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刹那宇宙,拒绝永久。”
——陈奕迅《只是近黄昏》
*
就这么在各种浑浑噩噩情绪的压榨下上完下午的课,物理老师习惯在最后一节提前下课两分钟,隔壁文科班上的却是最爱拖堂的政治。
下课铃打响的时候教室里已经没什么人,温迟迟坐在座位上,边等王思琪边整理搬过来的书本。
“让开,”笔被廖海乐摔在桌上,椅子往后拖出尖锐而短促的声音,“我要出去。”
任谁都会因为这么一个人在旁边烦,她当然也不例外。
但尽管觉得廖海乐脑子有问题,温迟迟也只当完全听不见他的燥气,平静地把原本放在腿上的书放在桌上,站出来让他。
“迟迟,”这时门口有人小声喊她,“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循声抬眼望出去,是初中同学郑景伊。她愣了一下,还是把书往桌子中间推了推,朝门外走去。
校园广播里开始放一些老歌,有种空旷的缥缈感,隔壁,政治老师在说着收尾语。
温迟迟微侧了侧身体,听郑景伊说话。
“我听说你选了理科,”顾忌着文科班还在上课,她声音并不大,“那个……思琪是被拖堂了吗?”
郑景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自然熟稔一点,可眉眼间还是有些说不明的尴尬。
她们初中也就是一般同学的关系,更是没什么交集,按理是不会有在饭点闲聊的情况出现的。
温迟迟看双手紧紧揣在校服口袋里的郑景伊,更倾向认为她是来找王思琪的。
她点点头回答她:“对的。”
顿了顿又补充上一句:“思琪应该也快下课了。”
郑景伊却有些走神地点点头,一直在往教室里望,温迟迟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廖海乐又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她皱了皱眉,正要转回头来,却见廖海乐视线突然聚焦,看向她身后。
“好巧啊,”还不用等她自己看清,侧回脸来的同时,廖海乐看的人已经主动开口,“听说你和廖子在一个班?”
已经说不上熟悉但绝对厌恶的声音,和廖海乐的视线,都昭示着从楼梯口走过来的人是周锐衡。
烦躁从心里不可抑制地升起来,温迟迟把视线转向旁边终于下课的文科班,只当这句没主语的话不是和自己说的。
周锐衡倒还是没事人一样,就站在对面,用那种有些轻飘的声音自顾自和她搭话:“学理科好啊,大学霸,这几次月考我看你都考的很不错嘛,要不挑个时间教教我呗……”
那边教室里,王思琪还在抄着笔记,完全没有注意到外边这局面。
周锐衡直白的视线黏腻腻的,带着些外人不易察觉的打量,叫温迟迟一如既往,浑身都不舒服。
她自然是不愿意再听他扯这些,可正想绕过去喊王思琪的时候,却被一旁郑景伊茫然又尴尬的视线抓住。
脚步硬生生又被迫这么黏在原地。
“廖子你俩不是同桌了么,要不我回去找找不会的题,你来教教我?”周锐衡越说越熟练,轻浮气都开始显露无疑。
郑景伊显然是认识他的,如同这个学校的大部分人一样。
大多数高中生都有着似乎是从同一个名为“青春”的模子里刻出来的脸,各自籍籍无名着。
所以周锐衡这样长的高一点,在球场上活跃一点,平时行事也同样高调的人,自然是意料之中的显眼,他从前所谓“校草”的称呼也是因为此——之所以说是从前,是因为这个玛丽苏的称呼,现在据说是归李槜所有。
但即便知道周锐衡,也并不妨碍郑景伊在这样隐约争执的情况下无所适从,所以即使到现在也还没来得及知道她的来意,温迟迟也不能就这么把她一个人丢在原地。
温迟迟重新转回她的方向,想了想,还是开口问:“景伊,你是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她只当对面的周锐衡和刚出来的廖海乐不存在,顺着原来的对话轨迹往下走。
“啊......没事没事。”郑景伊终于把手从校服外套口袋里拿出来,赶紧摆了摆手,言语间比刚才还要更加犹豫。
“哎,景伊!你怎么也在这?”好在这时候王思琪终于走出来。
她视线停留在周锐衡上几秒,收回来继续说:“你不去吃饭吗?”
