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庐怀抱着他的剑,雾散去了,他的剑穗上的碎玉撞击着轻盈有声,听起来颇有些欢呼雀跃的意思,可是吴忘同竹潇知道,石庐的心情一定不是很好,搞不好还糟糕的不行,于是很默契地,他们两个人并没有说话,只是跟着石庐的脚步走在齐腰深的草丛里,石庐走的飞快,幸好两人功夫也还算不错,勉勉强强跟在他身后。
乾虞山山高林密,沈空余走后他们就没再遇见过什么追杀的来人,传言乾虞山中有仙人也有妖魔,或者他们料想竹夫人这种十恶不赦的人到了乾虞山,十有**被山中的妖魔吃了,或是遇见了仙人,仙人决定为民除害杀了她也不一定。
竹潇觉得自己这么想也颇为幼稚,山高林密,追杀之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他们,可是苍茫的乾虞山绵延十里,仙人在何处,七公子又在何处,石庐心里有多少底,他不说,自己也着实猜不到。
他们就这样在苍茫的乾虞山上行走,石庐抱着他的剑,竹潇抱着她的琵琶,吴忘抱着舒越,静默地走在路上,林间的雾散了又聚起来,阳光烈了又黯淡下来,在夕阳的余晖在山间铺满的时候,正走到山间一个小小的山谷,山谷里有一汪小小的清泉,四周长满了长及腰际的蒲草,石庐站在蒲草之中回头,说:“夜里不宜赶路,就在此处休歇一晚,明日早些起来便是了。”
吴忘微微颔首,将舒越靠在一边,拔出匕首来开始砍那蒲草,也不理那匕首是不是稀世的神兵,究竟是不是珍贵,将那一柄利器,用得好似砍柴刀一样,竹潇轻轻放下她的琵琶,伸手揽了揽袖子便要下去帮忙,只有石庐站在茫茫的蒲草丛边,怀抱着他的剑看着,他的眼神很悠远,仰头看着那边落下的夕阳,仿佛在回忆什么东西,痛苦而又带着些微的愉悦,没有人问他,他自然不会提及。
竹潇的琴弦又利又韧,琴弦到处便可以割到一片蒲草,吴忘先搭了个窝棚,把舒越先抱了进去,又生生在一旁收拾出一块空地来,架上了几块木头生起了火,等到吴忘把从水里捞出来的鱼架上火堆,竹潇拧干身上的衣裳骂骂咧咧坐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四周有些悉悉索索的细小声音,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怪兽的嘶吼,四处静得吓人,小小的火光照亮几人深浅不过两三丈的地方,竹潇和吴忘就坐在火光里,火光明明灭灭,在两人脸上投下了几道影子,竹潇仰头望着那边的一片黑暗,她若有所思,眼睛里明明灭灭映着近处的火光,带着难以捉摸的神情。
石庐就在那堆火光之外,隐没在黑暗里,风吹过他剑穗的时候会有珠玉相和的声音,他很不安,不安之余又带着不易察觉的韫怒,竹潇知道他不会说,谁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像她心里的那个道长,那树桃花,她会对无关紧要的人说起,可是对于石庐,她可能连无关紧要的人都算不上罢,她低头弄弄舒越的发丝,舒越的发丝很软,除了身体冰凉之外好像和一个常人并没有分别,甚至还有一丝呼吸,好像睡着一般,可是竹潇知道她已经死了,不止是她的脸色和神采,还有吴忘对她的态度,像对一个已经失去的妹妹,一个充满了愧疚的亲人,竹潇一向自认剔透,可是许多时候,还是看不明白吴忘同膝上躺着的女子的关系,吴忘说这是内人,反倒更像是对待一个自己欠了债的债主,歉疚,惭愧,悔恨,而没有爱。
竹潇轻轻地抚摸舒越的脸,她兜帽下的半张脸在火光里好似在发光一般莹润而清净,竹潇轻轻地说:“有人对你歉疚地要去吊颈,你听到这个,会不会开心?”
