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过半池,水光接天。
烟水池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大战而有一丝一毫的影响,反而更有一股超然脱俗之气。
门前烟水池,少女身盖杂草青竹,安静地躺在那儿,尉迟琰拨开门口帷幔,冷眼看着冒然闯进自己领地的人。
那少女闭着眼睛,看起来乖巧恬静,白的不似常人,在辉光下晃眼间似在发光,金雕玉琢的模样让他推测这大抵是哪家的金贵小姐。
秉承着不冷眼旁观的原则,他让身边的丫鬟将少女带到了厢房内。
男人扬起手,声音清冷:“这就是你说的赠礼?”
空气安静半晌,最终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分不清男女的声音:“养着吧,是个可怜孩子,出生就被当作兵器养,你也不忍心不是?”
“我可没有不忍心。”尉迟琰半眯着眼,余光瞥见床榻上的人儿指尖轻动,“醒了。”
帷幔轻纱微动,少女揉揉眼睛坐起,视线不知在看向何处,面上露出无尽的恐惧,但就是一动不动。
尉迟琰眉头狠狠跳了几下,暗道这是个麻烦的,得找些理由拒绝过去。
“她在怕我。”他轻飘飘地喝口茶,朝坐起来的少女勾勾手。
少女不理。
“不知礼数。”尉迟琰眉心轻皱,站起身走到床榻边,狐疑地打量起这孩子,将人粗暴地提起来站定,“还太小 。”
那声音笑出声:“两百岁,不小了。”
尉迟琰微微弯腰,定定地去看对方无神的双眼,少女带着恐惧的喘息落到他的耳朵里。
“害怕成这样?还是说……”
他抬起手,空气中凭空出现一支银针,直直飞向少女瞳孔,却又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下,化为灰烬。
尉迟琰失笑:“小瞎子,我不要。”
那声音情绪不变,依旧温润又带着些命令的意味:“不能说话,还听不见,对感觉也有些迟钝。”
“感觉?”尉迟琰来了兴趣,挑挑眉,伸手触碰面前人的脸颊,眼睛一亮,“软的。”
“我总不能又捏泥人骗你,说到底我教不了她什么,拜托了。”那声音微微一笑,“虽能长寿,但骨子里仍是个凡人,或许能给你解解闷。”
“我不要,太矮。”尉迟琰双手环胸,露出些不耐烦的意思。
“?”
“才到我腰。”尉迟琰舌尖抵着腮帮子。
“从凳子上下来说话。”那不男不女的声音无情戳穿。
许是不愿再与尉迟琰掰扯,那声音很快消失,只留下一句。
“好生照料着。”
这烟水池位于山顶上,是尉迟琰闲得无聊把山顶炸了建造的,却被外人传成什么天水仙山,喝下去能长生不老飞升成仙……
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尉迟琰不嫌弃热闹,但却讨厌那些人往自己家门口丢铜币许愿。
他如往常一般,收拾着门口的铜币,完完全全忽视站在一边的少女。
有吃有喝有穿有住,还不算好生养着?
尉迟琰捡起一枚神似铜币的东西,仔细打量一番,眸光一闪:“金的。”
贵为魔尊,他本可以挥挥手就清理这眼前的一切,却又不厌其烦地亲手去做。
许是因为无聊,又或是真的想感知那一点民众对他的喜爱,即便他们喜欢的是那能许愿的名号。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尉迟琰无奈地叹出口气站起身,悠哉悠哉地走向那声音的来源。
小姑娘弄乱了桌上的字帖,满手是墨,慌张地摸索着周围,张着嘴也不知道想说什么,空洞的眼里好似让尉迟琰看到了一丝不安。
男人眉头轻挑,蹲下身与她平视,即便她看不见。
“你叫什么名字?”
问出这个问题,尉迟琰也觉得自己傻得可怕,侧面看字帖。
碧落。
妖客。
这是唯二没有被弄花的两个字。
尉迟琰手指轻抚过书案,乱七八糟的墨水字帖都消失不见。
眼前人后知后觉发现东西消失,更加慌乱,挣扎着要站起身,被尉迟琰一只大手按住脑袋定在原地。
“这样吧,我以后就叫你云桃。”
像是在自言自语。
尉迟琰摇摇头,对自己的这种反应感到不解。
两百岁的确不小了,可生得小巧,鹅蛋脸还有婴儿肥,尉迟琰喜欢看她找不到自己哭出来的模样。
虽然没有声音。
这的确有些恶趣味,被来探望的天道教训一番后,他再没这样过。
一哭,就哄。
云桃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能靠着迟钝的感觉去感知世界,但她发现,在害怕慌乱的时候,只要自己的眼睛流出液体,就会有一个温暖的东西把自己包围。
像是一个人形,大概就是天道爷爷说的同僚。
除了天道爷爷的声音之外,任何人的她都听不见。
云桃的世界灰扑扑的,从出生开始她便与灵兽一同生长,与它们抢夺食物地盘,又要躲开围猎时射向自己的刀与箭,直到仙魔大战一触即发,混乱中,她险些死去。
在乱葬岗奄奄一息之时,天道出现并带走了她,从那天开始,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甚至开始淡化那些痛苦的记忆。
直至过去了百年之久,失去五感的她甚至有些难以理解喜怒哀乐。
天道怕她就此变成行尸走肉,开始让她去接触世界,不再困于一无人小岛之上。
又过将近百年,她恢复了嗅觉和味觉,可天道却说自己已经尽力,而后,至此。
书案前,尉迟琰撑着脑袋看趴在地上睡着的少女,眼底一抹柔色化开。
自从她来之后,这屋的地上就铺满了羊绒,即便云桃不怎么走动,而且大多数时候存在感都很低。
可那么大一个人在这里,尉迟琰还是没办法忽略。
看着少女恬静的睡颜,他脑海里响起天道的不男不女的声音。
“或许,你可以试试以血饲她。”
“你是天地的孩子,与我们相同,血液里是足以颠覆人世间的东西。”
尉迟琰半眯着眼,走到云桃身侧,将人打横抱起放回床榻。
两百岁,也会像个孩童找不到床吗?
