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不疑,丰宁人,与吕氏女指腹为婚。吕氏女未周岁而殇,复以幼女为妻,三岁亦亡。不疑已七岁,而吕氏女屡产屡殇。吕氏不安,延异人袁三纲遍相家宅人口。袁三纲都无所见,请相阴宅。乃见三丛白花生于墓前,邻有农人放牧,犍牛过而食之。三纲返吕宅,适逢孙父携不疑来拜,目视之良久。吕氏异之,再拜而问。袁三纲指不疑问是何人,吕氏答以其婿。三纲叹曰:“是矣!君家不利雌产,而此子有剑仙之相,君家女更不堪为偶。”吕氏遂辞谢孙父:“吾家女命薄,不敢累郎君婚姻。”孙父亦闻其言,遂叹息而互还庚帖。
归而欲为子别委良禽,复忆剑仙之语,犹疑不定。遂请袁三纲至家,亦遍相家宅人口。三纲亦无他言,唯过花园,偶见邻家书生女曹三娘缘孙家墙攀木香架上摘花,大惊:“此亦剑仙之相,即郎君良配也!”
不疑即拜曹书生门下读书,素与三娘稔,隔墙戏呼三娘,三娘羞恼,以手中花掷之。孙父即持花往拜曹书生,欲结婚姻。曹书生笑曰:“然!吾女掷之,君家子拾之;君来求之,吾亦允之。”遂委禽。
既为翁婿,亦犹师生,曹书生遂教不疑练剑。不疑与三娘同练,两相情好。渐长,孙父请为完婚。曹书生问三娘:“汝将及笄,吾则大道将圆满。今有二途可选:一则嫁而为俗累,遂弃汝十年修行;一则弃世而随吾修行,必成仙道。”三娘既与不疑情笃,心不欲随父去,遂低头弄裙带,不复一言。曹书生叹息而已。遂为三娘戴笄,依礼成婚。三朝回门,父已翩然去矣。
三娘既入孙家,谦恭守礼,佐母中馈,婆媳甚相得。生一子,阖家欢喜。不疑应试不举,遂投笔从父行商。孙父携子往来贩果,尝夜宿一果园,主人戒必勿灭火。翁偶忘之,灭烛登床,窗棂外忽一响,翁觉心悸,大呼其子。不疑持剑出,见一物如飞鸟,挥剑斩之,伤其足,血洒地而物已逃去。复燃烛,翁始安寝。无何,又一物来,大如车轮,后有无数黑影似鸟状,群而聚之,扑扇生风,烛为之灭。翁觉脑痛,大号跌落床下。不疑惊醒,持剑奔赴,而物已去,急点火逼视,翁已脑破死于床下,血涓涓而出如缕。不疑大痛,主人急奔入,顿足曰:“奈何!此怪恒夜出,素以果为食,偶亦食人脑,唯惧火,不料今竟杀汝父!”
