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0日,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的前一天,周四。
数学老师嗓子发炎了,于是这节课变成了自习。
老师一走,班上安静了不到三分钟,大家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话题就是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
温渺渺压低了声音:“你听说了吗?网上有人发帖,说地球要爆炸了,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掉。”
后桌男生听见她的话,插了进来:“哇,那明天我们是不是就不用上课了?不对啊,那学校怎么都没通知要给我们放假?”
温渺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都快没命了,谁还管这狗屁学校狗屁领导给不给我们放假呢。”
她又凑到孟寻耳边:“今晚我要等到十二点过了再睡,孟孟你也千万别睡,一定要等我call你喔!要是我们幸运地活下来了,明天体育课我请你吃甜筒呀!”
“好。”
孟寻一边应着,一边不由自主想到,如果明天地球注定要毁灭,那么今天将会是自己能够见到李纵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不免惆怅起来,看见窗外那棵光秃秃的合欢树都莫名有了几分悲壮的味道。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一旦在前面加上“最后一次”这个限定词,就会变得弥足珍贵,让人甘愿为之豁出一切。
于是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就决定了放学后要再去一趟高三教学楼区。
高三年级比其他年级要多上一节课。
孟寻抱着膝盖坐在中明楼七楼去往天台的楼梯上,戴上耳机,耐心地等待着李纵下课。
天色慢慢变得昏暗,直至夕阳收尽最后一丝余晖。学校里的人好像都走光了,往下望去空荡荡的,安静得让人很不习惯。
耳机里单曲循环着黄品冠的《无可救药》:“暗恋是一种礼貌,暗地里盖一座城堡,然后再当你的警卫跑腿和小猫……”
听到第十遍时,下课铃声猝然响起。
两三秒后,一整栋楼此起彼伏凳子腿与地面碰撞出的刺耳声音,陆续有人走出教室,楼道里吵吵闹闹的。
孟寻赶紧摘下耳机,胡乱塞进书包侧兜,起身跑到楼梯拐角处蹲下。
从这个视角可以清楚看见每个下楼梯的人,而又不会被别人发现她的存在。
视线掠过一张张陌生的脸,等了很久,都没有看到李纵出来。
孟寻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一时走神错过了他,又或者是他今天根本没来上课。
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啊。
这样想着,内心充斥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悲伤。
然而就在下一秒,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帮男生。其中好几张脸都很眼熟,是经常和他走在一起的。
心情跟坐过山车似的,一下子被荡到最高点。孟寻无意识屏住呼吸,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走在最后面的果然是李纵。
左肩上挂着一个黑色书包,晃晃荡荡,看着要掉不掉的,右手食指正顶着一颗篮球不断转动,额前碎发被风吹起,立体的眉眼被光镌刻而出,清冷不驯。
当他走下第一级阶梯,她立马起身,顾不上拍掉书包上沾到的墙灰,连忙跟了过去,和他保持着刚好一米的距离。
不远,不近。
长长的Z字形楼梯,反复折叠。
路灯昏黄光线从侧面投了下来,将他影子无限拉长,覆在她的眼睫。忽明忽暗的光落入瞳孔,像梦。
少女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又贪婪地触碰那虚无缥缈的暗影。
而每当他走到一个拐角处,她眼睛到他后背的距离在这一瞬全部归零,她可以清楚看见他漆黑眼睛。
夜色越暗反而越亮的眼睛。
要是这条楼梯一直走不完,就这样和他一起走到世界末日,那该有多好啊。
快走到一楼时,巨大的失落感涌上心头,电光火石之间孟寻忽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从书包里掏出手机。
是陈女士前不久刚淘汰下来给她的,她没怎么打开过,对手机里边的很多功能都不熟悉。好不容易才找到摄像功能,又着急忙慌对着他的背影按下拍摄。
可能是太紧张了手一直抖,加上天色太黑,对不上焦。
拍出来特别模糊。
但在得到这张照片的一瞬,她却仿佛获得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幸福到有种强烈的落泪冲动。
回家的一路上风很大,孟寻缩了缩脖子,将围巾拢得更紧。
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心里却在想,好像更喜欢冬天了呢。
晚上坐在台灯下,孟寻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写习题,每隔一会就要打开一次相册,对着那张照片傻笑不停。
她家母上大人端着一杯热牛奶进来,见状问道:“傻乐什么呢?”
