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批二流子在听到掌柜丁二出声后,情绪更激动了,纷纷叫嚷道:“原来是定北王府的人!难怪这样嚣张!”
一乞儿拨开人群,指着林媚珠骂道:“就是她!这贱人的丈夫将我堂兄打杀了!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丁二本以为林媚珠出身低微,没见过大场面,定会被这番动乱唬住,哪知这种场面对她来说虽说不上家常便饭,也是耳熟能详了。
早年间,岭南闹过水患,水患过后疫疾肆虐,多有生疯男女行乞道旁,或小遗与道路间,最能染人成疯。
那段时日,陈惠生只身前往乡间为人诊治,不许初七与她跟随。
初七与她曾翻看过陈惠生整理的医录手札,其中记载“疯为大癞,虽有湿热所生,亦传染之有自,故凡生疯,则其家以小舟处之,多备衣粮,使之浮游海上,或使居于空旷之所,毋与人近。1”
得了癞病的人,初时面色如茜,而后生疮生癣,严重者皮肤溃烂,直至四肢变形,吊脚跛行,十分可怖。但林媚珠对这些人的同情远大于害怕,她亲眼看见过乡间邻里将得病的亲人送上小舟。
病痛为伴,绝望作浆,亲友的眼泪汇聚成江水,推着他们驶向死亡。
那年水色苍茫,小舟如繁星坠海,流向无边天际。
但也有人以此为生财之道。债主会雇佣疯人为自己讨债,盗贼会雇佣疯人为细作,曾有一段时日,疯人气焰极高,每逢人家吊庆,则成群结伴上门,打骂叫呼,主人家害怕染病,只能看着他们风扫残云般将酒席并财物搜刮干净。
后来有位乡绅出钱买田筑室,尽收生疯男女,癞症之患才得以消除。
林媚珠也曾见过癞症病人,眼前这群乞儿虽披头散发,面颊异于常人,但细看就可以看出这是日头晒多了的紧绷与酡红,他们说话条理分明,眼神精光乍现,哪里有半分病人的模样?
相比于害怕,她更多的是不解,这些人究竟有什么目的?她望着笑得八面玲珑的掌柜,很快想到了主意。
她伸头到窗边看了一眼,装作惴惴不安的模样:“这可怎么办?他们人这么多,待会我们怎么回府?”
“也不知道我是得罪什么人了?这帮人为何这般大胆,竟敢冲撞王府?”
丁二闻言为难道:“这个……”
林媚珠言辞恳切道:“掌柜有话不妨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丁二哎了一声,作下定决心状:“世子妃有所不知!这些人都是臭名昭著的地痞流氓,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常做些偷鸡摸狗之事,即使被府衙抓了也只当是去消磨趁饭的,久而久之连官府都拿他们没办法。”
“昨日……听说世子爷在颐景园游玩,被几个恶奴怠慢了,世子爷气不过小小惩治了他们一番,那帮乞儿的领头恰好与这其中一个小厮有些关系,所以才会故意闹事的。”
林媚珠微怔,原来是和沈长风有关?她问道:“小小惩治是指?”
丁二回道:“哦,打死了三个人,还有一个昏迷不醒。”
林媚珠知道奴仆在主人家眼里只是物件,生死大权都在主人手里,但真的听到几条性命就这样被随意定夺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丁二继续说道:“这些人顽固不化,这次世子妃侥幸躲过去了,下次可能就不能这样走运了。再者,他们纠合起来人多势众,竟生了告官的念头!一旦闹上官府就麻烦啦!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帝爷爷最厌恶骄奢跋扈之人,这还是好几条性命,这,诶……”
他看着眼前小妇人脸色惨白,还当自己吓住了她,果真听到她问道:“不能报官啊!长公主殿下刚让我主持中馈,府里就出了这样的事,可怎么好啊?”
林媚珠悲悲戚戚哭起来,丁二于心不忍的模样,“世子妃别担心,容小的想想法子。”
见美人泪眼朦胧,丁二声音都不自觉放软了,“这些人都是蠹虫,但也是有办法打发的!所谓破财挡灾,小人与颐景园主人有几分交情,世子妃若是信得过小人,小人愿意作中人,从中调停此事。”
林媚珠明白了这帮人的意图,不过是在沈长风处受了气,来找她撒气坑银子。
林媚珠轻笑,如果她不是恰好在岭南见过这般场面,如果不是跟着陈惠生学了医能辨别真正的麻风病人,如果不是知道沈长风并不是绣花枕头会随便惹事……她很有可能会被吓住继而对他人言听计从。
不过这帮人有一件事没看错,那就是即使她出事了也不会在乎。
她安慰自己,怎么会没人呢?没人来帮她那就自己帮自己呀,没人在乎那就自己再多爱自己一点,很多人还做不到这点呢。
“我又怎么会信不过掌柜!若不是你救我于危难,我现下凶多吉少。”林媚珠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神色,问道:“只是我从来没遇上这样的事,也不知需要多少……”
丁二伸了根指头,林媚珠有些吃惊,但最后还是乖乖颔首:“可否借笔墨一用?我叫家仆送来。”
丁二大喜,心道这女子果真愚蠢非常,一千两银子说给就给!
颐景园的管事被打成重伤,丁二便想向丁二举荐自己的儿子补空缺,为了帮丁二出口恶气,他便想到了恐吓林媚珠。林媚珠公婆不亲,丈夫不爱,娘家弟弟更是为了几两黄酒泄露她的行踪,最重要是的是,她有丰厚的嫁妆,胆小怯弱,即使受骗了也不会有人过问!说不定她还会觉得自己为丈夫摆平了官司而沾沾自喜呢!
