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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上烟火 第3章 第三章

作者:常文钟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1-31 17:31:18 来源:文学城

送走谢随之,柴睢在二道门上想舒照。

兔儿巷不是好人去的地方,阿照平时是大咧咧咋呼些,但绝非那乱来之人,怎会迷上逛兔儿巷找兔儿爷?

作为好友,柴睢觉得自己不能听风就是雨地怀疑舒照,随之方才也只是顺嘴一提,说明阿照情况不严重。思量片刻,太上招候在身边的护卫利昂来,吩咐他悄没声去兔儿巷查个因由。

主从不过是说三言两语的间隙,再抬头看时发现回廊外小雪粒飘成大雪花,利昂奉命去办事,柴睢跳下回廊,淋着雪步履轻快朝井葵小院去。

往来仆婢见了也没人劝阻,上下皆知殿下喜欢雪天。

井葵小院客厅的侧厅是用饭之处,即将到用膳时,李清赏和李昊提前来等开饭,梁园规矩多,吃饭睡觉都有规定时间。

饭桌前,姑侄二人对坐,两厢无话,李清赏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教谕侄儿了,这小子身上顽疾让她无奈又头疼。

李昊主教夫子谢随之趁今日休沐来家访,乃是因为李昊日前在学庠和高等班级的同龄人打架。

亲长李清赏之所以没发现,一是因为她这两日不舒服,照顾李昊有些松散,二是因为打架乃李昊单方面揍人家小孩,他回家前把衣服上灰尘一拍,干干净净进家门,谁知他在学庠跟人干了仗。

姑姑已抱着胳膊沉默好久,李昊忐忑地扣弄着桌沿处的雕刻花纹,暗往对面瞄来一眼又一眼。

“姑姑,”认错和犯错一样是他拿手好戏,每次都诚恳:“我不是故意打架,段星驰惹我在先,他骂我蠢猪走狗,七岁还在念启蒙班,我本不想和他打架,他故意踢高脚凳撞我,他,他还骂你。”

骂的那些话他听不懂何意,反正一听就知不是好话,他一怒之下和段星驰动起手来。

段星驰同伙冲上来揍李昊这个外来生,李昊聪明地跑起来反击,一方面不让那些人把自己围起来打,另一方面紧追不舍挑着段星驰一个人揍,其他人是富家子弟,他惹不起,而且冤有头债有主谁惹的他他揍谁。

条理清晰。

“听说你把段星驰打得头破血流,此事固然他错在先,你打了人却也有错,明日我陪你去段星驰家道歉,然后我们再和段星驰亲长理论他给你道歉的事。”李清赏板着脸看这个让她牙痒痒的臭小子:“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趁此机会全部说出来,我们一件件解决,如若不然,我们一件件清算。”

李昊飞速以手指天:“我赌誓,没有了。”

自己亲侄子,还能怎么办,李清赏知李昊很有眼力价,不该撒谎时他不敢有半句假话。

见李清赏脸色稍有好转,李昊哼哼着小声商量道:“能否不去段星驰家?我在外面给他道歉也可以。”

“为何不想去他家?”

稚子脸上露出几分厌恶:“听说他爹是酒鬼赌徒,天天喝酒赌钱打妻儿,段星驰天天挨揍,脸上黑青没消过,不然我把他揍成那样,他爹怎不去学庠闹事,不来我们家讹钱?”

言及此,李昊笃定道:“他爹肯定不知他又打架,明日我们要是去他家,他爹肯定趁机讹你钱,这事有先例,同窗们都说,段星驰他爹没钱花时,会让段星驰故意在学庠打架,然后他爹来找人讹钱。”

“你很讨厌段星驰?”李清赏观察侄儿脸色。

“不算,我只是看不上他看不起他娘,”李昊别开脸,声音低下去,话挤在嗓子里含混不清:“他娘会瞒着他爹偷偷去学庠给他送煮鸡蛋吃,我都羡慕死他有娘了,他竟然讨厌他娘,嫌他娘丢人。”

闻得此言,猛一阵酸楚涌进李清赏鼻腔,红了她眼眶。

昊儿从没提起过他早亡的娘,却原来一样会在心里偷偷羡慕别人有娘亲,李清赏对侄儿感同身受,因为她也是很小没了娘,爹爹投身在公门不管家里事,是兄长李舍把她拉扯大。

“好,”李清赏忍住轻颤尾音:“我们不去他家里,在学庠外可以罢?”