不疑悲愤,命童仆急返家请三娘。家中闻噩耗,悲痛不已。三娘举儿付母,乘马而至。翁已入殓,三娘一见痛哭。视其脑破处,复往果园张望,谓不疑曰:“此蝙蝠怪。日藏于果园深处,必群集,夜出为害。”不疑愤愤:“必杀之!”三娘曰:“然。”遂拔头上银钗,荧荧然如小剑,放于掌中,运气转动,似指南针状,唯急转不知方向。良久,忽停而指一方。三娘往视之,得一大树,犹苍翠而披果。主人曰:“此树不知何年在此,人曰老树成精,故未尝掘之。”
三娘曰:“物非在树下,而在此树中。”不疑遂命人堆柴积薪,举火焚之。烟焰既盛,树为之枯,躯干中吱吱作响,众人始悟树干中空,已作蝙蝠洞矣。群蝠欲从树顶出,为烟所逼,纷纷堕地,众人持火炬烧之。及夜,树通体如红炭,火焰未减,遍地蝠尸,焦臭无比。此时蝠出渐少而体渐大,最后出一蝠,大如车轮,扑扇挣扎欲去。不疑指示三娘:“此必杀我父者!”三娘急掷掌中钗,见风化为宝剑,湛湛然顿作三尺青锋,阔然一声,巨蝠一分为二,跌落火中,须臾化作飞灰。
夫妇始拜别主人,扶翁柩返家。自是不疑独自往贩果,三娘唯在家中奉母教子而已。越数年,家称素封。某年三月,不疑往湖广贩果,为雨所阻,虑鲜果为雨所坏,然路泥泞不得行,心甚焦躁。夜来独酌,听得窗外有女子笑曰:“惜雨淋漓,遂使碧桃憔悴至此。”声音婉转,言语清倩。不疑怪此间未尝有女子,即邻家村女亦不应到此,遂启窗望之。见一女子立于桃树下,黄衫素裙,微露绣鞋,虽泥泞间亦一尘不染。心知非人,而悦其容色姝丽,意态风流。不疑乘醉问女郎何来,女子不料为人窥见,举袖掩面,碎步而去,足迹细细,颇觉风韵。
不疑叹息,辗转难眠。颇觉女子衣饰眼熟,乃念曹书生门下,尚有一女弟子,出众风流,因其才艺极高,曹书生爱重之,诸师兄弟均尝心好之而不敢发。曹书生既去,女弟子亦返家不见。彼曾着黄衫素裙,以红缎为鞋,不着一丝刺绣,绿鬓红颜,亦不施脂粉,唯一碧玉凤钗挽起青丝,持一张寿字来贺不疑生辰。不疑心爱之,注目不已。此不疑少年心事,无人知晓。今夜一见,勾起旧事,虽知此女必非其人,而念念不能忘之。次日雨停,众人皆喜天晴,不畏泥泞上路,不疑乃问主人,截取碧桃一枝,持之而去。
行且至山前,闻呼救声,细细似女子,而四顾不见人。不疑遁声寻去,见一猎户所掘深坑,一白狐陷于其中,哀哀而呼。不疑心知有异,问曰:“汝无乃妖也?”狐乃口吐人言:“前日幸有一面之缘,求郎君援手。”就地一滚,化为人形,即前夜所见女子。黄衫素裙红鞋,均为泥污,楚楚不胜可怜。不疑虽憾其为狐,亦无惧,遂解衣带为援,系女子而起。女子拜于地曰:“妾冰玉,南山狐也,修炼百年,不虞遭逢此劫,感君大恩,愿结草衔环以报。”不疑以帕拭其面,细细审视,肌映流霞,婉丽动人。乃曰:“吾爱汝娇美,汝肯伴吾身侧否?”冰玉亦喜其英伟,乃含羞曰:“如君所愿。”遂托言遭贼逃出,为不疑所救,载而同归。不疑出碧桃花赠与冰玉,冰玉挽发簪之,不疑笑曰:“人面桃花相映红。”
三娘方于家中握筹经纪,忽觉心动,掷筹曰:“噫!得毋郎君遇险?”方欲取钱起卦,忽有人持书而至,口称曹书生寄书其女。三娘惊疑不定,取信启视,别无它语,唯“梅林别业”四个大字,真曹书生手笔也。三娘暗忖:吾父成仙弃世十余年,何忽今日寄书?梅林别业四字何意?乃以书付家仆,往市上问人梅林别业何在。仆人返而告之:“梅林别业,安国公别院也。位于城外南山上。”三娘乃悟:“此谢家师妹居处。闻其远游海外,得毋已返?”
正思量间,不疑已归家,带冰玉拜见其母。母问何人,答以途中所救,父母俱亡,托身为妾。母曰:“汝有妻,如何能不告而娶?”不疑谢曰:“今日拜见主母,方成礼。”母点头不语。不疑遂携冰玉往拜三娘。三娘不虞至此,面上有怫然之色:“君欲纳妾,吾实不敢不应。然此女非人,奈何以异类为妾!家翁先是死于妖,必勿以妖入家室!”