想到这,他眸光一顿——或许,以往的她从未做过孩童。
屋外星光点点,烟水池上没有虫鸣,只有轻风掠过树梢。
一夜无梦,云桃睡得极好,醒来时就已经闻见馒头的香气。
尉迟琰把着她的手挪到馒头前,这是云桃吃饭的方式,如果没有人带她寻路,恐怕早早便会把自己饿死。
少女空洞的眼里在咽下馒头后闪过一丝光,她一愣,眼前无尽的黑暗好似被抹去薄薄一层。
这黑,好像淡了些。
见状,尉迟琰眸光微动,庆幸般地勾勾唇,血红的馒头看着着实骇人。
他想,在小姑娘看得见之前,就把这法子换掉吧。
云桃尝到一股异样的甜,舔了舔唇:“啊……”
“小哑巴。”尉迟琰歪歪脑袋,这下彻彻底底相信了天道的话,自己的血液对云桃的恢复有用,而且特别有用。
如果按眼前的模样发展下去,不出七日,她就会是一个完好无损的人。
接下来的几日,他变着法的将那铁锈味的东西加进吃食。
小姑娘似乎尝出不对劲,一天比一天抵触。
直到当着男人的面摔碗。
“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尉迟琰咬牙切齿,将人狠狠推倒在地,血红的瞳孔里满是杀意,一步一步走向那浑身不安的少女身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喊出自己赋予对方的名字。
“云桃。”
厚厚的羊绒将云桃接住,她后怕地缩了缩身子,试图往未知的地方逃离。
如一只受伤的鸟,哪里才是她的栖息之地。
那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桃香,云桃偏偏脑袋,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抬起手。
“啊……”
“哑巴东西。”尉迟琰满脸不耐烦,重重拍开少女抬起的手,“听得见吗?”
眼前人儿无动于衷。
尉迟琰吐出一口浊气,揪住后脖颈将人提溜起来。
“再有下次我一定杀了你。”
烟水池在云桃来之后,就被他罩着结界,没有他的许可,外人不得入内。
柔柔弱弱的,要是一不小心被人骗了去,天道找他问罪,他上哪儿说去。
想着,尉迟琰砍走竹林中最粗最好的那根竹子,亲手削成把剑,竹子很薄也轻,用灵力温养些日子,就很适合她用了。
每日不是吃饭就是睡觉,也不行。
云桃握住那剑时,第一反应是开心,这样尉迟琰也开心。
“此后,你便唤我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得忤逆我,不得不听我的话。”
尉迟琰一本正经地说着,身后的话本子早化为灰烬。
若是眼前人哪日看得见了,发现这些话都是话本子上学的,他的脸放在何处?
他盯着小姑娘。
空气都安静几分,林子里的鸟儿叫得倒是欢。
云桃双手紧紧攥着剑,很轻也很慢地点点头。
她想。
“遵命”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什……”
明明尉迟琰都快放弃了,掺在饭菜的血都少了几顿。
这一动作是巧合还是她真的听得见。
男人迫不及待地想确认。
“听得见吗?……乖徒儿?”
两秒后,云桃重重地点点头,甚至摸索到尉迟琰的手,在他的掌心画了几下。
——可。
尉迟琰活了上百年,什么没有见过,却唯独一直是一个人。
就没有从别人身上获得成就感一说。
“好,好。”
之后,烟水池中央的圆盘石头上,多了位练气的红衣女子。
一边的草地上,尉迟琰每日正午时,都会睡得很熟,直到夕阳西下,水从上分落在脸上,他才醒。
屋前被拉上一条麻绳,日日都会晾着些各色的女子衣裙。
尉迟琰偶尔会对着这些衣服发愣。
然后脸红。
云桃听觉异常明锐,听见身后给自己束发的人,呼吸重了几分。
尉迟琰为眼前人学了好些本事。
洗衣、做饭、束发。
“你以后可得好好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