李昊却又提条件:“我会听话地给他道歉,您不去好不好?”

“李昊,你这是在得寸进尺?”

“不是,没有,”有些事李昊不愿意和姑姑说,试图蒙混过关:“段星驰不是个好人,我不想您见他,脏了您眼睛。”

怕姑姑不同意,李昊灵机一动提议道:“反正姑父在家,您让姑父陪我去也行,姑父帮您盯着我。”

李清赏之前没注意到李昊私下的顽笑称呼有何不妥,方才家访时他当着太上面唤了几声,太上脸色有些难以捉摸,此刻她赶紧再提醒道:“她不是你姑父,不要再唤姑父,也不要麻烦人家。”

“您是害羞了罢,”李昊鬼机灵,故意趁机岔话题:“之前我喊姑父都没事,现在姑父回来了您反而不让唤了,您就是害羞。”

“你这猢狲要造反?”李清赏试图拿出长辈威严震慑李昊,始终闹不明白这臭小子为何非要一口咬定太上是姑父。

小孩子不大懂事,家里亲长没教好是首要责任,李清赏以为许是昊儿对男女关系没有清晰认识,不然不会管女太上唤姑父。

刚入梁园那阵她要求李昊改正过,孰料李昊“死性不改”,她琢磨反正太上不在家,李昊爱唤便唤去,日后慢慢纠正也不迟,谁知在外远游的太上忽然归来,尴尬。

“就这么说定,”李昊却是对此非常满意:“姑父陪我去找段星驰道歉,您要是害羞不好开口,一会太上姑父回来我同她说。”

“给我说甚?”

说曹操曹操到,李昊话音落,那厢厅门上的暖帘一掀一合,低头进门而问话者正是太上梁王。

“没……”李清赏起身,话未出口,被李昊跳起来快一步截断:“姑父明日可有空闲?”

柴睢净了手过来与他姑侄二人同坐,又问李昊一遍:“你要给我说甚?”

李昊忽略对面姑姑给的强烈眼神警告,道:“姑姑明日要陪我去找段星驰道歉,可姑姑生病还没好,不知姑父可否陪我去?”

“还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小子呢,”柴睢每日闲得长毛,欣然答应:“陪你去呗,去他家?”

婢子们奉饭菜鱼贯而入,李昊一眼锁定盘荤菜,咽口水摇头:“不去他家,在学庠外,姑姑不放心怕我耍炸,您去帮我做个见证就好。”

柴睢乐了,示意婢子把荤菜放李昊面前,故意逗他:“打了人再道歉,你不嫌丢面子啊。”

小时候柴睢和别人打架,同随之阿照三个人把对方按在地上揍,完了被母亲押着登门去给人家道歉,回去后相父就这样笑吟吟故意激她:“打了人再道歉,你不嫌丢面子啊?”

世人都说人活一世不过是活个面子,相父偏教给她人活一世面子算个球,抛开面子,人难不获,事难不成。【1】

相父是绝好的相父,柴睢不仅学会相父的谋略心胸,也继承下相父“无所谓”的人生态度,无所谓,甚么都无所谓。

可惜世上知相父者少,柴睢也没有相父那般近乎称神的军功在身,故而更多人把阿睢那无所谓的豁达,当成了好脾气的绥靖软弱。

李昊满不在乎答道:“面子算甚,不管吃饱不管穿暖,能屈能伸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姑姑带着他来汴京,一路上吃尽苦难,生死挣扎,面子真是算个屁。

“言之有理。”柴睢笑得眉眼弯起,觉得这打架惹事不写居学的问题小孩,其实还挺有趣。

视线流转间不期然与李清赏四目相对,太上笑意未敛,顺口道:“吃饭呗,看着我做甚。”

“没,没看你。”李清赏微窘,飞速低下头去摆筷挪碗地装忙,暗地里脸红到脖子。

见此情景,李昊缩起脖子偷笑,待姑父先动了筷,他夹起面前肉菜给李清赏送小碗里一块:“姑姑您吃肉。”

柴睢端起碗喝口粥,心说这鬼心眼贼拉多的问题小孩还挺孝顺,转眼小破孩又夹一筷子肉菜放她面前小菜碟里,笑盈盈巴结道:“姑父您也吃肉。”