孟寻立马将手机倒扣在桌上,眼神闪烁:“我在等我同桌电话,她说世界末日如果没来,明天就要请我吃东西。”
“傻瓜,哪有什么世界末日啊,那都是骗你们这些小孩的。”陈女士将牛奶放到桌上,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了,赶紧把牛奶喝完了去睡觉吧。”
陈女士说的果然没错,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世界末日真的没来。
孟寻躺在床上困得眼泪直流,一边等着温渺渺的电话,一边看着手机里那张照片,不知不觉睡着过去。
这晚又梦见了李纵。
教学楼间长长的Z字形楼梯怎么走也走不完,他走在前面,她悄悄跟在后面,踩着他的影子,四周升起无数梦幻的透明泡泡。
早上醒来时还能清楚记得那种真实的雀跃的感觉。
到了班里,温渺渺一见到她满脸心虚:“对不起啊孟孟,我昨天实在太困了,忘记要给你打电话的事了。”
孟寻说“没事”。
温渺渺仔细观察她的表情,突然伸手一把掐住她右边脸颊:“奇怪,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啊?快说快说,遇到什么好事了?”
“因为,”孟寻笑得眼睛弯弯:“我们都幸运地活下来了呀。”
所以未来的时间里,还有很多很多个可以见到李纵的机会。
-
不久后又迎来了平安夜和圣诞节。
学生时代,这一前一后两个节日,代替了明面上与他们无关的情人节与七夕,是至关重要的。在这一天,他们可以打着友情的旗号光明正大给喜欢的人送礼。
平安夜那天,班里格外的躁动。
预备铃打响了,温渺渺凑到她耳边:“孟孟,你有没有想要送礼物的人呀?悄悄告诉我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喔!”
孟寻迟疑了下,轻轻摇头。
“什么啊,一个都没有?”温渺渺一点也没有怀疑,“好吧,姑奶奶我可是准备了整整五张明信片哟。”
孟寻:“啊?”
温渺渺掰着手指头说了起来:“学校贴吧帅哥排行榜上前五,高三的李纵学长、司钦北学长、钱铭学长,高二的迟宗墨学长,还有一个谁来着……哦,游镜澄学长。”
孟寻听得目瞪口呆:“这么多啊……”
“广撒网,机会大点嘛。万一他们之中哪个突然就瞎了眼喜欢上我了呢。”温渺渺说到这里话头一转:“靠北啦,搞半天就咱们这一级根本没有帅哥,全是冬瓜大枣。”
孟寻:“你想说的,是歪瓜裂枣吧?”
“哎呀,反正都差不多一个意思,你懂就行。”温渺渺揽住她手臂靠在她肩头撒娇:“好孟孟,机会难得,你也一起来嘛!”
孟寻低下头去,翻动书页沙沙响,“……好吧。”
温渺渺从书包里拿出一叠明信片,十分大方:“这些我都用不着了,你随便挑,看上的都给你。”
孟寻视线一一掠过那些明信片,选中了其中一张她认为最好看的。是唱片形状的异形明信片,正面印着纯净的蓝色天空,还有一只无拘无束的风筝。
而后又随便地抽了另外四张。
“就这五张吧。”
“再给你一个好东西。”
温渺渺说话间,老师已经进来了。她神神秘秘掏出压在课本下的小册子,从桌上慢慢推到孟寻那里,压低了声音:“你要是不知道在上面写什么的话就看看这个,我那些句子都是从里边抄的。”
孟寻垂眼一看,只见封面上印着六个粉色大字:《告白金句大全》。
她:“……”
趁着老师背过身去写板书的时候,孟寻赶紧把它推回了温渺渺面前。
整一节课,孟寻都在想着要在那张明信片背面给李纵写什么话。
最后在温渺渺的催促下,才终于写下一句——
【愿你流年不悔,葳蕤蓬勃,纵横驰骋,无拘无束。】
至于给其他人的,只花了不到三十秒的时间。
给司钦北和另外一个高三的学长写的是“祝你前程似锦”,给高二那两个人写的则是“祝你天天开心”。
第二节课下课后,孟寻和温渺渺与其他女生一样,在教学楼间往返飞奔。
先去的是高二教学楼区,孟寻压根不知道也不关心谁是迟宗墨谁又是游镜澄,就这么稀里糊涂跟着温渺渺把明信片分别放进了他们的课桌下。
然后又来了高三教学楼区。
在迎朝楼遇到了点小插曲——
那个叫钱铭的学长,个子矮小,长相普普通通,戴着黑框眼镜,脸上长满痘痘。看见孟寻和温渺渺来给他送礼物,他们班女生都以一种看神经病的怜悯眼神看着她们。
出来的时候,温渺渺没忍住嘴跟机关枪一样叭叭叭地吐槽起来:“学校贴吧上那张照片是他自己P的吧,把自己P成黎明,实际就是火云邪神,根本就是诈骗啊诈骗!真不要脸!”
