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班后的第四天。
裴长映擦拭蝴蝶标本时,孟青尧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裴医生不忙的话,和我去趟体育馆吧。”
裴长映不明所以。
“学校要为你举行欢迎仪式,所有老师都会去,而且……”孟青尧的话音低下去,再也听不清。
“而且什么?”裴长映的心提了起来。
“校长说,你要准备稿子演讲。”
耳边嗡的一声,裴长映两眼发黑。
孟青尧及时接住了从她手里滑落的绒布,“早在两天前,老师们就已经筹备这件事,校长特地叮嘱我保密,不要提前告诉你。”
裴长映把蓝纹枯叶蝶的标本放回书架,思考称病请假的可能性。她宁愿呆在宿舍和孟青尧独处,也不想去面对乌泱泱的人群。
如此大的社交场面,她招架不住。
完全招架不住,糟糕透顶。
“能不去吗?”她问得惴惴。
孟青尧偏头,笑着反问她:“裴医生觉得呢?”
客观上可以,主观上不能。
裴长映由内而外感到一股沮丧,“几点开始?”
“下午两点。”
看了眼腕表时间,已经一点三十五了。
她回到湖心镇疗愈后遗症,入职特教学校,只是在闲暇之余聊以慰藉。错乱的记忆一旦恢复,她就会立即辞职回芒城。可全校老师为欢迎她准备两天,临阵脱逃确实说不过去。
去到体育馆时,大部分老师已经落座。
在孟青尧的鼓励下,裴长映硬着头皮走上台阶,毫不意外收获了九十多位老师的目光。她走向中央小高台,腼腆地,向那些没什么印象的同事打招呼。
特教学校占地小,体育馆也小的可怜。
裴长映站在高台,和前排的老师只隔了一米,她忘了摘眼镜,每个人的神情都清晰可辨。
特别是离她最近的孟青尧,避无可避。
要命。
整整十分钟,邓良举言辞慷慨地介绍裴长映的个人履历。
整整十分钟,裴长映和台下的老师们相对而视,和孟青尧相对而视。
恍惚间,有了种荒诞的错觉,她是个犯了错被喊上台罚站批斗的学生。
“我该说的都说完了,裴医生讲两句?”
裴长映心不在焉,接过邓良举递来的话筒,说着早就准备好的腹稿,思绪却越飘越远。
有一件事,困扰了她好多天。
孟青尧的家就在学校附近,开车也就五分钟。往返不怕长时间通勤。教师宿舍楼都是一室一厅,单人间被两张床分隔开后变得狭小。
孟青尧明明可以回家,拥有舒适窝。
却愿意和她这个陌生同事挤一间宿舍。
即使她从没提过,孟青尧心思细腻,还是察觉了她夜里因不适应而失眠,不动声色地买了隔帘安在中间,将卧室分成两方天地。
此起彼伏的掌声响起,打断了思绪。
裴长映清醒过来,她还处于状态之外时,听见坐在领导席的邓良举说:“裴医生想搬走也行,我等会儿去安排。”
搬走?
搬去哪里?
她什么时候说过?
刚刚走神讲了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满头雾水,努力从记忆缝隙拾取关键点,却见一位中年女老师站起来,对着她笑。
“我本来想着你们挤一间宿舍不方便,碰巧我要调离学校,可以腾空宿舍。如果裴医生着急的话,我明天就可以搬走。”
裴长映分神很久,才想起她演讲时,女老师问她要不要搬去空宿舍。
比起和孟青尧同住,她当然更愿意搬走。
可当着那么多老师的面,她无法为了一句话,让孟青尧下不来台。
她没急着回答女老师的话,看着孟青尧。
孟青尧低眉敛目,似乎走了神,握着钢笔在笔记本上摁了太久,漏出的墨水濡洇了指尖。
为什么此时的孟青尧,看起来那么失落?