廖海乐在后面莫名其妙的“嗤”了一声,周锐衡耸耸肩,没再说什么,走过去,只还是盯了温迟迟一眼。
“烦死了。”王思琪看着他俩的背影,小声吐槽。
接着又问郑景伊:“景伊,怎么了?”
王思琪话密,有她在旁边,原本已经快凝固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
加上没有周锐衡和廖海乐再在旁边烦,温迟迟不动声色地重新回到半神游的状态。
但郑景伊顿了一下,却是看着她说:“那个...本来找迟迟有点事来着,不过也不着急......”
温迟迟猝不及防,微微睁大了眼睛,眼下一颗痣,显得人更鲜活。
王思琪乐了:“这有什么着急不着急的,你有事就跟温迟说嘛,没事儿,说完我俩再去吃饭。”
不用自己想措辞的温迟迟附和地点点头。
“没事没事,真不着急,”郑景伊却像是突然泄气了一样,有些仓促的摆摆手,赶紧说道,“我下次再说,你们赶紧去吃饭吧...那个,我也得回去了!我先走了啊……”
说完就胡乱留下一句“拜拜”,绕过她们从刚才周锐衡他俩下去的那个楼梯跑了。比起刚刚欲言又止又没头没尾的话,倒是干脆得多。
温迟迟轻拧了下眉头,嘴唇嗫喏了一下,只来得及看到郑景伊又把手放进了校服口袋里。
*
高中的日历仿佛都是以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为开头,自然经不起一天耽误,晚自习英语老师实打实地讲了一整节语法。
连着上一个半小时,下课铃打响,她合上课本,正准备要抬脚出去,却突然想到什么,停下来说:“对了,上节课那张试卷,我说过要写作文是吧?那个也算是个范文题目,我想了想,还是得收起来改一改......”
她话还没说完,教室里嘘声一片。
“没写是吧?猜也是,”英语老师笑了下,也没真计较,“那就明天给我吧,第一节下课了课代表收齐放我桌子上......”
最后一句她特地看着温迟迟方向说的,虽然已经重新分了班,但她还是要负责英语作业:“行吧?反正明天就得交啊,这一转眼就高三了,再像之前那么拖拖拉拉地也不像样子。”
英语老师基本没有在作业上用过这么笃定的口吻,表明了不做肯定没什么好下场。
初春寒冷得恰到好处的天最催眠,这几天早上第一节下课铃一响,大家基本都一片全倒在桌子上补觉,自然不可能像改听写那样临时抱佛脚。
好在拆东墙补西墙这事高中生最擅长,没写完的也大部分都用下一节的语文晚自习补齐。
第二天早读,温迟迟来到教室的时候,就看到自己的书堆头已经放了厚厚一叠写着作文的答题卡。
接过水才回来的廖海乐在旁边说风凉话:“大学霸总算来了,你这书都堆我这边了,有没有点素质啊?”
温迟迟伸手把一堆作业抱到另一边,昨天一直要让他出去的时候还腹诽自己坐在外边,这会儿却只希望他赶紧坐回自己右边,至少这么多废话都能当耳旁风过。
她虽然没有回应,却也没“自觉”让出去,好让廖海乐进来,所以后者显然理所当然还要再说什么。
但正准备出口时,却有人抢先截断了他的话头。
“麻烦让一下。”干脆利落的声音,直白的话语。
温迟迟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看清是李槜的时候,她下意识就想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刚要实施又反应过来,一般人这时候的反应应该是循声望过去,哪怕其实并没有什么热闹可以看。
——所以只能抬头。
总之逃不了手忙脚乱。
温迟迟掐了掐手心,还是把脸侧过去。
隔着大概一个收纳箱的距离,旁边,李槜单肩背着黑色的书包,敞开的校服外套里是黑色薄卫衣。这么早的清晨,看什么都莫名有种不真实的飘然感,灯光也迷蒙,却让他被冷白皮盖着的骨相显得越发疏离冷峻。
“怎么就非得走这。”廖海乐不乐意地念了一句,虽说声音小了点,但就这点地方,谁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教室里摆满了课桌,走道间隙本就不大,还被收纳箱占了一部分,让路按说本来就是理所应当。
他这是在怪李槜出现的不合时宜,不会看眼色。
