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许多年前,连祁第一次同曹肆月讲话。
除开先喊了声“诶”引她抬头,开口也就是这两个字“别哭”。
不过那时爱哭的小女孩是仰起头见男孩高高坐于树顶,被初春的暖阳光环着好似遥不可及,而在这个天禅十一年的冬日少女则是俯身凝着在她眼前的少年郎——
两个字于曹肆月心上重重一撞,一双杏眸中水珠儿举起直打转。
她几似就要同当年一般,被连祁一激哭得更凶。
可她又找出一件与当年相仿的物件,连祁的揩布兜兜转转再到曹肆月手中。
她说:“世子别担心,肆月不哭了”
再从袖中取出那方布,放在连祁手中。
不像男孩塞到小女孩手中那么硬生生,浑身仿若都因疼痛而紧绷着的少年,死攥成拳的手被少女那双柔夷一碰松了些。
然后她帮他把那方素布塞进掌心,又捧起他的手拭去眼睫上所有泪珠。
曹肆月俯在连祁耳边,对他又道:“世子帮肆月把眼泪都擦干净了。”
那双紧蹙的剑眉终于舒展一二,凤眸虽仍阖着没有睁开,但眼尾上斜的线条总算亦显露出些许,就好像他多少松口气,笑了一下。
这时。
一直观察着伤患状况的郎中吴铭不禁问了句:“所以小夫人,不管之前那断手的官爷怎么说,你的确是这小军爷的夫人对吧?”
曹肆月被吴铭的话噎住:“......”
但吴铭仿佛也不需回答的,一边整理着今晚的来龙去脉,一边喃喃道:“我们要去的是长平侯府。
所以这位小军爷不姓石,而是长平侯世子,石小夫人也应该是世子夫人才对......
等等,整个长安城不就一座长平侯府么?”
吴铭忽然想到什么要紧的地方,嗓音霎时拔高:“他是那个连!?
在外驾车的阿忠,不禁有些无语:“你还真是个傻子郎中啊?竟然现在才知道。”
可吴铭还没想通:“不对啊,那位连世子不才十七八,压根没成亲啊。”
听见曹肆月已完全没了声响,阿忠赶紧再骂一句:“傻子郎中!
好好看着世子爷的病,别没事找事,坏我家世子和小姐的清誉。”
曹肆月这次没被吓,但不知怎么听了吴铭的话后,嗓子也紧得厉害。
她默默用水帮连祁润湿着口唇,隔了半晌才挤出来:“阿忠别这么说,今晚多亏吴郎中诊治,我们应该多谢谢他才是。”
却不知,这郎中吴铭怎么听得。
他又恍然大悟般拍了下腿:“所以是未婚夫妻!”
......曹肆月不禁也在心里悄悄念了句傻子郎中。
不过几人三言两语,倒让车上原本沉闷的氛围轻松上不少。
......
......
不久后,车马停在长平侯府门前。
虽又已夜深人静灯熄,但倒不像阿忠昨夜回来时那般奇怪,好歹有个留守的门房,发觉车上是重伤的连祁,立马往内传话。
很快整个侯府都醒了过来——
在小厮们七手八脚帮忙抬人的过程中,还有个专门挤到阿忠身边道歉的:“昨夜抄家伙都是侯爷的令,阿忠哥你别放心上。”
阿忠回:“只要世子爷没事便......”
可看着自家世子的模样,阿忠实在也说不出一个好字。
他一个下人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世子是侯爷亲儿子,昨夜先是不许阿忠报信,今日更把世子罚得遍体鳞伤。
但听身边的吴铭感叹:“都说长平侯府汇聚的医师比宫内的太医院都不差,今儿我可要来长见识了。”
阿忠也只能于心中默默祈祷一番,这些个杏林好手可一定要有妙手回春的本事。
而,另一边。
曹肆月眼见连祁被抬入府中,正也要抬步进去。
却听一句蕴含怒意的:“殿下,侯府庙小怕容不进你这么尊大佛。”
于侯府长大的十载,让曹肆月下意识间一听秦夫人的声音,竟就收起那只将将要跨过门槛的腿,双膝一屈就是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
许是曹肆月的退让,又许是秦夫人身旁的张妈妈一改往日只对她谄媚——
张妈妈是极热心地就跑到曹肆月跟前要去扶她:“老奴参见公主殿下,哎哟,殿下这是做什么,夫人随口一句话是怕府上对殿下招待不周。
旁边的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迎公主殿下进府。”
秦夫人刚补好的甲片,这些天是接二连三地被又被掐折了。
“我看谁敢!”她竟全不顾往日主母体面的直接把张妈妈扯开,冲着曹肆月是更加尖锐的质问:“曹肆月,这些年侯府待你也算不薄,我儿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把他折磨成这幅模样!”
可秦夫人眼前的小孤女,再不像往日般头随着膝盖越屈越低,连声向她认错,反倒四周响起——
侍从甲:“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啊!”