孟寻哭笑不得,心头紧张感被冲淡了些。
爬到中明楼第七楼的时候,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只见走廊上人满为患,一眼望去几乎都是女生。
温渺渺定睛一看,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我靠,三班班花、五班班花、九班班花……怎么大家都来了啊,我怀疑咱们年级全部女的都在这了。”
孟寻被这阵仗弄得又开始紧张起来。
她们拼命往前挤,好不容易才挤到理一班后门口。
“完了,这里面至少有三分之二是喜欢李纵学长的。”温渺渺叹了口气:“那我的礼物跟石沉大海有什么区别啊?”
说话间,有个女生从里边出来了。她的同伴立马上前拉住她的手:“他收了吗收了吗?”
女生娇羞点头:“嗯。”
接着一脸陶醉地回忆了两秒,激动到破音:“而且你知道吗,他还跟我说话了!”
这时又有一个女生从后门进去,怀里抱着一颗斯伯丁篮球。
“我靠,早知道我也买这个了,这种礼物哪个男生能拒绝啊!”
温渺渺说:“你想想,李纵学长他这么爱打球,以后每次打球都会用到她送的这个篮球,这样他天天都会想到她诶,太心机了吧。”
说到这里她长叹口气:“像我这样就送一个明信片,根本不可能让他记得住我,失策了失策了。”
然而温渺渺不会知道的是,除了明信片,孟寻校服外套口袋里其实还藏着另一份礼物。是昨天特意去饰品店挑的,一个硅胶材质篮球造型的钥匙扣。
可是跟那个女生送的斯伯丁篮球比起来,它实在太廉价,太不值一提了。
孟寻慢慢攥紧手指,一颗心好像泡在隔夜的柠檬水里,酸涩难言。
眼看就快上课了,后面的人都有些焦急,温渺渺心一横索性拽着孟寻强行挤了进去。
教室最后一排,容霆挡在一群女生面前,努力维持着秩序:“大家一个个慢慢来,不要着急,不要推搡,别打扰到其他同学嗷,不然李纵就不收你们的礼物了,还有,只收贺卡或者手写信,其他东西一律不收,不要送了哈。”
李纵坐在窗边,每一个女生上前送出礼物,他都会双手接过,礼貌地和对方说“谢谢”。
而他旁边,司钦北趴在课桌上正在睡觉。
他们两人的课桌下已经堆得满满当当。
好不容易轮到她们,温渺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那张明信片用力拍到桌上:“李纵学长,我从入学开始就非常喜欢你!我是高一十六班的温渺渺,一定要记得我喔!”
李纵拿起贺卡,声音听着像是感冒了,沙沙的,带着很重的鼻音:“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温渺渺说着又将另一张明信片塞进司钦北的课桌下,然后转身朝着孟寻做了个打气的手势:“加油!”
孟寻眼尾余光中,李纵侧过身去,以拳抵唇轻咳了两下。
当他转过身来,她刚好走到了他们的课桌前。
即将和李纵对视的那个瞬间,孟寻忽地改变了注意,将两张明信片连同那个挂件一起胡乱地塞进了司钦北的课桌下,而后迅速转身走掉。
“咦,你不是有两张明信片吗?为什么只送了司钦北学长一个人啊?”温渺渺替她扼腕不已:“这可是难得能跟李纵学长说话的机会诶!”
“你不知道吗,之前两年他都不收大家礼物的,架不住别人趁他不在往他课桌里塞,听说就是因为那些礼物太贵重了,收下不合适,丢掉也不合适,只能想办法一个个送回去,所以今年他才决定亲自收的。”
孟寻没有正面回答:“快上课了,走吧。”
为什么呢?
因为她是个胆小鬼。
更因为——
她根本不想看到李纵明明嗓子已经很不舒服了,还要对她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