自然是不会的,若是自己喜欢的人,自然是宁愿自己死千百次也不愿意他受伤的。
被人爱其实是极其沉重又极其幸福的事情吧。
竹潇伸手够到了她的琵琶,远远地拖了过来抱在怀里,衣袖轻轻地擦了擦琵琶背后蹭上的草汁,她轻轻调了调弦,指尖轻轻一勾,琵琶声音清雅温润,她指尖轻捻,弹的是马车上她所弹的那首曲子,曲子并不哀伤,乐曲时急时缓,本而有些激昂的意味,可是弹得人悲切,那悲切就通过曲子飘了出来,听的人,亦觉得悲切。
东风缓缓,吹过树林草尖,琵琶声声,仿似是在呜咽。
“这曲《烛影摇红》不知是不是姑娘第一次听,便如此哀切?”吴忘轻轻地开口,他声音甚低,可在琵琶声中却极为突兀,竹潇五指一张,止住了琴声,叹了口气,道:“是的,他用竹笛所吹,笛声哀怨痛苦,我想帮他,可是他却拒我于千里之外……”
吴忘笑了笑:“此曲乃是凌御玉璇门下第十四代门主所做,原曰‘浩气荡荡’后自奏慢板,又觉红尘之气颇重,名曰“烛影摇红”,玉璇门下的人再不许奏它,故此曲,也只有玉璇第十五代弟子方才知道,方才奏得。”
竹潇怀抱着琵琶,看着吴忘的眼睛,吴忘笑着,脸上甚是坦然,他伸手接过竹潇的琵琶,轻轻弹了几下,他不识得怎样弹琵琶,可是大致记住了竹潇方才的指法,轻轻几声却是方才的曲调,可是他指尖翻飞速度更快,那曲子一时就变做了另一番样子,激昂痛快,又森然肃穆,他只弹了一段,转眼看着竹潇,却也不说话。
竹潇伸手接过那琵琶,一颗心怦怦地跳,她握紧了手上的琵琶,抬眼看着吴忘:“他名唤‘伍矣’,你可识得他?”
吴忘脸色微微一沉,可是在闪烁的火光中并没有人见到,他仍是笑着,点了点头。
竹潇眼里突然就含了点泪,在火光中莹莹的闪烁着,她张张嘴又沉默了下去,笑着指尖轻轻地弹拨了几下琴弦,琵琶声仿佛是喃喃低语,囫囵而又遥远。
“他是个严肃木讷的人,”吴忘说着,喃喃自语一般,“我同他相处了十余年,他一心向道,醉心剑术与道法,他道法好过我,剑术这些年努力奋进,只怕是早已超过了我,竹姑娘眼光甚好。”
吴忘笑着,望着那边的竹潇,竹潇怀抱着琵琶,吴忘不知晓她究竟是愉悦或是遗憾,只是说些安慰的话,其实吴忘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安慰于她,那些人仿佛早已是上一世的事情,那几个人,本该在时间的长河里头丢失了,可是这样随便一提起,他们的样貌又状似眼前。
“他剑法仍是不济,可是道法甚好,”竹潇轻轻地说,“他会叫凋谢的花重开,不过他说只能开一夜,下一夜,就零落成泥,为人践踏了,他还教我说花开花落人来人去皆是道,不可半点强求。”竹潇似是扁了扁嘴:“他真的木讷,那样呆,名字也是呆的,原来自小就是这样。”
她颔首笑笑,脸上带了点红晕,吴忘知道她有许多想问的,可是她都没有问,她希望答案是她想知道的,又担心答案是她不想听到的,她其实是个懦弱的女子,宁愿活在自己的回忆里,爱上一个虚幻的影子,也不愿意接受一些既定的现实。
可那现实是什么,吴忘低头看着火堆那头躺在竹潇怀里的女子,这么多年了,自己又了解了多少。
那边暗处一阵碎玉的轻响,石庐提着他的剑,盘腿坐了下来,他脸色有些缓和,剑穗上的碎玉断了一枚,早晨谈话瞬间他拗断了一枚,反手掷了出去,破了沈空余的妖术,一瞬之间就刺伤了他的身体。
石庐的武功有多好,中原第一剑客是什么概念,是什么人封禅的,他的剑法是不是担得起这个称号,没有人知道,传说一个武功高强的剑客会有剑意,树叶近前就会凭空颇为两半,正气盛者妖魔不敢近前,可石庐的样子,同一般的剑圣,仿佛是有些差距。
