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荔枝。
沈长风可以很确定,是荔枝的馥郁香甜。
但这或许比他尝过的任何一种荔枝,都要可口。
更白,更红,更饱满。
几乎是瞬间,沉睡在山峦的荔枝在摇曳中苏醒,缓缓探出枝头。
而他的半张脸也短暂地失去了知觉。
正所谓此消彼长,消失的这部分力量向另一个地方齐齐涌去。
情急之下,林媚珠抓住悬挂着的篾帘,险之又险地往一侧歪去,只是想起方才月匈前布料擦过他脸的触感,她的脸顷刻间涨得通红,羞愤谷欠死。
眼前的女人看起来惶恐到了极点,睫翼翕动,连在篾帘上的倒刺扎入指腹也未曾发觉。另一手撑在他的腿边,倒伏在跟前的脊背轻颤着,至宝光滑无滓,温柔有缝。
林媚珠微微抬头,正对上他利落挺括的下颌线,而后是他那双如同黑曜石般的瞳孔。他望着她的眼神有她熟悉的不屑和轻视,也有某些异样浪潮在他眼底翻涌。林媚珠头皮发麻,女人天性的预感告诉她即将大祸临头,她有种错觉,下一刻他会长出兽角张开獠牙抽出利爪,追捕,钳制,撕咬。
她会动弹不得,直至被吸干身上的最后一滴血。
她徒劳张了张嘴,转瞬间便天旋地转,她倒在了柔软的缎褥上。
噩梦成真。
男人身形高大,遮盖了全部视野,所视之处除却紧绷厚实的胸膛,便是他身上的滚汤火气息。
这样近的距离,林媚珠甚至能清楚听到他喉头滚动的声音,缓慢,有力。
她双手被一只大掌钉在头顶,颈脖被人用虎口扼住,林媚珠不敢动,暂时也忘了解释,甚至不敢正常呼吸,生怕那样会再次将他激怒。
情谷欠于沈长风而言,并不是什么必需品。
他自信自己有强大的自控力,声色犬马不过是迷惑外界的手段。这二十余年,他骗过了所有人,他是京城当之无愧的纨绔,是辱没将门的绣花枕头,他坦然笑纳骂名和指责,只为隐藏真正的自己,以及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他心底,女人是无用的,她们胸无大志,心胸狭窄,能看到的不过是后院琐碎之事,丈夫、儿女与家庭便是她们的全部。她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丈夫能再多看她们一眼,再多爱她们一点。
就连他的母亲李婕宜,堂堂的长公主殿下,曾经挽弓上阵杀敌,不也为了一个男人将自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李婕宜不爱沈仲达,却在沈仲达向先帝求娶她时,毫不犹豫答应了。沈长风小时想不明白,后来却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她是在报复沈仲达!她要用一辈子折磨沈仲达,因为沈仲达没能将她的心上人从战场上救下来。
女人呵,不仅无用,且有一颗卑劣的心。
在这样一个家庭长大,沈长风心底里极度厌恶情爱。在他眼里,这世界上的情爱比那晚宫宴的烟火还要缥缈。
情谷欠本是一体,既然决定割舍情爱,欲自然便也被他抛却。
得益于父母不和,从很小开始他便学会了察言观色。他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变换自如,从未失手。
但偏偏,他遇到了例外。
他只见了她三次,宫宴,洞房,还有现在……有她的地方,他都罕见地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各方面地控制不住。
此时看着女人姣好的面容,他只觉得她美得面目可憎。
即使多日查探证明林媚珠并未事先预谋嫁入王府,但他仍未对她完全放下芥蒂。今日她这般一而再再而三,行事放荡,不过是想引起自己注意罢了,手段拙劣得叫人厌恶。
只是还未等他开口训斥,女人脸庞便淌下两行清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沈长风不知为何,将手上劲道松了松。再次察觉到自己的异常后,他心中的烦躁逐渐化作隐隐不安。
他的瞳孔因怒气萦绕血气,说出的话寒气森然:“废了她的手。”
林媚珠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她从长公主那汲取来的一些勇气,在沈长风面前土崩瓦解。
说好的外强中干呢?说好的是纸老虎呢?
“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砍我的手,我没想那样……”林媚珠惊惧之下,没注意到双手已经自由了,她无意识地抓住沈长风衣领,“我站着,然后没站稳,砸到了你,对不起,真对不起……”
车辕外传来一声短促的应答:“是!”
