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亥时,宫中各处人歇灯熄。
终于回到居所的连祁,驾轻就熟地从柜中取出药箱,烛火都懒得点,便一气呵成地完成淋酒擦拭上药包扎——
好吧,用左手做起这些来倒也没有那么一气呵成。
连祁剪废的第八张纱布,让他感到未在屋内点灯委实是个明智的决定,否则若有哪个宫人看着他屋内亮着过来关怀,未免就有些贻笑大方了。
所幸,第九次。
他终于给右腕上的纱布打出一个完美的结,待白日里戴上护腕旁人绝瞧不出来。
谁能料想就这半日,他为宫宴换了身衣服未戴护腕便能伤了呢?
连祁瞥着自己那极不方便的宽袍大袖,嘴角也不由往下撇三分。
思及好在锦袍是红棕的檀色,血滴在上面深一块浅一块地都没叫旁人看出来,才有又略略提提唇,嘴角既不耷拉朝下也不飞扬向上地平了。
处理完右掌直拉到腕部的伤,佩剑被从身侧取下,连祁对剑的养护向来无一日放下。
他举起剑面,对向月光。
果不其然残存着零星血迹,剑舞时他来不及只得用拇指一揩当真揩不了那么干净,不过那丫头应该没功夫留意……
等等,剑舞?那丫头?
连祁思绪一滞。
今日宫宴之上分明是他妹妹连芸一曲剑舞,为何他脑中浮现出的画面竟是自己与曹肆月——
前一刹,少年少女相握共舞。
后一刹,他听见一声:“曲终了。”
利刃穿胸,撕心裂肺,连祁陡然睁开双眼。
没有四溅而出的血液,静谧至极的屋中,他竟是不知不觉用手支着头于茶几上打了个盹,还做了个同早上一般不知所云的怪梦。
大抵近日事忙,的确乏累几分。
少年右手一抬,无论掌中腕上皆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伤口,但胸口处失序的跳动,还是昭示出些许异常。
一股烦闷的情绪由少年心中滋生。
他眸子一暗,瞥向佩在左侧的剑——
但'听“嘁”的一声,拔剑的仍是右手。
少年起身,将门踹开,氅衣都未批一件便行至院中,手腕一提一转,一套行云流水的剑势倾泻而出。
三分月色七分银芒,于青锋上凝出一匹白练,剑刃所指自划出一片天地。
满天大雪都绕开路来,没有一片能沾染少年手中光洁的剑面,呼啸的北风于剑围之内更只能被铮铮金铁破开。
剑意毫无阻滞地抒发,终于让连祁的唇角重新朝上勾了勾。
只是收鞘之时,眉头不禁再次蹙起。
狭长的凤眸瞥向右手,看来明日还真得去宫外找个郎中瞧瞧了。
......
......
十一月廿十夜。
回到长平侯府的曹肆月没再遇上什么旁的事,连院门都没出。
秦夫人与连芸自宫宴而归也没寻她,只得长平侯连磐派人传了句话。
下人:“侯爷今儿回得晚,不必拜见,听闻曹姑娘近来身有不适,还请早些歇息。”
长平侯时常入宫通宵议事又或留宿军营,不与秦夫人同归事常事。
但晓得侯爷回到长安,府中总真算有了位能为她做些主的伯父,曹肆月心中定下几分。
她早早熄灯睡下。
而后眼前浮现出巍峨的皇宫大殿,也没再次梦境牵着走,凭借白日里学的一招捂住左耳,竟真让那座大殿又顷刻,便消弭在一片黑暗之间。
曹肆月算有一夜安眠。
第二日晨起,她难得被叫去主厅一同用早膳,曹肆月梳洗妥帖,心道明白这下应当是要拜见冬狩归来的伯父了。
曹肆月同昨日一般梳妆仔细掩住还未消退的几处疤痕。
出了院门,倒没想到她先碰上几日未见的连芸。
曹肆月礼数周全地朝不远处走过的连芸问了声:“芸姐姐早。”
但见连芸转过头:“啊,是月儿妹妹啊,月儿妹妹早!”
曹肆月一没想到连芸会回应她的话,二更极少听到她叫月儿妹妹,乍然惊得在原地愣了愣。
在她愣神的片刻,连芸竟是直接带着丫鬟走过来,笑眯眯道:“月儿妹妹这是身子终于大好了?那可真是件喜事,哥哥听了一定也会开心。”
连芸的眼睛和连祁本是极相似,眼角微挑的凤眸,现下却全然弯成月牙状,话语不光似对曹肆月的一句关心,更是提到了她哥哥连祁。
曹肆月从惊愕变得有些呆滞。
她的一双手直接被连芸拉住。
连芸:“既然都这么开心,那我们便边走边互相说道说道,姐姐也有桩喜事想告诉月儿妹妹你呢。”
曹肆月被连芸拉着走起来,全不知如何反应地又听道:“昨日宫宴姐姐我一曲剑舞简直惊艳四座,连表哥看我的眼神都不同了。
你知道我表哥吧?就是大皇子殿下。”
......宫宴、剑舞、表哥?