他太落魄了,却并非是衣裳穿戴,而是那神情,即使他如今穿着整齐的棉袍,依然觉得他衣衫褴褛,落魄得好像是四海为家无依无靠了许久的人,他对什么事情都毫无兴趣,可是又好管闲事,就好似在路上走着随意地出手,有的时候会觉得他是个充满了活力的年轻人,可是那一瞬之后,他就更像是一个老年人,沉默,寡言,行动周密而准确,他也有秘密,可是他从来不准备对任何人说。
他坐下的时候伸手拿了条烤着的鱼,鱼身已经烤焦了,吴忘原本想将它连着树枝推倒在火堆里,可是石庐过来了,他拿着那树枝上带着火星的鱼,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自从遇到沈空余之后,它像是三魂丢了七魄,时时刻刻沉默着,也不说话,竹潇转头看向吴忘,两人眼神交汇默默地低头拨弄了下脚边的火堆,烤好的没有焦的鱼就放在他脚边,他没有伸手,一口一口地,啃完了手上的鱼,他掌上一片通红,习武之人自有真气护体,可是他今日分明就是想伤害自己,那掌上的一片红,只怕再过一日就会变成伤痕,又是另一种痛法,一边竹潇转头见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一时有些惊愕,“石庐,你这是做什么?”她伸手将他的手抢了过去,低头从裙裾上扯了块布下来,轻轻给他裹了,又觉得似乎不对,转身想找包袱拿伤药,这才想起包袱早就随着马车丢在了山口,此刻离山口早已是不知多少里,他们从进山起便没想过带伤药,也不知是太过自信,还是太过粗心。
“不必了,伤痕是人身上的勋章,”石庐看着那伤口,脸上有些悠远,许是火光之下的缘故,他此刻看起来并不落魄,他像是睡醒了,带着些笑意,“这是我父亲同我讲的。”
“沈空余说我是中原第一剑客,这并不是假的。”他带着些笑。
石庐十岁,他自小是个很笨的孩子,不过很幸运,他比其他的孩子更早一些明白这个道理,同龄的孩子都渴望做一个剑仙,学会了最简单的术法之后同他炫耀,他知晓那个符咒,知晓那个咒语,他整整三个昼夜没有睡学习那个术法,可是从来都没有学会过,于是他知道了自己毫无学习术法的天赋,拜了个路过的剑客做师傅,开始学习剑法,他日夜苦练,十六岁的时候,他打败了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师傅,于是开始了自己的求学生涯,到了十八岁的时候,石庐已经学会了许多流浪剑客的剑法,他那时候很锐利,觉得自己举世无双,于是上了泰山挑衅,他战胜了许多名门正派的剑客,其中还有许多气急败坏要他命的奇门兵器的传人,等到第十七个的时候,那人用一柄薄刃长剑打败了他,于是石庐缠了他一年,学会了他的一手软剑,也是靠着这一手软剑,他打败了泰山上无聊论剑的全部门派,做了这个中原第一剑。
石庐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想再说一个并不是他自己的人,竹潇觉得有些好笑,那样的石庐会是什么样子的,感觉一腔热血,热热烈烈,于眼前的这个落魄的剑客,好像并不是一个人。
十年前,一柄剑挑完中原各大游侠的石庐披着一身伤回到京城,沈空余继承了父亲的官位,话中说到,可以为石庐随意谋个差事,石庐随意拒绝了,聚了当初败在他手下的十几个剑客,创立了“雁门”。