林媚珠得了纸墨,凝思片刻,终于下笔。
一侧的丁二偷瞥一眼,看到纸上跃然画了几个垒砌的金元宝,林媚珠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丁二打了个哈哈,向后退去,林媚珠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快速加了几个小字。
丁二心中有些鄙夷,能嫁入高门望族的女子,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此女大字不识一个,连书信都是乱涂乱画,难怪沈长风对她厌恶如斯。
等林媚珠写了好信,丁二又殷勤道:“世子妃受惊了,不妨在此稍作休息。”
林媚珠望着袅袅上升的熏香,果真觉得眼皮有些重,打了个哈欠:“如此,那有劳掌柜了。”
日暮时分,沈长风出现在王府附近。
他回府是想补个觉的,走到一半想起自己已经娶了妻,要与人共享床榻,心下不爽,正想换向,却被侍卫堵了个正着。
侍卫们知道沈长风若是不肯,他们是如何也拦不住人的,但沈仲达铁令如山,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拦人。两相较量下,沈总管匆匆赶到,见沈长风脸色尚可,舒了一口气道:“世子,王爷请您到祠堂。”
沈总管是沈家家仆,虽说是主仆,但也是看着沈长风长大的,是沈长风觉得府里为数不多的正常人之一。他给沈总管几分薄面,抬脚走了进去。
沈仲达在祠堂里负着手踱步,瞧见儿子闲庭信步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还舍得回来!”
沈长风顿住脚:“那我走?”
沈仲达气急:“给我跪下!给我打!”
几个侍卫上前,小声道:“世子,得罪了!”
沈仲达听着鞭声数落:“这才过了几天?你将王府搅得天翻地覆!你知不知道现在多少人弹劾你?迎亲拜堂的事我还没算,三朝回门你不陪你媳妇,你跑到颐景园狎妓游湖……”
长鞭足有婴儿小臂粗,其上挂满倒刺,可谓是鞭鞭见血。
沈长风敞着上身,露出精壮的后背,眼皮都没颤一下,只有在荆棘刺穿皮肉时,背上筋脉不自觉地弹跳。
对他而言,家法侍候如同家常便饭,下手的侍卫也是人精,早就学会了怎么样可以让伤口看起来很严重,实则并不伤及内里。
“给我打!不许停!我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在那园子里做的浑事,叫你媳妇被人坑害了?”
沈长风一愣,什么?林媚珠怎么了?!
沈仲达见儿子被打得毫无反应,气得一把推开执刑的侍卫,抢了长鞭狠力一甩,只听嘶啦一声,沈长风背上血肉飞绽,血点子顺着鞭身淅沥沥往下坠。
沈长风受了这一鞭子,整个人气质都变了,他慢慢站起身子,整个人被半明半暗的夕阳笼罩,余晖拉长他的影子,高大扭曲,伤痕累累血迹斑驳,好似一头要挣脱枷锁破笼而出的怪物。
沈仲达见他要转身离去,愈加愤怒:“走?今天叫你长长记性!”
说罢追上前抡起长鞭又是一记,沈长风背后似长了眼睛,微微侧身,那蛇信子般的鞭尾便直冲转角处忽然出现的人而去,引起一阵惊呼。
林媚珠得知沈长风被家法侍候时正准备用晚膳。
彼时她刚从天香阁回来,作了一天的戏累得不行也饿得不行,但她觉得自己棒极了,不仅没被人诓还想到法子将那些人狠狠惩治了一番,可是回来看到空落落的婚房,满心的欢喜一点一点沉寂下去,连最爱的东坡肉都觉得味如嚼蜡。
这就好比,今天差点死掉了,但是很幸运地被命运眷顾逃过一劫,却发现根本没人在意你死没死。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焦急的喊声:“大嫂大嫂不好了!大哥要被爹家法侍候了!”
来人正是沈察礼。
“什么!?”林媚珠啪一声放下筷子就往外走,晴儿急急跟在后面喊道:“少夫人!头发!头发!”
林媚珠一摸,是了!她回来沐浴还未簪发!
“快,简单些就可以了,不知王爷为何要打他?是因为颐景园……”匆匆梳好了头发,林媚珠刚迈出两步,忽地顿住了脚步,摇了摇头,慢慢坐了下来,“我想,我还是不过去了。”
沈察礼觉得奇怪,为何大嫂刚刚看着那样着急,现在却说不去了?
林媚珠苦笑,这种时候他定是不想被自己看见的,现在过去只怕他会觉得自己在抓紧机会献殷勤。毕竟他那么讨厌自己,但她却不能表露出来,只能拖延时间:“你可知道所因何事?”
沈察礼诚实回道:“我也不清楚。”
林媚珠只好又问:“是谁叫你过来的?”
沈察礼道:“是爹叫我来的。”
林媚珠知道这是沈仲达的意思,避无可避,只能再次起身。
她走到祠堂的时候沈仲达已经开打了。她大老远就听到了长鞭咻咻的声音,正想着鞭子落得身上是个什么可怕光景,一抬头发现长鞭冲到了面前。
林媚珠嗅到了血腥气味,但她的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害怕,而是隐隐的期待,如果这张脸毁了是不是可以不用像货物一样,需要用的时候被想起,不需要的时候被抛弃?是不是再也不会有男人用恶心至极的眼神明里暗里意|淫她?如果是的话,毁了就毁了吧。
她认命地闭上眼,却没感觉到痛。
皆因早已避到一旁的沈长风瞬间贴近,轻轻抱住了她。
林媚珠的心跳轻轻漏了一拍。
1——《广东新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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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