按廖海乐的想法,他就该像其他知道周锐衡的人一样,明白自己对温迟迟的针对都是有原因的——
李槜不知道的话,那就更应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怎么看都是“小打小闹”。
廖海乐话一出口,气氛被这么一句弄得难免有些不对劲。
“近。”
就在温迟迟还没反应过来廖海乐脑回路的时候,李槜倒是似乎察觉不到气氛的怪异,居然还搭理了他这没事找事的话。
只是特轻飘飘的一个字,甚至都来不及让人听出具体带着什么明显的情绪。
但这下却是温迟迟忍不住想看他了。
廖海乐也多半有些懵住了,他说那话的意思虽然是找茬,但也可以被算是自我感叹,往天同样放在其他情境下,如果真要有人沉不住气接上了他这话,后续导致的剑拔弩张也能倒打一耙说是别人想多了。
李槜接上了,原本该是“沉不住气”的表现,却没料到是这样的“诚恳”式回答。
他眉眼间压得有些低沉,看起来和昨天中午转过来传试卷时候一样,不太好接近的样子。但是说真的,脸上甚至挑不出丝毫代表挑衅的意思。
温迟迟轻扬了下刘海下的眉梢。
“我说走这近,”见廖海乐还是停在原地没有动作,李槜皱了皱眉,又重复了一遍,还是礼貌用词,但这次终于能听出些不耐烦来,“麻烦让开一下。”
温迟迟不自觉微眯了眯眼,这么近的距离,让她能轻易看清李槜拉着一边书包带的手,骨节分明,薄薄的皮肉下筋骨凌厉。
对面的廖海乐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泄愤一样吐槽了一句:“催什么催。”
廖海乐脚步有些重,但居然还是退到那边同一排的座位里面了,那个同学还没来,是空的。只刚才还是要回座位的人,他脚步顿了一下却转向另一个方向,拿着已经装满水的保温杯,直接出了教室。
面对廖海乐显然是存着气的动作,李槜表现得极低情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了当地跨到座位边,放了书包坐下——
阴影笼罩下来,原本还乐得看戏的温迟迟这才发现,原来他和同桌换了座位。
所以说,李槜现在变成了自己的前桌?
温迟迟咬了咬口里的软肉,看着眼前人突然就近在咫尺的背影,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能够完全形容自己的心情。
更多的当然是紧张。
是那种,即使是在被廖海乐针对、在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轻易就能覆盖所有其他情绪的紧张。
“这下语文课看小说更方便了。”李槜的同桌叫高川柏,刚到座位,就听见他这么感叹了一句。
廖海乐又拿着那个杯子回来,后桌那两个男生应该也看不下去他总寻温迟迟的事了,把桌子往后移出一大排空位,足够他进去的。廖海乐倒也难得熄了气,安安稳稳回位子上坐着。
今早的早读和一二节课都是语文,那堆作业就这么一直堆在书头,温迟迟一节课都几乎没怎么敢抬过头,好在语文老师没什么板书,依旧能让她光靠听就把半篇文言文注释写得差不多。
直到下课她才第一次点了作业的本数,断断续续又有几个人过来给她,温迟迟数完了,还差两本——
一本是旁边廖海乐的。
还有一本……是李槜的。
一个班这么多人,她自然不可能一一对照着名单来数,但偏偏是这两个人,温迟迟心里想没有数都难。
靠近走廊的教室另一边有窗户没关好,风突然灌进来,旁边的同学赶紧起身,铁边的窗户撞过去,发出闷闷的碰撞响声。
她抬头看了眼黑板旁边的钟,还有七分钟开始新一堂课,视线不动声色扫过前桌正趴在桌上补觉的李槜。
温迟迟俯身从挂在桌子外面的书包里摸出一个面包小心拆开,尽量避免塑料包装的刺耳,饶是如此,旁边趴着的廖海乐还是发出“啧”的一声,速度之迅速不像在补觉,倒像是就等着她有丁点出错。
温迟迟把小小一块的面包分几口咀嚼完,淀粉的甜味黏在口腔里,她打开保温杯,看似自然且慢条斯理地又喝了一口温水。
趁着放保温杯的动作,她再次抬头,离上课还剩四分钟。
教室里的人几乎是醒一半睡一半,有人出去接水,回来的脚步声都下意识放轻,交谈也都是心照不宣的气声。
温迟迟又喝了一口水,像终于下定了决心,站起身来,抱起那一叠作业。