雁门创立初,众人一腔热血,凭着手中一柄长剑行侠仗义,斩灭四方妖魔不计其数,一时声名鹊起,可终归是天子脚下,名声渐隆的雁门终于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朝廷以“予尔宅府,予尔官位”为由引雁门归为朝廷所用,又兼以石庐老父为威胁,石庐虽抵死不从,奈何雁门兄弟不忍见此痛事,纷纷提议归于朝廷,石庐奋而出走,于四处游历,随意又打败了几个传闻中剑圣之类的人物,赢了些毫无意思的虚名,归来之时,之前的兄弟同朝廷军队一同驻扎于洪州,他就随意地走了进去,没有人拦他,也没有人觉得可以拦住他,他彼时弑杀之名缠身,一身锐意的杀气,又兼着雁门的门主,任何一个人想拦着,又怎么可能拦得住。
雁门云凉留下的十五人因为原是他的旧部,被朝廷穿了小鞋,分了个云凉小坛,本是中原最好的剑客,却被发配到洪州来,明是戍边,暗里,却还是担着心这些人另立个组织出来,分了他朝廷的权,雁门的门主,名头上挂的是他石庐,暗里,却早已将雁门的名头,挂在了他沈空余头上。
那一夜,天上飘着泼天的鹅毛大雪,他们十六人,喝着石庐带去的酒,有人击剑而歌,有人月下舞剑,其他人就在一旁和着,石庐在洪州城里捡来的小乞丐就蜷缩在一旁,裹着石庐随便剥的不知道什么野兽的皮毛,他们从天光喝到了半夜,所有人都醉了,除了石庐,石庐他酒量实在太好,所有人倒在地上抱着酒壶睡着的时候他还醒着,他喝完了最后一坛酒,对那个叫顾云峰的人说,“从此以后你就跟着他们,定能学到举世无双的剑术,从此也不必担心旁的了。”
自那以后石庐就躲在京城家中赋闲,偶尔做做那种像把竹潇从京城送到无霜城之类的小事,平日里喝喝茶喂喂鸟,挂着个雁门门主的职务,可是雁门的事情他也从未在管,剑术说丢却也未曾丢下,不过是偶尔拿出剑来练练,他少年的时候练得狠了,剑法剑术都是些套路,自己练着颇为无味,雁门又在沈空余接手之后日日练些看不懂的术法,正邪兼有,有时候一进雁门乌烟瘴气,连他这种不修术法之人都觉得阴气冲天,待不下去,更何况是其他人。
人生就变得异常无趣,他曾经找沈空余切磋,沈空余说到底还是个并不热衷于武术之人,好胜之心颇重,为了赢石庐就不知从哪里找来些速成的邪魔外道的妖法来学,整个人都有些痴傻,石庐觉得再比下去,只怕不知那一天他就疯魔了,好歹是兄弟,也没必要逼到这个份上,于是很随意地,他跑去无霜城,吃了七公子半个月的白饭,他回来了不到半年,七公子便被雁门追杀失踪在了乾虞山,竹潇回京复命言语之间引起了沈空余的怀疑,被断了几根手指丢在了最深的水牢里等死。
石庐至今都觉得七公子在那个时间被人追杀与他有关,不过具体是什么他却说不上来,或者他那个有点变态的哥哥觉得他去了无霜城是投诚,故而才下了杀心。
至于石庐去无霜城究竟是不是投诚,那只怕只有石庐同孔末两个人知道了。
石庐闯入雁门的时候手上只提着他的剑,雁门牢口守有守军十人,又另有雁门众人五六,雁门中人对石庐总有些照面,却不想他提剑便杀,他方才出现,长剑就已经斩下了三个人头,他手上提着那头,鲜血凌凌沥沥流了一地,他长剑在手刃光如雪整个人凌厉更胜那柄剑,他脸色铁青,平日见着他无论何时都是带了些笑意,今天的他才更似个剑客,冷血而冷静,他对一个守牢的军人说,“告诉沈空余,石老大觉得他做错了一件大事,今天要带走你们的竹夫人,让他来我面前点个头,到他来之前,我会杀进去把人抢出来,让他不要后悔。”
石庐的剑并不是一柄利器,他觉得剑利不利并不在兵,而在人,他用的剑是都是与人交换来的,每次打败一个人他都会换上他的剑,这柄剑的主人也是一个青年才俊,剑是名士所铸,板正森严,也是一柄利器,可石庐见到水牢里泡的几乎失去意识的竹潇的时候,那柄剑剑刃已然卷曲,它砍中了太多人的身体骨骼,已经不堪重负,石庐握着剑的手有些颤抖,长剑悲鸣着,石庐把它抛在了一边,随便反手夺了一柄,他方肩头挂血,那人用的是奇门的暗器,刃尖满是倒刺,扎在肩头上一寸寸地滑进去嵌在了肩头的关节上,从肩头上拔下来的时候带下来一大片血肉,石庐握着那暗器随意地看看,也很随意地掷在了地上。