来自梦境的细碎片段争先恐后挤入脑海,曹肆月的思绪骤然被数个不同的声音搅成一团浆糊——
连祁:“当日宫宴剑舞,我本意替你解围,倒叫你一曲惊人自此入宫。”
陌生的女声:“这么些张‘剑舞’,莫非是哪家姑娘的玩笑?”
连芸:“没有表哥,我才不稀得舞给旁人看。”
......
曹肆月忽然间仿佛意识到什么般,颤着声问道:“芸姐姐,宫宴大殿下自然都会列席的吧。”
连芸毫无所觉:“你说的这是什么废话?”
曹肆月赶忙点头:“自然,自然,肯定都是我胡思乱想……”
却听连芸接着道:“不过,昨日晚宴时,本听闻表哥因病来不了了,多亏哥哥及时赶回将表哥带回来了,哈哈!”
连芸说着说着笑出声,在曹肆月听来却宛若白日惊雷。
梦中连芸的又一句话,从她脑海中闪过。
连芸:“分明午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称病不来了?”
宫宴之时,曹肆月分明在靖安伯府,全无从得知连芸剑舞与大殿下称病一事——
那些胡扯般的梦境却一桩桩、一件件全数与现实之中连芸的说辞相合。
曹肆月想起那个教她捂住耳朵的女声,那女声除了教她阻隔梦境,还十分急切。
急切的女声:“没错,快离开这里阻止一切发生!”
然后她又听到同样的回声:“必须阻止一切发生!”
要阻止什么发生?
像现在这样她没参加宫宴,大皇子萧负亦没有缺席么?
眼前长平侯府的院落在渐渐褪色,巍峨宫殿再次浮现——
曹肆月的手被猛地甩了一下,连芸在她视线正中撅着嘴:“曹肆月!我跟你说那么多话你装聋呢!”
曹肆月:“......抱歉,芸姐姐。”
连芸:“罢了!跟你说不到一起去。”
曹肆月看着连芸甩开手、大跨步走开的身影连忙跟上去。
她庆幸连芸甩醒了自己,但好不容易以为终于摆脱幻梦的心,这下恐怕彻底难得安宁。
随后的一场早膳,她用得也是浑浑噩噩。
被长平侯连磐瞧出端倪:“月儿,你寻常最爱吃蜜枣甄糕,怎么今日是尝也没尝?”
曹肆月这才发觉摆在她面前的一盘蜜枣甄糕。
她忙推说:“没什么旁的,不过近来胃口淡了几分,劳伯父挂心。”
连磐:“若有不适一定不要强忍,我向陛下陈情再召太医前来也无不可。”
不知是否连日的梦总与那座曹肆月从未去过的皇宫有关,听到陛下二字时,曹肆月手一抖,手中汤勺没拿稳是“铛”的在瓷碗上砸了下,
好在此时连芸提嗓子问:“再召太医?
莫非昨日哥哥从宫宴上领着太医令离去竟是为了曹肆......”
秦夫人打断:“芸儿,不可在你父亲面前一惊一乍没大没小。”
连磐“啪”地撂下筷子,沉声道:“难道我不在时,芸儿便可以这般大呼小叫,对他人直呼其名么?”
长平侯一家三口眼看是要吵起来,自没人发现作为‘他人’的曹肆月方才那一下的失态。
一场早膳,不欢而散。
连芸被罚去抄礼记,长平侯与秦夫人又不知如何谈到近来京中择婿议亲的风气,提及两位及冠皇子都尚未订亲。
连磐:“不论旁人如何,我长平侯府中断不可再议此事。”
其中大抵关涉一些朝堂之事,可未有人让曹肆月离席,她也只能埋头做默默用膳状。
冷掉甑糕有些黏腻。
直到秦夫人一句:“时辰不早,侯爷该上朝了。”
曹肆月终于有了起身告退的机会。
曹肆月:“伯父,那肆月也就退下了。”
她到长平侯连磐身前屈膝行了个礼。
连磐关怀一句:“月儿你在府中有什么委屈尽可同伯父说。”
她摇摇头:“伯父待肆月这般好,肆月岂会有什么委屈。”
听一声“去吧”,曹肆月直起身离开,却在迈出门槛前,忽然听得她这位贵为国舅,位极人臣的伯父长“哎”地长叹口气。
连磐:“月儿,无论何事你要信伯父定会为你着想周全。”
曹肆月的步子顿了顿。
她犹疑刹那,在想莫非是长平侯连磐听闻几分近日府上发生的事。
他是侯爷这府上的主人,一向也是位关心自己的伯父,伯父会为自己做主么?
曹肆月自知后宅总还是秦夫人管着,不欲多生事端,但的确有一桩事——
曹肆月回过身:“伯父方才说长幼有序,让伯母不可再谈为芸姐姐许亲一事,但肆月并非二位殿下的表妹,不知可否求伯父......”
连磐:“哎——”
一声更长的叹息打断了曹肆月的话。
连磐:“月儿,唯这婚事,伯父做不了你的主,做不了这府里任何人的主。”
被梦境干扰生活的第n天。
关于男主为什么给女主找太医,自己却找宫外的郎中,后续剧情会有补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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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剑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