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字落下,许盛夏停笔,盖上笔帽。
她打开日记本,从第一页翻看,每一页都有圆圈式的、深褐色的、干涸的痕迹。
她一页一页翻看着,直到最后一页,她合上日记本,把它规规整整地放在桌面上。
这一本日记,就是许盛夏的十年。
良久她想了一下,还是翻开了日记本,在书的扉页上写下了一句话。
离开这栋房子前,许盛夏又重新环顾了一下屋内的陈设。
熟悉的、压抑的陈设。
于她而言,这栋房子早就称不上家了,倒更像是一座枷锁。
离开小区要经过公园,老人小孩都爱在这里待上一会儿。
很幸运,许盛夏遇到了方晓,那个热心、善良、温柔的邻居大姐姐。
于是,她对方晓说:“晓晓姐,早上好啊。”
方晓看向她,同她问好,然后温声道,“夏夏,这是准备出去吗?”
“嗯,今天天气不错,想着出来走走。”
“天气确实好,这不我家孩子一大早就吵着闹着要出来玩了。”
方晓看着不远处玩耍的儿子无奈道。
许盛夏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她。
“晓晓姐,一直以来我都想找个机会好好感谢你,谢谢你照顾我。”
也谢谢你一直不放弃我。
“怎么突然这么煽情,跟姐还客气呢。你叫我一声姐,我就要管着你。”
方晓轻笑着,像从前一样摸了摸许盛夏的脑袋。
“那晓晓姐,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陪孩子玩了。”
“行,夏夏,记得改天去家里坐坐啊。”
“晓晓姐,拜拜。”
告别了方晓,她想了一会儿,去了陆时安的家。
自从林知语怀孕后,陆时安不出任务,便在家里陪着妻子。
听到门铃声,林知语拖着笨重的身体起身为她开了门,见来人是她,脸上喜色一片。
“夏夏姐,你怎么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什么都没有,时安这会儿也不在家。”
见林知语要去为她倒水,许盛夏忙搀扶着她的胳膊,把她轻轻按在沙发上。
“你啊,就别忙活啦。你坐着吧,我自己来,小心别动了胎气。阿姨呢?怎么不在家?”
许盛夏关切地问着。
林知语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柔声道,“妈妈去买菜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说着,她似想到了什么,“夏夏姐,中午有空吗?留这吃顿饭吧,我让妈妈多买点菜。”
许盛夏按住她拿手机的手,“不用啦,我一会儿有点事,顺路来看看你和宝宝,中午就不留下吃饭了。”
林知语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
许盛夏将目光移到林知语的肚子上,盈盈望着。
“看这样子,应该快生了吧,医生怎么说?”
“嗯,医生说差不多半个月。”
林知语低头,爱怜地抚摸着肚子,浑身上下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伟大而勇敢的准妈妈。
不多时,她抬头,看向许盛夏。
“夏夏姐,你要感受一下吗?”
许盛夏顿了下,然后慢慢伸出手,力道轻到不可思议,轻轻抚着她的肚子,生怕伤到她肚子里的小宝宝。
然而她还是感受到了,手掌底下传来的生命力。
轻轻的、细弱的。
她垂眸,让人辨不请神色,喃喃道“真好。”
等到陆妈妈回家,许盛夏这才向林知语道别。
再一次推脱了吃饭的邀请,许盛夏同她们道别。
路上没多少人,毕竟快到饭点了,都赶着回家了。
许盛夏目光艳羡地落在一旁接孩子回家的母亲身上。
思绪放飞,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面前的红绿灯。
她幼时不怎么喜欢妈妈叫她回家吃饭,因为这样她就不能和小伙伴多玩一会儿了。
后来没人再叫她回家吃饭了。
她想,她后悔了。
一个人吃饭是很孤独的。
她不喜欢,也不想适应。
墓园有点远,路很长,她走了很久。
常久待在家中不出来,许盛夏这会儿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
日头正盛,阳光照在庄严肃穆的墓碑上。
严父许晓冬之墓。
慈母李春雨之墓。
生同衾,死同穴。
在她父母那个年代,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她没出声,靠在墓碑上,静静地陪着他们。
或许是下雨了,她察觉手背有些濡湿。
“爸妈,我来看你们了,我…好想你们啊。”
这一天风和日丽,阳光明媚。
最后她去看了徐光年。
他依旧二十五岁的模样,戴着警帽,穿着警服。
他的时间停滞了,而她的时间已经走到三十四岁了。
十年太久了,什么都可以改变。
可许盛夏不改变。
她想,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和他说了。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在他的照片上落下一个吻。
照片上的青年嘴角含笑,神采奕奕,目光如炬地看着前方。
有那么一刻,许盛夏觉得他的视线望向了她。
她眨了眨眼,目光蒙上一层雾气,似是幻觉,如梦初醒。
明明是艳阳天,可她总能感觉到淡淡的湿意。