扛着竹潇出水牢的时候沈空余就站在外头逆着光看他,他站在一堆死人身边,脸色很不好,冷冷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只做我觉得对的事情。”石庐扛着女子,他空着手,长剑丢掉了,他也没有再拿一柄。
“你已是强弩之末,只要我想,你跟你背上的女人,就得把命留下来,你这么做,当真值得?”沈空余戏谑地看着他。
“你杀不了我,我纵使再废一只手,你也杀不了我,”石庐不屑地扛着竹潇从他面前走了过去,“这人我带走了,接下来会怎样,我交给你去想办法。”
沈空余皱了皱眉。
“我本就没有为难你,世间从来无人知道你还有个弟弟,你最多算个失察无能,没人会觉得你通敌叛国的。”石庐扛着竹潇又走了一步。
“今后可还会再见?”沈空余问了一句。
“再见我即是叛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石庐没有回头,“不要再见了。”
那日之后石庐就在江湖朝堂之间失去了踪影,江湖上流传起雁门门主去世的各种消息,无论是哪个版本,但最终的结果都只有一个,雁门易主,妖术在雁门愈演愈烈,有雁门杀手头顶长角眼睛通红在街上闯荡,杀了许多人之后被沈空余击毙,尸体亦被带走,没有人知道最后怎样了。
救了竹潇之后石庐将她安置在衡州的同时就收到了沈空余的传书,雁门消息之快令石庐也有些惊愕,信里以他十五个兄弟和父亲的命做要挟,要他回到京城赋闲几年,这几年内,竹潇的性命也同样可以无忧。
说是赋闲,也许更多的是监视,石庐心里明白,也并不说破,纵是说破了又如何,兄弟在洪州休养,昨日收到了他们的信,信中颇有些自得,说是春天桃花流水鳜鱼肥,他们几个人带着顾云峰跑到了江边捞鱼,江边有美丽的女子在浣纱,他们一群醉汉邀请人家姑娘过来喝酒,姑娘也没有拒绝,光着脚踏着江水过来了,那姑娘穿着有些破旧的衣裳,问他,是不是可以做他的婆娘。
石庐反手把那信抛在躺椅下面,这些人心里头说的话真真假假,也看不出来太糟糕的意思,可是真心的话又不敢写在信里千里万里叫人送过来,也有可能本是过得不好的,可为了叫他安心,所以就编了些好好坏坏的话,送过来叫他看。
石庐仰头看了眼廊上挂着的竹帘,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疑神疑鬼,多疑得有些可笑,可身在此位,多疑一些只怕对自己也是好的。
这样的信件每个月都会寄来一封,笔迹各不相同,所以石庐一开始并没有觉察出任何异样,直到在京城的第二个冬天,石庐终于发现那些信里,出现了第十六个人的笔迹,此事本十分微小,心中一切照旧,欢天喜地一派平和,可石庐将那信拿在手上,心理却总是有些异样。
两年,一月一封信,他们十五人轮流写来,这自然是沈空余为了安他的心所做的事情,可是照沈空余的心思细腻,纵是找人代书,也是十五个人的笔迹,怎么的会多出了一人。
连沈空余都填不上的漏洞,那自然是出事了,纵是没出事,也该到洪州去一趟。
石庐这样的人自然是说走便走,他反身提了他的剑,一跃便已然跃上了屋顶,屋顶背阴处伏着一个雁门的刺客,此刻正不着痕迹地打盹,眼前人突然消失一时吃了一惊,还未来得及起身,石庐长剑的剑鞘已是指在了他的背上,石庐的声音很是轻松,笑道:“最近冬日天寒,我要往洪州走走,摘些桃花来养在院子里招姑娘,叫你们沈门主别一惊一乍的,看完花我就回来了,嗯?”