丫鬟乙:“殿下,夫人说得都是胡话,您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
刚被扯开的张妈妈更是反跑过来,把秦夫人向后拖去。
张妈妈边拖,便对曹肆月道:“哎哟,殿下,夫人都是为了世子关心则乱。
您可千万要体谅一位做母亲的心啊!”
虽然曹肆月不明白若秦夫人当真关心连祁,为何丝毫不问他的伤势,先过来质问自己,却看明白对于长平侯府这一群惯会踩低捧高的下人们来说,府中高低在她这一去一回间竟已调了个个。
曹肆月想起她那刚认的姑母陶辞晚说的话:“公主无需向臣子行礼。”
曹肆月当然没法从短短几个时辰中练出一副公主架子,但她深吸几口气,找到了在秦夫人面前直起身子的力气。
而后曹肆月再抬眼,看向她恭谨问候十年的这位伯母——
秦夫人对所有人怒目而视地叫嚷:“这都还没有册封!你们这些狗东西,就能觉着野鸡变凤......”
张妈妈捂住了秦夫人的嘴,对曹肆月又是连声抱歉,还道:“殿下,夫人怕实在是忧虑过度,急火攻心犯癔症了!
秋水,冬梅,你们还不快把夫人也扶去给郎中看看。”
原来身份一变,连换癔症的人也变了。
秦夫人叫嚷的模样不会让人丝毫想到要恭谨,倒让曹肆月的确想到另一个人。
“伯母对肆月再发脾气,怕也没有什么益处。”曹肆月不再需要秦夫人的允许便踏入府门之内,对秦夫人轻声说了句:“还请伯母先查查秦卫尉畏罪潜逃一事吧。”
秦夫人的抓狂,戛然而止。
她再向曹肆月确认一次:“你说什么?”
曹肆月:“我贸然出宫,没必要骗伯母。”
随着秦夫人身子一抖,侯府主母的理智渐渐回归。
她不再有被曹肆月一日间改头换面,身份压过自己的生气,也不再朝那些拦着她的侍从丫鬟们打骂,巨大的危机感压过所有其它情绪。
张妈妈当然已松开拖住秦夫人的手,秦夫人却反倒像要找个依靠般抓紧了身旁的张妈妈,才能吩咐道:“快去中军大营,速让侯爷回来,就用.....就用......”
可秦夫人话至一半——
猝然想到自己似乎是从找不到由头,能将她那位身为大将军长平侯的夫君请回家。
还亏一旁的张妈妈见状补道:“世子爷病重,怕是不好,还不快叫侯爷回来!”
而后张妈妈又迅速安排着人将曹肆月引去前厅歇息,好生伺候。
看着那一个二个毕恭毕敬的下人,曹肆月心中不禁浮出一股古怪之感。
谁能料想仅仅一日之前她还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孤女,而如今却是被奉为座上宾的殿下。
人往高处走似乎总当应感到欣喜。
可蓦地,曹肆月脑海中浮现出的是——
龙椅之上手脚尽数被镣铐锁住的自己,她头戴的十二旒冕既沉,每一旒的五彩玉珠不禁将她的视线遮得模模糊糊。
它们滑过脸颊不是凉到刺骨得让她想起男人满是血红的怀抱,就是烫到灼人让她回忆少年苍白的面颊......
那种触感过分真实到,让少女整个人都向后弹开。
正巧一个丫鬟在为她倒茶,以为是不小心溅出滚水烫到曹肆月,当即就“扑通”跪到地上,连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曹肆月伸手想去扶,她反倒更加惶恐,连恕罪声都磕巴起来。
让曹肆月想到每次害怕紧张都结巴的小桃,于是曹肆月心中的古怪感便更强了。
......
......
“梆!梆!梆!”
长平侯连磐是在外面响过三更时回到府中的,三更打过就是子时,也就是这一日已是十一月廿三。
而待五更打过,天便要亮了。
连磐从曹肆月口中晓得秦卫尉一事后,是半分都没有耽搁便又吩咐备车马进宫,仍以连祁病重,要求请御医为由。
此话实然并不假。
府中一众医师自进了连祁房中后,已有快半个时辰的时间,竟无一人出来。
曹肆月起先见连磐连连祁的院都没进,又转身准备车马时,还上前安慰了一句:“伯父,世子他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她当她这位伯父多半也是怕关心则乱,是想尽快请御医回来为连祁一同会诊。
却不料此时。
一个位府上白发苍苍的老郎中急急忙忙地跑到前厅道:“世子状况复杂恐已有经脉闭塞之象,我等商议出两个法子,必须立刻请侯爷夫人拿个决断。”
可那两个法子是什么都还未说——
连磐直言:“哪个更凶险,便按哪个治,若是都不凶险,你们便想法子让他的脉象再凶险些。
别让人找着闲话,说我长平侯府性命无虞的病也可夜扣宫门。”
凶险的爹
打了个小补丁:最后的场景吴铭不在
ps.不知道为什么公告一直审核没过,作者情绪性失声了,不敢接着熬夜了,今天更新不定时估计会比较晚,之后大概会把更新时间调整到白天,谢谢理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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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长平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