“昊儿。”李清赏低低切切轻声唤,试图提醒李昊注意称呼,李昊冲她做鬼脸,她只好给太上致歉:“冒犯您了。”

孰料太上把李昊给夹的肉块吃嘴里,顽笑道:“你这么小气啊,他给我夹块肉你都要呷醋,呐——”

太上用没使过的白瓷饭勺挖一勺菜伸过来,促狭不已:“冒犯了。”

“嘻嘻。”李昊在旁偷笑出声。

李清赏再窘,佯嗔着剜侄子一眼同时赶紧拿碗过去接下太上给递的菜,嘴里道:“谢谢。”

她在太上面前原本并不拘谨,方才谢夫子在时,昊儿干干脆脆两声“姑父”当面唤太上,李清赏后知后觉尴尬起来,直到现在也无法面对太上梁王。

胡乱攀关系,还是这种关系,挺让人尴尬。

却不知怎么回事,她越是觉得尴尬,太上梁王和李昊越是有莫名其妙的笑点,二人甚至不时相视忍笑,待李清赏硬着头皮一餐饭罢,竟发现昊儿和太上似乎亲近不少,出偏厅时还说悄悄话。

夜里睡前,仍处在尴尬中的李清赏坐梳妆台前慢慢卸钗环,主动道:“我和昊儿给您添麻烦了。”

“柴睢,”屈腿坐在床榻上的太上挖药膏擦在西南时被冻裂的后脚跟,头也不抬,“我唤柴睢,恣睢的睢,字讷之。”

太上忽然自报家门,李清赏愣愣的没反应过来,愣愣应话道:“我唤李清赏,闺中唤甜甜。”

她笑起来模样甜,人见人爱,故幼时母亲为她取“甜甜”二字。

柴睢搓着脚跟笑,笑声意外软糯,说了句:“我知。”

“您知?!”李清赏讶然,旋即找到原因:“定是昊儿告诉您。”

柴睢收着药膏看过来:“你笑起来确实挺甜,随之也说你好看。”

忽被太上如此夸奖,李清赏有些脑子发懵,转过身来好奇问:“您和谢夫子是很好的朋友罢,她名讳随之,您唤讷之。”

“前院阿照表字愚隐,号显之,和随之我们仨自幼相识,是发小,也是至交,”柴睢伸胳膊把药膏盒放床头凳子上,脚心合对而坐,姿态随意,“随之是定国公谢家女,阿照母亲是前任内御卫大统领,我刚到母亲身边时就和随之阿照成了伙伴,他们信得过,以后李昊学庠有事你尽管去找随之。”

微顿,补充:“随之似乎挺喜欢你。”

柴睢分明说了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任谁听来皆不会多想,李清赏偏极其敏锐从中捕捉出那“喜欢”二字中的其他意味,耳朵烧热起来,捏着发钗低下头嘟哝,声音嗡嗡:“我心中有思慕之人。”

“是么,”柴睢浑不在意女子的涩然娇羞,埋头看着在西南时被冻裂的脚跟,依旧软糯的调子:“你不该告诉我,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万一如此,那多难过。”

李清赏沉默下去,觉得“伴君如伴虎”原来是这个意思,她察觉到太上收敛起方才还算轻松愉悦的情绪,恢复了初归时生人勿近的疏冷模样,怪胎。

“以后别轻易相信他人。”柴睢望过来一眼,本以为会看见李清赏乌黑的发顶,孰料她正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柴睢抓抓头,罕见有些心虚,主动收回视线。

却听李清赏问:“您呢,也不可以相信您么?”

柴睢笑,自嘲:“你应该听过我名声,坏透了,怎么能相信我?”