他一个起落已经翻出了院墙,往长街那边翻了几步,下来的时候正遇到个彻夜开门糕饼店,进门赊了一盒松黄饼一盒冰花酥饼,签的是沈空余的名字,出门的时候外头灯火点点,许多人家已经点上了灯,灯火在外头闪烁着,石庐觉得有些缥缈,他许久没有在外头行走,这点点的灯火,竟有些温暖的错觉。
他的父兄,亲手把雁门从他手上抢过去的人,派人监视他的人,就负手站在不远的地方,一身锦袍,腰上系着圣上御赐的蟠龙玉佩,他显得很尊贵,和周围破旧的房子格格不入,他伸手碰碰一旁的灯笼,信步走了过来。
“洪州今年气候不好,只怕桃花都不会开的。”沈空余说的很随意。
“去见见兄弟,到了就回来了。”石庐提着糕饼的盒子亮给他看,似乎是见一个陌生人一般与他擦肩而过,沈空余揽着手,笑道:“你只有我这一个兄弟,你在京城日日看我还不够么,何必要去洪州看一些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石庐妆模作样四周看了看,笑道:“兄弟?何处?我竟是看不到了。”
沈空余冷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也不能否认,若是没了我,你聚集着一批人做出来的这个雁门,迟早同无霜城一样,是个乱党,早晚要受铲除……”
石庐摆摆手:“你这话同我说说也就罢了,莫要通旁人说,招人笑话。”
“你……”沈空余长袖一摔,“罢了,你尽管去吧,你家在京城,你总不能不会来跟着你那些所谓的兄弟厮混。”
石庐勾唇笑了笑:“你这话,似乎是有些旁的意思?”
沈空余眉头皱得似乎老了十岁:“长兄如父,你总觉得我算计你,却不知我还是为你好,我在权利之中挣扎翻滚,可说是为了谁……”
“石庐转身看他,笑了笑:“洪州怎么了?”
沈空余愣了愣,摇头道:“洪州很好,天下太平。”
石庐一甩手将那盒松黄饼甩在了他身上,扛着剑摆摆手:“我去去就回,松黄饼给老爹吃,你牙不好,甜食还是少吃些吧。”
他走的很潇洒,路边随意丢了枚腰带上扣下来的玉牵了人家一匹马,到洪州的时候已然是三日后的下午,洪州城所发生的事情已然在百姓的口中渐渐平静下来,所以石庐到了洪州,先吃了一碗牛腩面,又用腰带上扣下来的珍珠换了一坛子酒,踏入军营的时候正见那营长远远地撤去了设着的灵堂,看见了石庐远远一礼,显是沈空余早已打过招呼了。
石庐到洪州的时候顾云峰已然远逃不知所踪,云凉一部十五人无头的尸体也依然下葬了半月有余,洪州较京城还更冷些,冷风扑面卷裹着河边飘飞的芦苇,石庐在河边倚靠着几个人的碑喝完了那坛烈酒,他从没有醉过,那天却醉的不省人事,他躺在泥潭里做了个梦,梦见他的兄弟们,在围着河边的火堆喝酒唱歌,浣纱的女子就站在他们身旁给他们斟酒,他们说着自己曾经的事迹,他们一柄长剑上可斩贪官皇帝妖魔鬼怪,下可斩魑魅魍魉祸害人间的小鬼,时间快意恩仇,谁人可以留住他们的脚步。
远处的河水流淌着,流成了夕阳下的金黄色,流到他们身边,变成了火焰一般的鲜红。
都是人命如草芥的时候,十五个人,算得了什么。
那天之后,石庐失踪了三天,三天弹指即逝可是沈空余知道,对于石庐,这三天只怕他想做的事情,完全可以去做,比如到无霜城找孔末暗度陈仓,说一些他并不想敌人知道的事情。
沈空余坐在他的太师椅上状似平稳地喝着茶,失踪了三天的石庐就躺在湖水对面的红木躺椅上,头顶上是他着人架起来的葡萄架,不是葡萄成熟的时候,葡萄叶郁郁葱葱发着嫩芽,替他挡着春日略有些毒辣的太阳,他闭着眼睛看起来甚是自得,可沈空余知道,他这种人,心里必然是在算计着些什么,他不说,也未必叫人有多放心,或者他提着他的剑去天涯海角斩了那个叫顾云峰的,才更和他的性子相似,可是他没有。