“徐光年,你总说让我等你。等你训练,等你下班,等你回家,可我不想再等你了。”
“徐光年,我不等你了。”
“希望你不要怪我。”
……
许是周末的缘故,医院里人满为患,所幸她提前预约好了医生。
没花费多少时间,她便拿到了报告单和安眠药。
她顺手瞥了一眼报告单,随即把它揉成一团,扔在了医院的垃圾桶里。
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安眠药属于管控药,一次性不能开很多。
借着精神问题,她已经积攒了很多安眠药,都集中放在一个小药瓶里。
她知道,她或许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来结束一切,然而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这种逃避、懦弱的方式。
许盛夏总是出现幻觉,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徐光年,又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不过是臆想。
她再也承受不住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了。
她没打算惊动任何人,只想同所有人道了别,然后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离开。
没和陆时安道别,但没关系,林知语知道。
十九路公交车。
许盛夏晕车,汽车、公交都很少坐。
宁愿步行也不想体会晕车的痛苦。
或许是最后一次了,她有点累不想走回家了。
车上人很多,人挤着人,空气都变得稀薄了。
许盛夏打开窗,迎面的不是凉风,是车辆急速刹车的声音。
车辆行至大桥中段时,车上突然发生了骚乱,方向盘乱打,撞上栏杆,被迫停下。
慌乱声、尖叫声一时混为一团。
一名神情癫狂的中年男性露出绑满炸弹的躯体,一手拿着遥控器,另一只手挟持了一名女童。
炸弹上的计时器显示三十分钟。
女孩吓得不轻,眼泪止不住地流,哭喊着叫妈妈。
女孩妈妈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
“都出来,给我蹲好了,手机都扔了。别给老子耍花招,不然大家一起死。”
许盛夏缓过神,和众人一起蹲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
中年男环顾了一下,踢了踢不远处的男人。
“你,去打报警电话。”
“你,过来。”
又指着一旁蹲在地上的男人。
“把我身上的炸弹解下来,给她穿上。”
被点到的男人不敢言语,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手抖得不成样子。
女孩妈妈头发凌乱,脸上满是泪痕和鼻涕,哽咽道。
“不要,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我来,你不就是需要一个人质吗,我来。求求你放了我的孩子,她还这么小啊。”
女孩妈妈站起身,朝中年男靠近。
许盛夏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凑到她耳边。
“交给我,我去。”
怕她不放心,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是警察。”
我是警察的爱人,没什么区别。
女孩妈妈一怔。
随后许盛夏双手举过头顶,慢慢直起身。
“我来当你的人质。”
“别过来。你们以为这是菜市场呢,随意更换。”
中年男神情有些激动,拿着遥控器的手不停地颤抖。
许盛夏怕刺激到他,往后退了一步,压下内心的恐慌,随后冷静开口。
“你别激动,我们好好商量。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威胁度也很低,我比那个孩子更适合当人质。你想啊,孩子这会儿正处于极度惊恐中,又吵又闹的,一点都不安分,万一这……。你说,是吧。”
中年男神色略微松动,示意许盛夏过来。
“你老实点,不要有小动作。穿上这个。”
之前被点名的男人松了一口气,爬也似地回到人群中。
许盛夏有想过在接过炸弹的那一刻,奋力把它扔下桥,可风险度太高,她赌不起。
也不敢拿大家的命去赌。
下坠的速度根本比不上他按下遥控器的速度,即使比得上,炸弹的威力未知,波及范围也不可估量,更何况孩子还在他手上。
反正她已经打算死了,怎么死不是死呢。
她把炸弹绑在身上,然后把女孩推向她母亲的方向。
“乖,别回头,去找妈妈。”
几乎同一时刻,中年男挟持了许盛夏。
此时炸弹的计时器还剩下二十一分零一秒。
许盛夏低头快速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
下午五点十三分二十秒。
也就是说在二十分钟内,要不然警察制服凶犯拆除炸弹,要不然大家一起死。
和徐光年谈恋爱那会儿,她也耳濡目染学会了一点侦察技巧。
第一种成功性太低,很难实现。
嫌疑犯看着更像是报复性犯罪,反社会那种,不仅准备了遥控器,还给炸弹弄了个计时器。
简直不给人活路。
本来大桥视野开阔,遮挡物极少应当是狙击的绝佳视野。
但奈何大桥长度长,公交又恰好停在了大桥中段。两端距离建筑物较远,也不知道狙击射程能否达到。
即使可以,那速度上呢?
