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环境使得矿区成了绝望之地。然而,还是有一些人设法过上了日子,养家糊口,维持着体面的家。要是能幸运地避开事故,要是不早婚,要是孩子不多,要是能抵御住酒的诱惑——过度劳累和单调乏味的生活让很多人沉溺其中——要是能讨老板欢心,那么他或许能有个家,甚至还能在公司存上一点钱。
杰里·米内蒂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成了哈尔最好的朋友之一。他是米兰人,原名杰罗拉莫,在美国这个“大熔炉”里变成了杰里。他大约二十五岁,与大多数意大利人不同,他身材高大。他们相识是在一个周日,像哈尔大多数社交活动一样。杰里刚睡过一觉,洗过澡,穿上了一条新蓝色工装裤,在阳光下显得精神抖擞。他昂首挺胸,阔步前行,看得出来他没什么烦心事。但吸引哈尔注意的并非杰里本人,而是跟在他身后的东西。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小人儿,只有四分之一大小,也是刚洗过脸,穿着崭新的蓝色工装裤。他也昂着头,肩膀挺得笔直,是个让人无法抗拒的小家伙,踮着脚尖,竭力跟上大人的步伐。由于他迈的步子再大也赶不上,于是就跑了起来,跑到父亲脚后跟附近,又开始努力跟上步伐。
哈尔也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这情景就像军乐队的乐曲一样感染着他,他也想昂首挺胸,迈着整齐的步伐。这时,其他人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也转过身来,咧嘴笑了。但杰里却一本正经地走着,对身后的这场闹剧毫无察觉。
他们走进了一座房子;哈尔无所事事,只管享受生活,就站在那里等着他们出来。他们还是以同样的队形走了出来,只是现在那个男人肩上扛着一袋东西,而那个小家伙也模仿着扛着一袋较小的东西。于是哈尔又笑了起来,当他们走到他对面时,他说道:
“嗨。”
“嗨!”杰瑞说道,然后停了下来。接着,看到哈尔咧嘴笑,他也咧嘴笑了;哈尔看着这个小家伙,也咧嘴笑了,小家伙也咧嘴回笑。杰瑞看到哈尔笑的是什么,笑得更厉害了;于是三个人就站在路中间,莫名其妙地互相咧嘴笑着。
“天哪,这孩子真棒!”哈尔说道。
“天哪,那当然!”杰瑞说道,然后放下他的袋子。要是有人想夸夸这孩子,他愿意在这儿站多久都行。
“你的?”哈尔问道。
“那当然!”杰瑞又说道。
“嗨,小家伙!”哈尔说道。
“嗨,你自己!”小家伙说道。一眼就能看出,这孩子是“大熔炉”里出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哈尔问道。
“杰瑞,”对方回答道。
“那他叫什么?”哈尔朝那个男人点了点头。
“大杰瑞。”
“家里还有像你这样的吗?”
“还有一个,”大杰瑞说,“小宝宝。”
“他不像我,”小杰瑞说,“他个子小。”
“你个头大?”哈尔说道。
“他走不了路!”
“你也走不了路!”哈尔笑着把他抱起来,扛在肩上。
“来吧,咱们骑马走!”
于是大杰瑞又拿起他的袋子,他们出发了;不过这次是哈尔落在后面,迈着大步跟上,挺直肩膀,甩着脚跟。小杰瑞明白了其中的玩笑,咯咯笑着,高兴地踢着结实的小腿。大杰瑞回头看看,不明白这玩笑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乐在其中。
他们来到那座三间的小木屋,那是两个杰瑞的家;杰瑞太太来到门口,是个黑眼睛的西西里姑娘,看上去还不到生一个孩子的年纪。他们又一阵傻笑,最后大杰瑞说道:“进来吗?”
“当然可以,”哈尔说道。
“留下来吃晚饭吧,”另一个补充道。
“有意大利面。”
“哎呀!”哈尔说道。
“好吧,那我留下,我来付钱。”
“见鬼,不行!”杰瑞说道。
“不给钱!”
“不给钱!不给钱!”杰瑞太太摇着她那漂亮的脑袋,激动地喊道。
“好吧,”哈尔赶紧说道,他看出这样可能会伤了他们的心。
“如果你们确定够用,我就留下。”
“当然,多的是!”杰瑞说道。
“嘿,罗莎?”
“当然,多的是!”杰瑞太太说道。
“那我就留下吧,”哈尔说道。
“你喜欢意大利面吗,孩子?”
“天哪!”小杰瑞叫道。
哈尔环顾了一下这个意大利人的家。这房子和它的漂亮女主人很相配。窗户上挂着蕾丝窗帘,比拉弗蒂家的还要闪亮洁白;地板上铺着一块色彩极其鲜艳的地毯,墙上挂着维苏威火山和加里波第的彩色照片。还有一个柜子,里面摆满了各种有趣的宝贝——珊瑚、海螺壳、鲨鱼牙、印第安人的箭头,还有一只罩着玻璃罩的笼子里养着一只金翅雀。以前,哈尔不会觉得这些东西能特别激发他的想象力;但那是在他开始把醒着的六分之五的时间都花在地下之前。
他吃了晚饭,一顿地道的意大利人晚餐;意大利面是正宗的意大利面,热气腾腾,浇着番茄酱,肉汁的味道浓郁。整个用餐过程中,哈尔都咂着嘴,冲着小杰瑞咧嘴笑,小杰瑞也咂着嘴,咧嘴回笑。这顿饭与在雷米尼茨基家的猪食槽里吃东西完全不同,哈尔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晚餐。至于杰里夫妇,他们为自己的宝贝儿子感到无比骄傲,这孩子能像真正的美国人那样说脏话,他们简直乐开了花。
晚餐结束后,哈尔靠在椅背上,像在拉弗蒂家那样大声说道:,
“上帝啊,我真希望能在这儿住下!”
他看到主人朝妻子望去。
“我留你住下。嘿,罗莎?”
“行啊,”他说。
“你过来。”
“行,”罗莎说。
哈尔惊讶地看着他们。
“你确定他们会让你住下?”他问道。
“让我?谁拦着我?”
“我不知道。也许雷米尼茨基会反对。你可能会惹上麻烦。”
杰瑞咧嘴一笑。
“我不怕,”他说,“这儿有朋友。卡米诺,我的堂兄弟。你认识卡米诺吗?”
“不认识,”哈尔说。
“一号赌厅的赌台主管。他会支持我的。老雷米尼茨基去死吧!你来这儿,我给你在那间房里安排铺位,给你好吃的。你给雷米尼茨基多少钱?”
“一个月二十七块。”"
“好吧,你给我二十七块钱,啥都给你弄好。这儿东西不多,不过罗莎厨艺不错,她给你做。”"
哈尔的新朋友——除了是老板的宠儿之外——还是个“放炮员”,他的职责就是在夜间巡视矿井,引爆矿工们白天准备好的炸药。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需要技术娴熟的人来做,报酬也相当不错;所以杰里混得不错,而且在一定限度内敢于直言不讳。他根本没考虑过哈尔可能是公司的密探,还大胆地谈论起北谷以及他来美国后工作过的其他地方的各种贪污行为,这让哈尔大吃一惊。哈尔得知,米内蒂是个社会主义者,他订阅了一份意大利的社会主义报纸,邮局的职员知道这是什么报纸,还会拿它跟他开玩笑。更令人称奇的是,米内蒂太太也是个社会主义者;杰里解释说,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意义重大,因为她不受牧师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