他在算计什么。
沈空余端着茶杯喝了一口,眼神骤然一凌,石庐这一身武功,到了哪里都是个大敌,又兼着雁门门主的身份,最好就是趁早死了一了百了,可现在看他还算听话,又兼有个兄弟的身份,多替他考虑则个,偶尔想想还有些替自己感动,不过这人丝毫没有感恩的意思,养的狗好歹会摇尾巴,这个人不仅不觉得他这个做大哥的辛苦维持,又存着些狼子野心想把雁门归于他的手下,着实可恶。
沈空余一甩手将手上捧着的茶盅摔在了桌上,茶水撒了他一袖,石庐掀起盖在脸上的蒲扇看了他一眼,沈空余此人心胸狭隘又钟情权利,疑心又重,许多时候颇为自私而不自知,不过有的时候,还是个颇为心软的人,做事又周全,父母亲人交托给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石庐本不是沈家的人,沈家原本是朝里的元良,天下大乱之际也是不知斩过几多妖兽的家族,而后天下初定,沈钟,也就是沈空余的父亲,在远征北方的时候,在一座仙气飘飘的山里,捡到了还是婴孩的石庐,沈钟从来对神仙之说甚是推崇,于是就把这个婴孩抱回了京城,名字也没有取,说是等仙胎大了,自然会有名字的,所以一直到石庐六岁,人人见他也只是唤一声沈二爷,沈钟的发妻死时唤了声庐儿,儿时的石庐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她朦胧着眼神又唤了一声,庐儿。便驾鹤西去了,从此石庐就叫沈卢,至于母亲为什么要唤自己庐儿,石庐有时想想也有些福至心灵的感觉,世间可能真有些注定的事情,迟迟早早总会发生。
石庐十三岁出门游历,沈钟早年征战受了些伤,老了日日病痛,本不愿家中人修习武术,可是他却很愿意石庐学些剑法,细嚼之下他对石庐总有些恭敬的意味,保不齐真有把石庐当仙人的意思,临走时他颤颤巍巍走进了石庐的房间,他说“你如今要去游历,老夫给不了你什么,总觉得你此去会有些变故,在你这字上加个头,你父就是这头上屋檐,好歹能替你遮风挡雨,护你个周全,也希望你日渐长大,能护自己周全护别人周全。”
想到这里,石庐竟觉得眼角有些湿意,如此多年过去了,创了雁门,又因为要与雁门撇清关系,他抛弃了沈庐的名字,从此世间只有石庐而在没有沈庐,功名利禄一朝丧,他石庐受人监视受人猜疑,武功再高又如何,他石庐仍然没有护住任何一个想护的人。
何其讽刺。
所以无霜城之变之后,距如今已是五年,石庐已是五年未见沈空余,他现今以照烛之法传言以他,一方面是传达他的意思,一方面也是告诉石庐,他妖法已是几乎大成,要石庐对他多些顾忌的意思。
“他如今已是痴狂,只怕我不死,他时时刻刻都受着那妖法的折磨,”石庐叹了口气,“我今日见他,想起过往种种,我有负之人众多,对他亦有愧疚之处,总有一日是要受到报应的,或者死在他手上,也是个归宿。”
他声音很是平静,“等将你们带到那个地方,我会回去和他谈一谈,我想到时候只怕就是分出个胜负的时候了,到时候我若死了,这些事情只怕也无人知晓了,我如今说了,世间好歹还有另两人知晓我石庐的过去,知道我那十五个兄弟是被人冤枉的,无论如何有些肝胆相照之感。”他举着那烧的漆黑的鱼,“那便足够了。”
吴忘和竹潇看着他火堆旁的影子,很短暂的,他们觉得石庐方才的身影有些高大,可是现在又是落魄了,他啃着那半条焦糊的鱼身,平静地毫无起伏,似乎方才交托的事情与他无关,她看向吴忘,吴忘也低头沉默着,他应当是想起了许多事情,脸上好似凝着一层黑水。
谁人,没有个过去呢。
竹潇拨拨舒越的发丝,轻轻地问她,“你的过去是什么样的呢…”所有人都沉默着,没有人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