而后林媚珠听到几声闷闷痛呼声,顿住了哭声。
马车一轻,似有什么东西被抛出去了,而后马车前进的速度变得平稳,再也没有出现颠簸。
她后知后觉,沈长风要废的不是她的手。
沈长风掌心湿濡一片,手臂都是酸痒的。
他的指腹滑过她脸上的软肉,道:“这次就算了,下次还有这种事发生,你的下场会比他还惨,懂了吗?”
林媚珠忙不迭点头,忙向后撤去。先前动作时林媚珠挣扎落了一只凤头履,罗袜松松垮垮。
动作太快,沈长风只看到白玉踝一闪而过,躲入了层叠芙蓉裙底下。
林媚珠看到沈长风脸上似乎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似有惋惜之意,她心中不解,也不敢追问,一时间只有车轱辘滚滚前进的声音。
这样的寂静让人难以忍受,林媚珠在脑海中搜刮着可以说些什么缓和气氛。
她和这位只有两面之缘的丈夫并无甚共同话题,但她确实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他。
出阁那日,陈姨娘对她耳提面命,要求她务必想办法和沈长风一道回门,好给林府长长脸。
迎亲拜堂的闹剧是演给天子看的,虽然她心里也很不舒服,但也十分配合那次演出,也答应他以后会一直配合下去,做一个大度安分的世家妇,那他能不能也答应她一个小小的要求呢?
更何况,这并不能算是要求,夫君陪同妻子回门,本就是天经地义、人之常情啊。
车帘子轻轻摇动,光晕柔和了黑影的线条,林媚珠心中也渐渐安定不少,开口道:“世子,明日您可以陪同妾回娘家吗?”
那团黑影没动,似乎在思量。
林媚珠再次争取:“世子若是有事忙,将妾送到府门就行……”她心中泛起酸涩,如果沈长风不答应,陈姨娘一定会难过,父亲和弟弟也会很失望……
马蹄声逐渐减缓,林媚珠怕他走了就见不着他了,忙掀起眼帘急道:“世子……”
阳光落在堆叠的礼品箱匣上,投落的阴影摇曳不定。
心底那股酸涩劲儿顶到鼻腔,林媚珠不无失落地想:原来他早就走了。
不过想想这样也好,他那样的人,如果听到自己这番请求,恐怕不仅不会答应,可能还会笑自己不自量力妄求过多。
“吁——”马车停稳,林媚珠听到有人外边通传:“世子妃,到了。”
她认命般吐出一口浊气,掀起了车帘。
林府里的人早就翘首以待,看见一辆华盖马车远远驶来,林麒官精神抖擞,迎上前去,稽首拜到:“小弟恭候多时,姐夫屈尊驾临,快……”
林媚珠有些尴尬,伸手将亲弟弟扶起,林麒官往她身后张望,低声问道:“这怎么回事?”
林府门前还在优雅捋须的林谦祖停下了动作,朝林媚珠望过来,在看到女儿踌躇不敢言时,心中猜想得到肯定,笑容收敛大半,指点两句下人帮运箱匣便转头走了。
林麒官埋怨道:“为着见世子我还特意做了身新衣裳呢,怎么就……阿姊你也真的是,是不是你惹世子不高兴了?”
陈姨娘听儿子讲沈长风没来便知道不好了,她等着林媚珠给林谦祖见了礼,就将人拉回了房。
她先是仔仔细细端详林媚珠几遍,见她穿戴皆是从前没有的华贵,知道王府没有在用度上亏待她,很是满意,絮絮道:“娘辛苦了大半辈子,什么也不图,只希望你和麒儿好好的。你从岭南回来,娘还想着你能陪我多几年,哪成想……娘是真舍不得!我一想起来,这心哟,就酸得难受!”
陈姨娘说着抽抽噎噎,拿起帕子拭泪。
林媚珠对这个家并没有太深的羁绊与感情,只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看着母亲伤心的模样,林媚珠不免心有戚戚然,像是幼鸟回巢,久违地感受到了归属感和安全感,眼眶也跟着红了。
陈姨娘擦干了泪,“世子年轻气性大,行事乖张,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你要学会忍让着点,你是皇上钦点的世子妃,就凭这点,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是享不尽的!就拿回门的赀礼来说,流水一般,这不就是变相在补偿他缺席的礼节不周?”