毕竟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是嫌疑犯反应快先按下遥控器,还是子弹先到达?
一切都是未知的。
中年男面露凶狠地指着众人,命令道。
“你们站起来,站到我身前,排成一排。不要耍小聪明,谁敢跑,我就按下遥控器,大家一起去死。”
这下情况更是遭到没边儿。
……
警笛声由远及近传来,很快便把公交车团团围住。
领头的人,许盛夏很熟悉。
是陆时安。
陆时安看到许盛夏时瞳孔猛地一缩,眉头紧皱。
许盛夏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对讲机传来声音,“队长,嫌疑犯名为张国平,早年丧妻,无儿无女,社会关系简单,其他具体情况还在进一步调查中。拆弹专家已就位,另外狙击手和谈判专家还需要几分钟才能就位。”
“好,我会尽量稳住嫌疑犯。”
“张国平,你冷静。不要伤害人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陆时安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叫张国平的男人冷哼一声。“没想到,你们来得倒挺快,就连我是谁也查到了,还真是让我另眼相看呢。”
“你有什么诉求都可以和我们警方说,我们都尽良满足。”
“诉求?你们帮不了我,我也没什么诉求。等你们来不过是想拉着你们一起死,就当给老子陪葬了。”
陆时安试探性地上前一步。
“你退后,不准再往前走了,不然我就按下去。”
张国平举起手中的遥控器,疯狂叫喊着。
陆时安后退一步。
“队长,狙击手已就位。”
“报告陆队,目标站位周身人员众多,狙击角度受限,无法保证命中,风险度太高,建议改变目标的站位。”
“收到,请继续观察嫌疑犯动作,随时联系。”
陆时安转身询问队友,“谈判专家到了吗?”
“刘专家已经到了,队长。”
此时计时器剩下十三分十八秒。
谈判专家刘试图与嫌疑犯张国平进行交涉。
奈何张国平油盐不进,一直叫嚷着同归于尽,精神状况看起来也不是很好。
陆时安眉头紧锁,按下对讲机。
“狙击手,收到请回复。”
“陆队请说。”
“击落嫌疑犯手中的遥控器,有多大几率?”
“报告陆队,目标此时处于人员身后不好击中,人质生命安全无法保证。”
“好,我知道了。”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气氛剑拔弩张。
“都退后一些,让拆弹专家做好准备。”
最后五分钟,陆时安把枪放在地上,提出他去替换许盛夏。
张国平在她耳边小声嘀咕道,“美女,你别怕。等这警察一过来,我就按下按钮,一切就都会结束了,很快的。”
许盛夏心头一颤,慌乱开口。
“陆时安,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不要过来。”
陆时安停下脚步。
“嫂子。”
“你忘了,我可是徐光年的爱人。”
“我今天去看小语了,她和宝宝在等你回家。”
所以你不能死,你要活着回去。
小语需要丈夫,宝宝需要父亲。
有一句话她没说出声,只是张了张嘴。
【你想做的,我也可以。】
她知道,陆时安看得懂。
“打什么哑谜,认识就更好办了,也别换来换去了,多麻烦啊。别担心,你们都会一起死的。有警察陪着老子一起死,不亏。”
“哈哈哈哈,一起死,一起死,都陪老子一起去死。”
趁着张国平分神的空当,许盛夏猛地用胳膊撞掉他手上的遥控器,转身紧紧抱着他冲向栏杆,直直坠下大桥。
身体的失重感令她有些眩晕。
坠海的那一刻,她蓦然间想起第一次见到徐光年的场景。
少年逆着光,朝她望去,语气温和而疏离。
“你好,我是高二三班的徐光年。”
许盛夏莞尔一笑。
你好啊,徐光年同学,我是高二五班的许盛夏。
很高兴认识你。
……
爆炸声响起,水面炸出巨大的水花。
几秒后,一切归于沉寂。
然后紧接着是人群中传来劫后余生的喜悦感和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没人注意到的一角,许盛夏口袋里的安眠药不知何时掉出,滚向角落里。
二零二六年七月十九日,下午五点三十四分十九秒,北城发生一起恶性爆炸案,死亡人员两名,无轻重伤人员。
……
窗户大开,风翻开许盛夏的日记,书的扉页上写着一句话。
【光年遥不可及,于是盛夏来了。】
—正文完—
如果没有爱,那许盛夏一个人坚持十年也太难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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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