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
“当、当、当。”
三声钟响,正午时分。
祭天大典上的变故,尙还传不进长安百姓的耳朵里,更便影响不了各家各户这开火做饭的时辰。
虽跟贵胄们一大早便开始祭天不同,要到腊月廿四的晚上才是百姓们送灶神的时候,但他们没有各种礼官帮忙准备操持贡品,这供奉给灶君吃吃喝喝的猪头鱼鲜、汤饼糖酥打晌午自便开始准备。
满城炊烟升起,连天上雪落下也得被蒸成人间的烟火气。
独连祁的一座新府,没有半点烟火味——
空荡的院落里唯有一个少年倒在地上的孤影。
于是被四面热烟围剿的朔风似终于找到归处般,卷着所有残存的冰寒一起灌入,浩浩荡荡地把这最后的孤影埋进茫茫的白中。
埋掉地面被刀劈剑砍过那些打斗的划痕与血迹,埋掉扔在少年两手旁沾满殷红的长剑与匕首,埋掉那双眼睫都凝上冰霜后还睁着的墨黑色的眸子......
好吧,也不尽然,至少在少年连祁心里,最后是他自己选择闭上了眼睛:
一则,他四周埋的雪实在积得太多太晃眼了些,连祁在防止雪盲;
二则,刚跟那寄宿在自己身体里的恶魂打了一场,连祁更委实乏累,些把自己冻到没有知觉从而获得一个漫长的休息,似乎也在逐渐成为连祁脑海中的一个选项。
少年连祁很想放任自己歇息一会儿。
只可惜,这种堕入冰冷黑暗的感觉,与被恶鬼控制住身体时一模一样,更让少年脑海中浮现出今晨自他恢复清醒后,那更糟糕的一切——
少年答应少女天塌下来也替她顶着,却用一场众目睽睽下的祭天大典亲手把她推入事关储位的纷争,连祁殊为可耻;
然这般亲手缔造纷争的后续处理,却直接以他已经告病好好在府中修养为由将少年再次隔绝开来,由恶魂布下棋局自己却仍做不得棋手,连祁更是可笑;
待回到府中,发觉短短一夜间这座他以为象征着些许功勋的新府竟已人去楼空,莫说丫鬟小厮,就连这些天来他查出军中贪腐案的罪证都没留下......
本本案牍,只余下亲妹妹连芸写上的一张字条:“哥哥,别再与父亲作对了。”
他那肆意张扬的妹妹在宫宴上都敢用自己写的纸条塞满一整个木箱,可这张字条的笔迹却在抖。
连祁必须承认自己简直可悲。
约莫一月前,他还曾信誓旦旦对连大将军说过:“我不知道你如何忝列将侯,但我建功立业便是要让我家中人皆可遂其愿,做其欲。”
但他建那些所谓功勋,让姑父给他封官任命赐府究竟何用?
无论在旁人眼中,还是实然,他仍旧不过是长平侯府的连小侯爷,他拥有的一切与连大将军的荫庇比起来一文不值。
连祁发过的所有誓言,唯有可耻、可笑、又可悲。
更可恶的是,身体里的那只恶魂才安静没多久,竟再开口:“一败涂地的废物,还是把身体让回,由孤来。”
忽然间,少年连祁连“闭嘴”都懒得喊了。
倒是雪逐渐他的整张脸都盖上,难免愈发堵塞呼吸呛了几片进入鼻腔,让少年不禁“咳咳”两声。
连祁或许应该再承认一件事,他不只想休息一会儿,多半其实打算把自己和这个会伤害他要护住那些人的恶魔一块就地埋了。
“咳咳咳咳......”
可惜愈发汹涌止不住的呛咳声,让连祁明白呼吸的本能让被雪淹死这件事并不那么美妙,甚至过分狼狈。
少年早说过自己一爱面子,二从未有刻意用痛苦磨炼自己的癖好。
连祁闭着眼,于是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发青本应已彻底冻到僵硬的右手竟就重新握回被扔在一旁的匕首,立时就要给自己一个痛快......
猝然,却是一阵极吵闹的“嘎嘎”声。
还有小厮阿忠喘着粗气大喊的声音:“福气、长寿,好不容易给你俩逮回府了,还跑!还瞎跑是吧,你们两只大雁怎么比狗还能叫唤闹腾啊!”
少年极迅捷地一抹脸,扫掉面上覆盖的积雪,既让口鼻重新通畅忍住呛咳的可能,同时双眸一睁,好看着把长剑匕首锋刃上的血迹先拿粗的冰碴子快擦了一遍,再把血都藏进雪堆里......
倏尔想到,没用。
他现在身上穿的几乎已经被自己与‘自己’的打斗砍成了破烂,零零碎碎全身的伤很难遮掩。
可听着阿忠追着大雁,脚步声越来越近,连带着奇怪道:“诶,府里怎么一个人都没啦?”
接着再一声慌张大喊:“糟糕!不会……不会世子爷又出事了吧!”