她心中不无感慨,当初为了女儿起了媚珠这个名字果然是对的。
早年间时她在茶水铺听说书人讲起志怪轶事,知道狐狸口中有颗“媚珠”,谁要是能得到媚珠,谁就可以得到世上所有人的喜爱。
彼时她恰遇上林谦祖,情窦初开,向陈惠生提出改名为媚珠,被陈父断然拒绝。
后来她有了女儿,便将这个名字用到了女儿身上。
她希望女儿能得到所有人的宠爱,尤其是丈夫的。
林媚珠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来,只觉得笑都变得勉强。
陈姨娘眉开眼笑,仔细觑着她的神色:“你年轻貌美,要想法子趁早诞下子嗣,坐稳了主母的位子,这才是正经事儿呢!”
林媚珠含糊应下。
陈姨娘见她敷衍的模样有些不快,她对闺房男女之事一向敏感,当下向孙嬷嬷望去,后者皱着眉摇摇头。
陈姨娘一下从凳子上弹起来,“你这丫头,快实话与我讲,世子是不是没与你圆房!”
林媚珠眼神擦过孙嬷嬷的脸,带着不易察觉的冷,后者不自觉退了半步,又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我会怕起这丫头来了?
陈姨娘见林媚珠没回声,急得来回踱步,“你这样板着一张脸,叫人怎会想与你亲近!男人最爱的就是新鲜,世子这样年轻,要是他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你哭都没地方哭。”
林媚珠神色始终淡淡的。
陈姨娘知道女儿性情,慢慢软了声音,“娘也是为你着想,娘出身卑微,给不了你底气,只盼着你丈夫能对你好些,不要像娘一样……若不是为了你们两个,娘情愿死了算了……”说着她就红了眼圈。
娘离家千里举目无亲是为了你,娘做小做妾吃尽苦头是为了你,娘觍着脸攀关系千夫所指也只为了你……
所谓的委屈和愤懑被慢慢搅碎,再艰难咽回喉咙,像是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堵在了嗓子眼,林媚珠的嘴唇机械性动了动:“姨娘,我都知道的。”
心中焦躁感愈盛,她感觉坐不住了,问道:“姨娘,可以将阿公的信给我了吗?”
陈姨娘见她没听进去一句,一下子火气又上来了,而后挑起一个古怪的笑,“哦,难道你还想着那个南蛮?”
林媚珠在岭南生活时有位竹马,与她感情笃深。自上京后,陈姨娘便断绝了她与岭南的联系。
“你是长女,为何就不能懂事些?林家为你的婚事花了多少真金白银?麒哥儿上学堂不用钱?你爹打点官场不用钱?你亲娘我,连一件像样的新夏衣都拿不出手!”
“想要信?那我就告诉你!你阿公为了追你在路上摔了一跤,腿脚越发不好了,他是不可能上京看你的。你该不会想着让他老人家难做吧?”
“还有你的好初七,你爹也是可怜他有两分志气,才将你和他那点破事忍下了……”
陈姨娘悲切的呻吟犹如紧箍咒,林媚珠感到深深的无奈,潮水般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你是女孩子,要懂事,要听话,要大度,要为家里着想……来林家之后这是她听到最多的话,无数教条和规则施加在她的身上,她活得像傀儡,被人提着走,筋皮被丝线拉扯出了血肉,明明已经笑得很努力讨人喜欢,大家却只觉得她做得不够好不够多。
嗓子眼的棉花吸满了水意,甚至让她呼吸不畅起来,她强忍着眼眶的酸胀道:“姨娘,我说过很多次,我和初七之间清清白白,从未有逾矩之举。我先已嫁为人妇,姨娘若是为我考虑,就别说这样的话了。”
陈姨娘心中猛地一跳,想到女儿今非昔比,林麒官还要指望沈家提携,又软了语气:“娘一时说错了话,是娘不对。世子那头你也别担心,娘为你再想想办法。”
林媚珠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方法,也压根没兴趣知道。她只觉得林府与王府一般无二,沉闷压抑,叫她没有逗留的**。林媚珠得了信,匆匆往外走去。
孙嬷嬷落后一步,她看出陈姨娘还有事要交代。
走到外院,忽听得有一女子冷笑道:“你将我的婚事抢走,想这么轻易走了?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