“岁晏有余粮,拜谢太上王。”李清赏念出句民间打油诗。

即便有“太上王”三字,柴睢仍不敢相信:“莫是咸亨年间的打油诗,称颂我母亲的。”

咸亨年间的太上皇以及现在的圣太上,都是柴睢那禅位隐居的母亲望帝柴聘。

李清赏不多解释,背诵出整首打油诗:“青瓦灰砖墙,恩在柴九娘。岁晏有余粮,拜谢太上王。”

圣太上柴聘行九,民间有“柴九娘”之说,若打油诗里的“太上王”也是指圣太上,则诗不会分两阙把功绩歌颂,更何况柴睢封号确实是“太上梁王”,她与皇帝平辈,礼法上无法封她太上皇。

柴睢摆手,笑笑掩饰神色里的不敢置信,钻进被子:“收拾收拾睡罢,明日我陪李昊去给人道歉,你这侄子还挺抹得开面子。”

见太上梁王态度如此回避,李清赏想对她说,“其实您以前是个好皇帝”,奈何她们还不熟,关系也不到可以如此随意说话的地步,试探不敢乱来,实在是性命攸关。

李清赏不知自己几句话给柴睢带来多大影响,小半个时辰后,屋中已无晴虹光,李清赏以为里侧呼吸平稳之人已入睡,太上忽然翻身躺平,用软糯的调子问:“你在哪里听到这首打油诗?”

想来能最快拉进两个人之间关系的事,除去肌肤相亲外便是同吃同卧,又或许是因为躺在被里的柴睢变得格外乖巧,李清赏斗胆稍微靠近:“你们汴梁西南边有个许县,许县上至黄发下起垂髫,都会唱这首打油诗。”

“啊许县,我记得,大望五年,我封东宫,母亲下令当年内解决许县居无所之难,咸亨二年,朝廷又打通洛许渠,许县开始旱涝保收。”柴睢低声呢喃,声音在夜色中格外软糯。

李清赏心中戒备始终不曾放下过,捏着被角回忆道:“我一路要饭来汴京,但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是安宅度日的老实人家,家户基本都会给施舍口剩饭……”

李清赏嘀哩嘀哩说得认真,柴睢听得入神。

走到许县时,他们姑侄讨了饭蹲在街边墙角吃,旁边闲坐聊天的老人们看见她姑侄,感叹说:“年轻人赶上好时候哩,讨饭也能活命,要是搁在四十年前,诺大个许县谁家也拿不出半口剩饭来救济。”

李清赏吃得狼吞虎咽,顺口接一句:“对啊,还得感谢皇帝爷爷天恩浩荡。”

老人却是微微笑着:“傻孩子,岁晏有余粮,当谢太上王。”

“啊?”李清赏闻所未闻,太上王不是个庸君么?百姓咋还谢上了。

旁边另位老人哈哈笑,脚尖打着节拍唱了首打油诗:“青瓦灰砖墙,恩在柴九娘。岁晏有余粮,拜谢太上王。”

圣太上励精图治十三年,建屋舍千万庇寒民俱欢颜;太上梁王兢兢业业八寒暑,使两季轮播岁税有余粮,当今?坐享其成之辈尚未有大建树。

听罢李清赏这些话,柴睢翻身朝里,又躺平,又侧起身面向李清赏,拿手指戳人家,问:“你会否也觉得,我在位时,不算是庸君?”

这反应怎么跟个期待认可的孩子一样,李清赏也侧起身来与太上面对面,分明看不清楚太上脸,却觉得夜色中太上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渴望。

“我不知,”李清赏坦白:“咸亨八年夏,庆城多雨,哥哥说并未见严重灾情,可是乡邻却说没了活路,纷纷揭竿而起,故我所闻多是不好之言,直到后来出庆城上汴京。”

走的路多了,见闻也丰富起来,有人对太上恨之入骨,也有许多人对太上歌功颂德。

“方州西口府百固县有座二天子庙,庙里奉着您和圣太上两位的长生像,百姓们感念皇恩自发集资建造天子庙,我和昊儿在庙里借宿一晚,走时庙祝还给我们打包许多吃食,在遇见天子庙前,我和昊儿整整四日未进吃食。”

柴睢越听凑过来越近,听罢总结道:“所以我也不算一无是处。”

距离拉进,李清赏听见自己心砰砰跳,有些慌乱往外挪,嘴里宽慰道:“至少在我们认识之前,您就帮助过我。”

“嘿嘿……”柴睢似乎非常满意这句话,软乎乎的声音黏糯地笑,拽起被子遮脸傻乐着挪回里面翻身去睡。

心满意足的。

深夜,太上说梦话扰醒了觉浅而戒备的李清赏,太上在梦中用软糯的调子喜滋滋说:“……嘿嘿。”

李清赏心想,太上这人,夸两句都能高兴成这样么。

【1】人难不获,事难不成:抛开面子顾虑,则人不获得甚么是很难的,事做不成是很难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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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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