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毛毯,暖洋洋的,头下的药枕也很软,舒服得叫人想再回去睡一趟。
可他并没有睡在自己的床上。
他睁开眼的第一刻,只看见湛蓝的万里晴空,无边无垠,一望无际。
又清澈又干净,就像是坊间异闻里鲛人的眼泪。
何谓甫一起身,就感觉到头很疼,仿佛宿醉后的虚弱无力。
“何大人醒了?”平和的嗓音在侧方响起。
“……阿僖?”何谓干哑着嗓子唤道。
“这又是哪位姑娘?我可没听说过,向来洁身自好的何大人有什么老相好。”傅惜低低的笑声响起,带着揶揄的意味,“能让何大人拒绝朝阳公主而梦中唤名的人,傅某可真想见识一番啊。”
傅惜背靠着柿子树坐着,膝上放了一本看不清封面的话本,正悠闲地翻看着,手里的细狼毫偶尔在上面圈画一两笔,一派自然的模样。
何谓的思绪有些混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小绿萝,你们家少爷醒了,把醒酒汤拿来吧。”傅惜对着不远处招呼。
一旁的小丫头从花痴中回过神来,匆匆忙忙捧着瓷碗过来伺候。
她原觉得自己家少爷已是京中第一俊俏第一君子的好男儿了,却没想到状元大人虽没有少爷那样玉树临风,但又别有一番让人想亲近的气质。
若要以前让她在二位之中选出佼佼者,那必定是自家少爷,如今与状元大人说过话之后,却是选不出来了。
“小心些,别烫着你们家少爷。”傅惜见小丫头有些心不在焉,忍不住打趣。
“啊,对,对不起,大人,是奴婢笨手笨脚。”绿萝被傅惜笑得五迷三道,结结巴巴地认错。
何谓更是迷惑了。
“何大人不记得了?你在这里睡着了,我路过碰巧看见,就过来照看了一下。”傅惜看出来他的疑问,出言解释,“是我让这个小丫头替你拿了被褥枕头垫着,让你睡得舒坦些。”
“你爹娘那边也让小丫头去招呼过了,说你不胜酒力,要休息一会儿。”
“我……睡着了?”何谓仍旧有些迷糊,“可是,我不是跟着你走到这里,然后你跟我说,想去树上坐坐……”
傅惜哭笑不得。
“何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先不说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几岁的毛头小子,上树去是什么做派。”傅惜将手里的话本合上,白色衣摆上沾了不少碎草屑,“何大人莫不是酒入愁肠,戏词穿耳,自己也在园子里惊了梦罢?”
“是我糊涂了。”何谓沉默了一会儿,看了一眼越过高墙的树枝,“……傅大人为何要来这里?”
“茶喝多了。”傅惜道,“还好有小绿萝给我指路,不然可得憋死了,你们府里的茅房可真远啊。”
何谓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说话。
“怎么?何大人难道还不信?”傅惜又笑,“你可以问问小丫头,当时我还怕自己找不到,嘱咐她如果我两刻钟还没回来,就寻着路来找我,免得我迷了道。”
“还好小丫头负责任,见我没回去也真找过来了,不然像何大人这样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指不定要遭什么大罪呢。”
“你可得好好谢谢她。”
绿萝受宠若惊,连忙摆手。
“大人言重了,绿萝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
“你瞧,你不说话,都把小丫头吓着了。”
何谓看着他,随后也轻轻笑了笑。
“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
“我一定说了许多梦话吧,让傅大人见笑了。”
傅惜做作地捂着耳朵摇了摇头。
“我可什么都没听见,何大人。”
何谓又慢慢地躺了下去,看着广袤无垠的天空。
微风拂面,柿花甜香,还夹杂着青草淡淡的清苦味道,恍惚让人觉得自己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谁都不过是这无边寰宇中的一粒尘埃,再浓烈的悲欢离合也只是沧海一粟。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也只有傅大人会如此任性。”
何谓从来没有想过,在生辰这一日,他会做一场春秋大梦,又将一众宾客撂着不管,自己在草地上兀自贪睡,便是孩提时代也不会如此。
“既未纵欲,也未伤人,谈何任性。”傅惜将双手垫在脑后懒懒地靠着,“是傅大人太过拘束了。”
“这世间规矩太多,总是叫奸猾者得利,教良善者愚忠,本就不公正。”
“囚苍鹰于铁笼,困猛兽于斗室,最后都让人忘了自己是谁。”
何谓从未听人说这样的道理,一时间怔忪起来。
“傅大人觉得,规矩是不好的吗?”
傅惜笑了一声。
“这个问题,我没法给何大人答案。”
傅惜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把玩的狼毫笔递给何谓。
“何大人看这支笔如何?”
何谓莫名地接过狼毫笔,上下仔细观察了一下,并没有看出来什么端倪。
“这是琅州制的普通狼毫,二钱银子一支。”傅惜慢慢地说,“若交托在大人的手上,便是针砭时弊的剑,如果放在奸佞小人的案牍,就是那杀人放火的刀。”
“何大人能否告诉我,这是一支好狼毫,还是坏狼毫?”
