一点就没气了。还好提前画了张符,设置了个通向幽玄门内的流通门,时间一到就把我送回了冥界内围。所以,我不想入轮回是真,不能入也是真。”
“那……进魇界呢?”
“进魇界的话,哎,你别擦桌子了,上面的漆都快被你擦掉了,本来就没溅出来多少……”贺晚夺过那张皱巴巴的纸,扔到了纸篓里,见左忘重新拿起筷子,才继续说:“进魇界灵力会受限,但性命无虞,毕竟魇界算是冥界开出来的异度空间,不算出了冥界。”
左忘也不知道自己此时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口一口的吃饭,直到把所有的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莫名的,左忘觉得很平静。不是死水湖湖面的那种平静,而是淡云流水的平静。
落地灯的光影打在贺晚身上,淡淡的。
“那就留下来吧。”左忘放下筷子。
“啊?”
“我说,那就留下来吧。”
暖光撒下,贺晚笑的很灿烂,“好。”
***
“接上一话,话说长安西市玉屏坊这日来了一白衣书生,书生在街上挨个店地转,也不买什么,直到到了——”
说书人的声音不疾不徐,一盏茶的功夫,引起数阵掌声。
茶楼二楼,左忘和贺晚相对而坐,这次桌上没有松雪酿了,只有一壶茶,两个茶盏。
巨大的窗户外青葱的叶子很是繁茂,风一吹,满眼都是绿色在晃动。
一壶茶见底,左忘起身,“回去吧。”
“好嘞——”贺晚也站起身,抻抻衣服上的褶皱,跟在左忘后面出了茶楼。
“师父——”
还没进大门,唐眠哭丧似的叫喊声就从楼上传了下来。
唐眠穿着睡衣从楼上奔下来,看见左忘手里提的点心,眼睛都直了,连忙接过来看是什么馅的。
“桂花板栗,豆沙,绿豆,紫苏,全是我喜欢的!”
你还有不喜欢的馅的?”贺晚一脸大为震惊。
唐眠:“……”
“师父,你们大清早去哪儿了呀,我早上醒来找你,发现你不在……”
“唐小眠同学,虽然待在冥界年龄不会长,但你进冥界的时候也起码十五六岁了吧,能不能别像个低智儿童找爸妈一样,一睡醒就找你师父?”
唐眠这次终于忍不了了,攥紧拳头,伸长脖子:“你才弱智儿童呢,你不就比我高点,比我壮点吗,心智也不见得比我高多少,你一大早没找我师父?没找我师父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还说我,你才是那个低智儿童吧!再说,我找我师父是有事,不像你,天天有事没事找我师父,谁知道你居心叵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居心叵测?唐小眠同学,我看你进冥界的时候根本就没十六七岁,基本义务教育都没完成,你知道居心叵测什么意思吗,居然说我居心叵测?”
“你难道不适合居心叵测这个词?你不仅居心叵测,你还图谋不轨、心怀鬼胎、不怀好意……”
“行了,你们俩幼不幼稚。”左忘抱着胳膊在旁边忍了半天,却发现这场幼稚的争吵并没有要结束的苗头,于是出声阻止。
“唐眠,你找我什么事?”
唐眠得意洋洋地看了贺晚一眼,贺晚回以一个不屑的眼神。
“师父,昨天商柒来找你,但你——”唐眠舌头打了个结,绕过了昨天的事,直入主题:“他说秦大人辖域里有个过不了奈何桥的魂灵,时间不太对,册子上的记录好像是六十多年前。师父,六十多年前啊!”
“六十多年前有什么奇怪的,这不是——”左忘刚想说贺晚,突然发现贺晚其实是个特例,只好说:“有些魂灵如果到冥界时是残魂,那就进不了幽玄门,直到集齐全部魂灵。这个过程短则几日,长则几十世,六十年也不算长。”
唐眠眨眨眼,好像确实是。
左忘又说:“可那个魂灵登记造册了。”
“啊?”唐眠眨眨眼。
“那个魂灵在总殿册子上有记录,说明当时是进了幽玄门的。”
进了幽玄门,却在冥界留了六十多年。
这事儿有些离奇。
“唐眠,上去把你这身睡衣换了,我们待会儿去找秦久怡。”
“哦,好。师父,昨天商柒说找秦大人的话直接去客栈那边。”
“嗯。”
唐眠很快就换好衣服下来了,临出门的时候拦住了要迈脚的贺晚:“你跟着干什么呀!”