……什么叫又?
为免把自己这个最爱一惊一乍的小厮吓坏,连祁俨然不能继续了结自己,至于身上的伤再难遮掩,也得遮掩——
积雪地,顶上软、底下滑,殊难借力。
但少年人翻身,一把匕首凿住,一柄长剑支起,还真把疲乏不堪的躯干撑直了。
“咳咳。”喉管中亦不再是自暴自弃被雪呛出的咳嗽,少年人清了清嗓子令道:“阿忠,我正在雪中磨砺修行,不许进院打搅。”
接着转转手腕,又没被挑断手筋,活动良好。
于是再一提那手中的锋刃——
少年剑意起,风雪不敢沾。
与当日月下舞剑一般,伴着连祁剑势的挥洒,无论是那些曾堆在他身上的,还是浩浩洋洋仍争先恐后想要落下的霜冰都被尽数破开。
而不同的是,他今日舞了一柄左手剑又加一把右手匕,于是周身的银芒更密不透风遮住少年人身上的一切伤痕,只让人见到他穿梭于其中的影。
也就是那一刹,连祁顿悟到活人还能给鬼逼死?
少年人年轻气盛,再一败涂地,也总有翻盘的锋芒,可不像某些死鬼早把命给输光。
在千般坏事中,少年找出了其中的好事。
伴着口中“嘁”出来的一句“多谢你啦死鬼,帮我学会左右互搏”,连祁双手剑匕之风愈发肆意凌厉。
“福气,长寿!别进院里,快回来!世子爷练武呢,你们两个别给我找死!”
更在阿忠下一声喊时,眼疾手快游刃有余的,连祁又将那些凌厉锋芒尽数数收入鞘中。
“福气,人家地狱里的鬼都知道往人间爬,你不过伤了翅膀一个月飞不起来就三天两头找死,是傻子还是懦夫啊?”连祁拿着剑鞘往两只傻雁头上各敲了一下,“长寿你更搞笑,有殉情的勇气,却没有叫人家和你一起活下去的是吧?”
连祁像彻底想通了什么似的,将一侧嘴角越挑越高。
而旁观着的残魂本想冷眼嘲声“幼稚”,但莫名他看着收起的剑鞘、倏尔忆起梦里少年不受控制与自己选择不同地骑马就走的模样——
连祁两侧的嘴角勾成一个完整的笑。
可惜阿忠站在连祁院子门口,颤颤巍巍再吐出句话:“……世子,你身上怎么破破烂烂成这样,难不成侯爷又给你打了?”
短暂的笑,连祁只维持了一瞬便完全垮塌。
不过在听到阿忠着急忙慌准备去找大夫时——
连祁倏尔计上心头,姑父要他好好养病,养病的前提当然得寻医,出府找个郎中不算抗旨。
而正当少年连祁要借着寻医为由,做些旁的打算时……
……
另一边厢,常宁殿中
少女曹肆月则终于等到一个回答与希望。
萧玥:“我前世能在相思蛊发作后,再支撑了足足十年靠得不是刘太医,而是出宫那夜你在无名医馆碰见的郎中吴铭。
他虽现在还不是将来那位誉满大越的神医,但反正如今的状况已经不能更糟,莫若直接绕过刘太医请他一试。
不过有了祭天大典之变,你近日多半会被严密监视不会再有机会溜出宫门,太医令顾方尚算位有医者仁心的可信之人,或可找他帮你。”
脑海中的回应,让曹肆月从被骤然笼罩上的死亡阴影中,好不容易喘出口气。
只是曹肆月想再多打听两句为何要绕开刘太医,抑或关于相思蛊到底为何被种在她身上时,萧玥又恢复缄默不言。
不过曹肆月如今正浑身被刘太医扎满银针,连人中都被刺入一根,在取针前是不能动也不能说。
所以,为了不过度关注浑身被插成刺猬还很痛这件事,曹肆月只得东想西想,继续努力同萧玥硬找话题——
曹肆月:“萧玥,要不你教我怎么当好这个鲁元公主吧?”
曹肆月:“教我怎么应付好另一个‘连祁’也行,如果以后我自己都能搞定,你便不必强撑着自己出来受累。”
似乎自萧玥开始帮忙后,曹肆月便逐渐开始遗忘萧玥出现的开始是同她争抢身体要杀那个人……
可当萧玥正要感叹年少的自己多么天真时,忽听曹肆月沉吟了一会儿:“……萧玥我在想,之前出宫那夜其实你本就是为了找吴郎中求生,结果碰巧撞上‘连祁’才会有与他一起同归的寻死之念对不对?
分明是死去活来的情,却又要全藏在心里太重,才会让相思蛊发作得如此厉害。”
抱歉各位久等了!不敢立flag了,家庭工作上的事都很多,写的想很多,码字速度又越来越慢,但一定会坚持努力写的,谢谢所有原意看的宝贝【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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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