何谓回答不出来。
他心里隐隐明白,傅惜的这番话其实是不能轻易宣之于口的,只是他也无法反驳。
对他们这种人臣来说,这无疑是离经叛道的。
他有一千种一万种反驳的方法,但如果用在傅惜身上,只会是苍白。
傅惜跟他们不一样,他是圈外的人。
更何况……
何谓苦笑着摇了摇头。
“今日叨扰够久了,我也该回去了。”傅惜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将话本放在何谓身旁,“多谢大人的话本。”
何谓去送别傅惜,一直目送着他的马车消失在街角。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他白色的背影。
没错,是白色。
傅惜来府里的时候,穿的就是白色。
可他在梦中看见的那个人,穿的是竹青色的衣服。
虽然这个过程的记忆并不是很明确,但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
难道是自己最近日思夜想,心绪杂乱,才会做出这样荒谬的梦。
何谓低头看着自己抓握过那人手臂的右手。
掌心里的触感是那样真实,纤细的,带着淡淡的体温,叫他心烦意乱。
视线慢慢移到左手里傅惜还给他的话本上。
那是一本古旧的杂曲本,并不是什么很有名的本子,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收的。
《八义记》,讲的是臣子阖府被陷害,唯一幸存的遗孤复仇的故事。
何谓的眼神十分复杂。
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小马载傅惜回去的路上,一直有些忐忑。
思前想后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
“大人……小的有件事,要跟您说……”
傅惜似乎有些疲惫,声音也闷闷的。
“怎么了?”
小马心道傅惜心情似乎不好,有些想打退堂鼓,但磨蹭了一会儿后,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坦白。
“那个……大人您出门的时候,不是带了一件竹青色的备用衣物放在车里嘛。”小马挠了挠头,“就是,小人吃完酒回来检查的时候,发现您那备用衣物被弄脏了,袖子还被弄得皱巴巴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畜生玩意儿搞的鬼……小人走之前检查过的,都好好儿的!就是,贪多了两杯,回来晚了一些,没想到……”
小马越说越懊恼。
如果他当时没有多喝那几杯,跟其他车夫吹牛上头,说不定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了。
马车内传来傅惜低低的笑声。
“没事。”
“大人,都是小人不好,您待咱们这些下人这么好,也不追究小人的过错,小人却连这么点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好……”小马愈发内疚,几乎都要哭了。
马车帘掀开,傅惜隔着黑幞头在小马的脑壳上敲了一下。
“这么点小事,想那么多干什么,我说没事就没事。”傅惜挑眉,“唯唯诺诺的,像什么样,傅府可养不出这么窝囊的车夫。”
小马蓦然被敲了一下有些懵,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应声,脸上的表情总算轻松了些,只是内心仍有些忐忑。
隔了一会儿,他才听见马车里传来傅惜懒洋洋的声音。
“你不必自责。”
“那衣服,是我自己弄乱的。”
傅惜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快黑了,甫一进门,便撞见换好常服的傅忱从屋里出来。
“一脸的晦气。”傅忱瞟了他一眼,如是评价。
“若要比晦气,我哪儿能跟小傅大人比。”傅惜难得刻薄了一句,“小傅大人年纪轻轻,手里过的尸身比我见过的还多,谁不说一句年少有为。”
“面色发青,气郁胸闷。”傅忱也不恼傅惜嘲讽他碰了死人,“谁惹你了?”
“你也太小看你堂哥了。”傅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像是那种软柿子吗?”
傅忱似乎捕捉到什么,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嘶……臭小子,你干嘛!”傅惜面容扭曲,倒吸了一口凉气。
傅忱刷地一下拉起他的袖子,吓得傅惜往后猛地倒退了两步,差点摔倒。
“你……”傅惜还没张嘴,就被傅忱的话堵了回去。
“又要编什么话?”
傅惜看着手臂上的暗红得开始发紫的淤痕,暗地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只能默默地眼观鼻鼻观心。
傅忱似乎有些生气了,面无表情地拽着傅惜的手腕往房里走,强硬地给他按在了桌子前,自己进了里屋去。
“坐着,别乱动。”
傅惜悄悄地活动了一下胳膊,又是酸涩又是疼痛,龇牙咧嘴地吸了好几口凉气。
这臭小子,明知道自己手臂伤了,手劲儿还那么重。
活阎王,黑心肝。
没一会儿,傅忱从里屋出来了,傅惜仍有些气闷,故意别着脸不看他。
他好歹也是长辈,这臭小子平日没大没小就算了,但……
但什么?
傅惜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只觉得心里的烦躁一茬接着一茬,像是春草一样烧不尽。
一种**裸的,放在太阳下被凌迟的恐慌感。
思绪飘忽间,傅惜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拉起,一股湿冷黏糊的感觉覆盖在了手臂上,凉丝丝的,缓解了淤痕处的疼痛。
“你要做什么我不关心,说与不说,是真是假也不干我事。”傅忱的声音响起,“但你若要死要活的,也别在我面前。”
“看了心烦。”
傅惜杂音缭乱的心弦忽然轻轻地“叮——”了一声,逐渐平静下来。
沟里的苔藓躲回了背阴处,终于得以喘息。
他尴尬地梗着脖子,还是没忍住偷偷瞄了一眼。
傅忱绷着脸,显然还是生着气的。
但他手下敷药的动作却十分轻柔小心,指尖偶尔刮过傅惜的皮肤,撩的人痒痒的。
少年紧皱的眉,带着怒意的眼,还有紧抿的唇,非但没有威慑的能力,反而神摇目夺,叫人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美人,真真是个美人。
傅忱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住了,脸上浮现出又恼怒又羞愤的表情,将手里的草药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摔,连人带药一起轰了出去。
“你!……无耻!滚回去自己上药!”
傅惜抱着药碗一脸的莫名其妙,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约是自己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
傅惜一边给自己抹药,一边觉得好笑,心里那股闷闷的感觉也一扫而尽了。
再怎么装得老成,不也还是个半大孩子么。
傅惜将药敷好,便听见外头有些喧闹,听声音似乎是有马车来了。
“蒋伯,怎么了?”傅惜一出去就碰见老管家正往外走。
“表少爷。”老管家红光满面,花白的头发似乎都亮丽光鲜了起来。
“老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