裴长映想,孟青尧也是希望她搬走的吧。
那就搬走吧。
“如果可以,明天搬……”她说不下去了。
因为孟青尧抬起头,与她隔着一米的距离对望。善解人意地,为她这位临时室友操心。
“裴医生要走的话,我可以帮你收拾行李。”
那双眼睛里情绪复杂,分明组成了五个字。
我不想你走。
裴长映鬼使神差地,把刚说出口的话收回,“先不搬了,和孟老师住两周挺好的,新教职工楼快完工了,不急在一时,搬来搬去也麻烦。”
孟青尧的神色始终没有变化。
话音落下后,裴长映却清晰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了重压落地的轻松感。
直到现在,她才敢确信,孟青尧是真的不想她搬走。
成人世界总是严肃得多,教师欢迎会没有热烈的氛围,领导例行讲话过后,裴长映也硬着头皮说了一些,接受了同事们的礼物。
欢迎会很快步入尾声,到了合照环节。
裴长映和孟青尧并排,站在了第一排。
她紧张过度,视线四处游移,找到了落脚点。
“裴医生,看镜头。”孟青尧含笑提醒。
裴长映骤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偏不倚地望着孟青尧,久久不移。
她不动声色回正脑袋,注视着镜头。
在摄像老师的定格中,心快要跳出胸腔。
欢迎会后,她拿着老师们送的礼物往外走,想第一个逃离体育馆,却被孟青尧叫停了脚步。
她说不清为什么会下意识看向孟青尧,悄悄摘下了眼镜,等视线所及被打上了模糊的柔光,才松了口气回过头。
“裴医生把耳机落下了。”孟青尧说。
裴长映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接过孟青尧手里的蓝牙耳机。她嘴唇阖动,有许多话要问。
可孟青尧真的会回答她吗?
不会的。
“谢谢。”她终究没有勇气开口。
“裴医生是在疑惑我为什么不想你搬走吧。”
裴长映想,孟青尧一定有洞察人心的能力。
在孟青尧面前,所有伪装都像苍白的薄纸。
她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藏不住。
怀里的花束香味太浓,她揉了揉鼻子,和孟青尧并肩走出体育馆,问出心底的疑惑,“所以,为什么?”
“见到裴医生第一眼,我想起一个朋友。”
孟青尧说得模棱两可,“我们很多年没见过面了。”
裴长映身量修颀,低下头走出了体育馆的小门。经过好几日的相处,她和孟青尧说话时,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紧张了。
她不抱有好奇心,没问那个朋友去了哪里。
“我很像她吗?”
她的反应轻飘飘的,砸在孟青尧心头。
轻柔,却泛起窒息般的钝痛。
“有时候我会以为,你就是她。”
看到裴长映无所适从的样子,孟青尧后知后觉自己说得太多。她忘了指尖沾了墨水,遮掩似的用指腹擦了擦眉梢,在眼尾染上一线曲折的暗痕。
那痕迹,像是情侣分手大闹时哭花了的妆。
裴长映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扯出来一张,下意识要为她擦拭,等碰到那清瘦的下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她被烫到般收手回来,把纸巾递给孟青尧。
“孟老师擦擦吧。”
“擦哪里?我看不见。”孟青尧没接,笑问她。
裴长映指了指眼尾。
孟青尧照办,可不知是她故意偏了方向,还是油墨粘在上面擦不干净,一通捣鼓下来,墨迹如新。
“裴医生不介意的话,帮帮忙?”
裴长映迟疑几秒,把花束放到孟青尧怀里,接过纸巾替她擦拭,跌入那盛蓄着笑意的眼眸。
一颗心,像煎在热锅上。
校道直来直去,前后不过几百米。
几个拿电锯的工人正在锯玉兰树。伴着电锯的嘶哑声,树根堆攒了正在流失生命力的锯末。
被玉兰树荫蔽着的道路短短一截,裴长映却觉得距离好长。
多希望能把米压缩成厘米,甚至毫米,一步回到校医务室。
学校里有昆虫研究所的设点,蝴蝶温室搭在校道尽头。对蝴蝶感兴趣的裴长映被温室吸引,靠着人行道看了半晌。孟青尧有工作要处理,和她在半路道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回到医务室,裴长映却有了惊奇的发现。
办公桌的棱花玻璃瓶里,多了一枝新鲜裁剪的洋桔梗。
记忆残缺错乱,她私心里,觉得和孟青尧呆在一块不算坏。起码相处这么多天来,没有脸红脖子粗的时候。
可她们的距离,似乎太近了。
裴长映伸手碰了碰那纯白的花瓣,要给花叶喷点水雾保持湿润时,很久没联系的匿名笔友忽然联系了她,发了两条似是而非的消息。
【她回来了。】
【可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作为“匿名信件”app上近十年的匿名笔友,大学时就互相联系。但仅限于文字上的交流,她们从不过问对方的**。
那行字,让裴长映莫名联想到了孟青尧,联想到那句“有时候我会以为,你就是她”。
如果孟青尧曾经也是她的朋友……
这么看来,孟青尧对她的好都变得合理。
她没回答笔友,主动找到103办公室。当着其他老师的面,直白地问了孟青尧一个问题。
“是你认错了人,还是我不记得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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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apter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