贺晚:“我出门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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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大人!”秦久怡看见左忘,从躺椅上起身,顺带在商柒头上拍了一巴掌。
商柒放下交在一起的手指,立正站好,“左大人。”
唐眠非常有眼力劲的:“秦大人好!”
“秦大人,那个魂灵呢?”左忘直入主题。
“那个魂灵在——贺晚?怎么还在冥界?他来干什么?”秦久怡看见了跟在左忘身后的贺晚,一脸震惊。
左忘:“他来散步。”
贺晚眼睛和嘴角弯出浅浅的弧度,点了点头。
“那他怎么还没入轮回?渡灵渡不过去?”
唐眠想起了昨天商柒问的问题,真不愧是师徒。要是让秦姑奶奶知道贺晚不仅一直留在冥界,还住在幽冥谷,估计会……震惊到掐商柒一把平复心情。
“他暂时还不能入轮回。你那个魂灵呢?”
秦久怡听出左忘不想多解释贺晚是什么情况,也就不再追问,“魂灵在客栈。”
她打了个手势让鬼差把魂灵带下来。
“昨天商柒给这个魂灵算灵的时候发现几乎什么都算不出来,我以为是商柒学艺不精,于是亲自算了一遍,还结果是什么都算不出来。我去缘因阁找她入幽玄门时的记录,却发现最近的册子上根本没有她。后来司书鬼翻了三天,才从六十五年前的册子上找到她。但你也知道,入幽玄门时登记造册记录的信息对渡灵没一点用,所以……”
“上面有她的名字吗?”
“有,褚南倾。”
左忘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秦久怡担心的是怎么渡灵,而他想的是为什么这个魂灵会在冥界留六十多年?当初给她渡灵难道没渡过去?可如果渡灵三次还没渡过去,那就彻底留在冥界,分配一个谋生的工作,现在早该转成鬼灵了,怎么会掺到需要渡灵的魂灵里?
“这阿婆是寿终正寝的吧?怎么会有执念呢……”唐眠的声音将左忘的视线拉到了客栈方向——
从客栈缓缓走出一位老人,头发像罩了一层白霜,但梳得很认真,没有一丝凌乱,在脑后绾了一个髻。
看老婆婆脸上的皱纹和凹陷的双眼,年龄应该很大了,但背没有半分佝偻,眼神里是饱经沧桑的沉稳淡然和隐隐的悲伤。举手投足间,气质斐然,优雅大气。
“果然是美人在骨不在皮。”虽然昨天已经见过了,秦久怡还是忍不住再感慨一番。
老人在鬼差搀扶下走近几人,微微颔首示意——刻进骨子里的教养,就算喝了孟婆汤也不会忘的。
“阿婆,你还记得什么吗?”左忘问。
老人轻轻摇了摇头,“不记得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意识起码是清醒的。
秦久怡扶着老人坐到躺椅上。
“左大人要不要再算一次灵?”秦久怡问。
“不用了,你不是算过了吗,你的水平,我信。”
“可——”
“应该是时间太过久远,所以算不出来。或者是……”左忘突然想到了什么,但他什么都没再说。
半晌,左忘开口:“秦大人,这个魂灵交给我。”
“可……算灵没算出来。”
“我以前也不是没渡过没算灵的魂灵。”
没算灵,是因为他嫌麻烦。
但没算灵和算灵算不出来是两回事。
秦久怡思忖了片刻,点点头,“多谢了。”
左忘也不拖拉,立马渡灵进魇界。为确保万无一失,他还起了个阵。
八卦阵以左忘为圆心外扩,乾坤八位上射出金光直插云霄,金光渐渐向四周扩散,形成一个闭合的圈。
贺晚一脚迈进了阵外围的屏障,走近左忘,“左大人,能不能带上我?”
“不带。”
“带嘛!带我你又没什么损失,而且我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呢。”
唐眠:“你能帮什么忙!添乱还差不……师父,我们带上他吧!”
左忘:“……”
风向转得措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