不疑惭谢愧让,遂携冰玉出,置于外宅。三娘告之母,母亦数其子。不疑无奈,于母前指天誓曰不以狐妖入宅。然自是夫妻稍有嫌隙,不疑恒宿于外宅,竟与三娘相敬如冰矣。三娘心酸,亦不能向人说,欲买一妾,以分冰玉之宠。母闻之,止曰:“何人能与狐媚比?汝应求驱狐之术,而非分宠之计也。”三娘从教,复思量曰:“当日吾父寄书,未尝细审,当往梅林别业一探。”
遂往南山去,但见山林掩映,深不可见,唯一曲径通幽。问行人,答曰别业在林中深处,已为群狐所据,绝无人迹。三娘闻得有狐,恰中心事,直入林中。行久,方见林间画栋雕梁,亦听得女子嬉笑。三娘上前叩门称访故人,内有女子答曰:“家主久未归,娘子从何来?”三娘答曰:“吾与安国公旧为同门,乃曹书生之女,曹三娘。”
门遂开,一紫衣女笑延三娘而入:“此地少人迹,吾辈奉家主严命,不敢外出,有失远迎。”入室,堂上燕瘦环肥,皆绝色女子,约有十余人。唯一素衣女,簪红珊瑚,面如满月,端妍绝尘,笑迎三娘上座:“妾如月,家主呼曰月娘,乃别业主管。娘子乃家主师姐,幸勿怪吾等怠慢。”香茶佳果,一时毕备。三娘至此,如在梦中。月娘敬茶毕,方启问:“家主远游,久不闻音信。娘子此来,未知是何因由?”三娘颇踌躇,月娘力邀:“但有能为,不辞劳苦。”三娘乃曰:“吾夫溺于狐妾,母教求驱狐术也。”月娘笑曰:“此何难?娘子有剑仙之术,斩之易如反掌。”三娘曰:“奈何吾夫爱之?”月娘乃敛笑,正色曰:“狐媚人,迷其心窍,夺其精气。娘子之夫,不失心窍,不损精气,非为狐媚,实出心爱。娘子之术,何难斩一狐?难者,亦非为斩汝夫所爱,乃是汝爱夫之心难舍。如此,无计可施。”三娘听罢沉吟良久,乃慨然曰:“不意如此披心沥胆之言,乃出于一狐之口!”辞谢而去。
返家,乃谓母曰:“郎君几以外室为家,日夜奔走辛劳。况既有妾,不能侍奉母前,亦为不美,请纳之。”母允,乃命不疑以侧室安之。不疑大喜,连声道谢。冰玉盛装来拜三娘,三娘偢然曰:“吾实不喜汝。然共事一夫,汝亦为吾妹。”乃以簪环丽服赐之。冰玉拜谢而去。自此,不疑妻妾均安。
三娘暗中窥视冰玉,虽艳媚入骨,而实无放浪形骸之处,侍奉孙母甚恭谨孝顺,母虽不喜,稍为缓颜。偶问冰玉如何不媚人,冰玉答曰:“吾初有知,曾闻人教曰:人面兽心,非人是兽;兽而人心,非兽是人。既入修道,时时记此语不敢忘。郎君救我,是大恩德,感怀不去,甘心情愿。难得母与姐姐能容我,但愿以人心同居,不敢以兽性复萌。”母感叹,自是视其如人,不复以异类疏之。三娘闻此语,亦稍以辞色。
又一年,不疑复往湖广贩果,携冰玉同往。重游故地,不疑持酒,指园中碧桃笑谓冰玉曰:“此你我定情处。”冰玉笑奉一巨钟,不疑尽饮之,又强冰玉歌之。冰玉亦乘兴,歌“墙里秋千墙外道”一阙,欺金裂石,遂为隔壁乔皇亲于花园宴席所闻。筵间亦有歌姬弦管,俱被其歌所压,皇亲闻之,心动神摇。使人问之,主人答曰外来果商借住,携其小妾赏花饮酒,偶兴而歌。皇亲乃命人持帖,宴请不疑。不疑不敢推辞,皇亲问其妾何人,欲以黄金千两买之。不疑勃然色变,误碎手中白玉盏,皇亲亦大怒,命人擒拿。不疑虽有剑术,赴宴不曾佩剑,难敌众手,被擒。皇亲私许府尊金钱,收入大牢,拷打甚苦。皇亲使人往搜冰玉,冰玉已闻风逃去。皇亲大恨,复传语府尊,必欲断不疑生路。