在快要迈腿前,她顿了一下,还是先敲了敲自己的桌子,动作很轻。不出所料,廖海乐并没有什么反应。
敲完一声,她坦然地收回手,抱着作业的力道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温迟迟往前两步,站定在李槜的斜前方。
不同于他同桌高川柏用书立撑起的高高的书堆,李槜的桌上只有寥寥几本课本,并不整齐,很随意地堆着,边上放着一个黑色保温杯。
他此时就趴在这样的桌子上补觉,一只手折起垫在下面,还压着本语文书,另一只手随意伸着。
李槜这样的身高,手臂斜出来几乎挡住小半走道。
也不怕被人撞醒了。
温迟迟不太敢看他侧着的脸,只在心里这么腹诽一句,倒是不自觉放松了很多。
但真正伸出手的时候还是僵硬。
她还是不得不曲起手指,敲了敲李槜的桌子。微不可查的颤抖,不过因为有之前“提醒”廖海乐的同样动作作为铺垫,温迟迟的表情还能在自我催眠下算得上自然。
只这下是不得不看李槜。
他几乎是立刻醒过来,但眼神没有立刻聚焦,整个人都是懒倦的,依旧趴着说:“怎么了?”
将醒未醒时候,声音里甚至有种亲昵意味。
李槜应该是还没看清她的,或许只是出于本能这样问。
温迟迟想着。
毕竟嗓音里都还有哑意。
李槜直起身来,温迟迟看清他脸上有一道书脊膈出来的红痕,想说的应该有很多,甚至理应包含感谢的话。
但她只是说:“我要去交英语作文了。”
声音很轻,完全的公事公办。
实际上,温迟迟莫名在为结果担忧,即使不交作业的结果与她原本并没有任何什么关系,英语老师也并不会因此为难她。
可当紧张情绪是因为某个人,而非惯常的某件事产生的时候,人注定不能在自我催眠和欲盖弥彰下就真的平静下来。
越在等他的回答,温迟迟就越发感觉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僵直到连血液都不流通。
“昨天那个?”李槜直起来,捏了捏山根。
“嗯?”温迟迟因为这恍若错觉的熟稔语气有些错愕,“对,是那个。”
李槜点点头,眼皮泛着些微生理性的淡红。
他抬手,先是从桌上掀开英语课本,发现没有才卸了腰上的力,微弯着伸手进桌洞里面找。
温迟迟的错愕于是变成出于另外一种原因——他都不用往后一点,看着桌洞翻的吗?
但她的视线很快就被李槜重新吸引住,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他冷白的脖颈,侧面喉结嶙峋,边上一颗小痣。
南方教室连空调都没有,初春还吹着冷风的天气,他居然只在校服衣里穿了一件圆领的黑色薄卫衣。
真的不怕睡觉着凉的吗?
温迟迟眼睛睁圆了些——
于是视线就这么和猝不及防抬头起来的李槜对上了。
怔愣被他自然理解成是茫然:“不是这个么?”
李槜看着她,扬了扬手里的试卷,又掀起眼皮看了眼她抱着的作业——确实好像都是答题卡。
“那我待会自己再去……”他作文都是随手就写在试卷上,发下来的答题卡都被用来当草稿纸了。
温迟迟眼皮颤了颤,突然打断李槜:“这个就行。”
语气有些不受控制的冷硬。
预感在阻止她,不能再往下纠结了。
好在预备上课的铃声在这时候响起来。温迟迟吐出一口气,松开了抵在食指骨节上的拇指。
李槜原本要重新收起试卷的动作顿在空中,他没说什么,只又点点头,把那张试卷递给她。
他看了一眼钟,只有两分钟就要上课了。
温迟迟接过来,指尖木然,胡乱点点头,然后逃也似地快步走出了教室。
心脏如鼓擂,耳膜震颤。
教室外,风又开始吹,温迟迟不自觉看向手中那堆作业,最上面那张写着李槜的名字,笔锋锋利,单词连笔却不潦草。
她明明没有回过头,心里却已经控制不住回想了一百次他的侧脸。
双更合一,后天再见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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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条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