牢役怜其无辜,劝曰:“大丈夫能屈能伸,何惜一妾而害命?独不念家中高堂、贤妻孝子,尚盼汝归乎?”不疑意动,告之曰:“非我不肯,彼实非人,乃狐妖幻化也。”牢役以其语告府尊,府尊亦不欲枉杀人命,劝皇亲释之。皇亲不肯:“诈言狐,有何实据?必得一见。”不疑无奈,遂以血书一幅,教牢役持至碧桃树下贴之。是夜,冰玉果恸哭而至。皇亲视之,果然狐身而人声,声音娇细,实乃当日歌者。乃谓冰玉曰:“汝夫既已惜身卖汝,汝可化为人形事我,否则,必杀之!”冰玉哭向不疑,不疑不忍,转而不睹。冰玉遂滚地化为人,果然绝色无双。皇亲命不疑写罢卖妾书,方命府尊开枷放人。不疑得命,火速备装回乡。
既返,三娘见其狼狈,惊问缘故。不疑备述始终,三娘叹曰:“怀璧其罪。”欲遣人往问冰玉音讯,不疑恐皇亲嗔怒,竟不许。又月余,不疑方独坐,忽见冰玉启帘而入,哭曰:“今日始得见君!”不疑惊喜,问其所来。冰玉自言被乔皇亲以天师灵符拘之,月余方稍松懈,乘隙逃出。不疑闻其私逃,竟不敢纳。冰玉牵其衣袖,恸哭不已,不疑面壁而向,不忍睹之。此时三娘自外直入,向不疑唾曰:“始乱之,终弃之,禽兽也!彼虽狐,感恩为妾,未尝有负君处。即陷于权贵,亦为救君非命;又不忘君,乘隙逃归,君竟摒弃,心何太忍!”乃盛气强携冰玉出,直奔梅林别业而去。
既见月娘,乃请容冰玉。月娘等问知缘由,亦为叹息。乃出一帖付三娘:“此家主官帖。家主威名,虽皇亲国戚不敢撄其锋也。”三娘持帖返家,遂与不疑和离。不疑不肯,三娘哂曰:“吾欲去,一纸婚书何能阻?所以尚留余地者,为老母幼子不堪人非议耳。”不疑无奈,遂和离。三娘既去,人不知其踪。月余不曾见人来寻冰玉,不疑始敢遣人探问。方知冰玉逃归数日后,乔皇亲家中闹鬼,众人见火光中荧荧然一小剑绕皇亲项间一转,便已决其首。皇亲既死,府中大乱,无人有暇问及一狐姬矣。不疑闻之,知是三娘施术拟其首以报,秘不敢言。从此,不疑并无妻妾,继娶刘氏,扶养其子。不疑伤愈后委顿,竟未知天命而逝。其终生不复使剑术,亦至死不复往湖广。
其子既长,娶妻柳氏,游泮。入京赴试,途经南山,有一绝色丽人候于途,佳肴香茗,绸缪备至。赠与一卷,曰:“汝母乃我姊。”其子口称姨,方拜谢,女子已不见。启卷视之,上书《论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一句。初不解其意,入场得题,竟如其言。思如泉涌,下笔成章。归而问于母,刘氏曰:“我并无姊妹嫁于京郊。”祖母尚在堂,闻之而曰:“得毋是汝生母?然则三娘亦未尝有姊妹。”乃告以其异,母乃喟叹:“此必汝父狐妾也。汝母当日救之,其今日报之于汝。”榜发,报喜人果至。
后其子携妻子赴蜀上任,途中见一女子缁衣芒鞋,风姿不凡,于路边以饴糖赠幼儿,口呼其小名。不知其何由得知,方欲启问,瞥然已不见,唯幼儿手持一玉佩,形如小剑。始知其人乃三娘也。后其孙亦登第为官,有仕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