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坐落于大历的最北方,每年八月底即下大雪,到九月底河水便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此等苦寒之地,关内之人莫不避之。
可此地也有别处没有的好。
乌拉城外,栎林密布,其中藏了许许多多的生灵,是个打猎的好地方。陈骞领着一群人朝着栎林骑去,骑在马上,风刮的人衣物猎猎作响,却挡不住少年人的兴奋。
“我还以为还得过阵子,大当家才能带着我们来打猎呢,没想到今天就能来。”
“你懂什么,大当家这是想要打些猎物给嫂嫂当礼物。”
几个第一次参加的少年人热烈地说着对这次打猎的期许,前方的何文听了,想着三哥刚刚的模样,心中猜想真相并非如此。
“不要走远。”陈骞如常嘱咐道。这林中凶兽不少,几个少年人第一次来,他必须得嘱咐。
众人得了话,便三三两两四散开来。
何文跟在陈骞身后,询问昨天那事咋样了。在得知他三哥竟然答应放人回去时,简直是大失惊色。陈骞扯动缰绳,让马儿朝着密林深处走去。
“三哥,你不会真的想让嫂嫂回去吧?”何文道。
“人家死活不愿意,我还能强迫人家?”陈骞一箭射出,不远处一只野兔应声倒地,他上前将猎物提溜起来。
“三哥,嫂嫂现在是对你有误会,等误会解开了自然就愿意了。”何文追上去道。
那兔子一身白,此刻还犹自挣扎地蹬腿。陈骞听着何文的话,看着手中的兔子,没有说话。他想到昨晚骆玉珠吃吐了的模样,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我长的很可怕?看起来很不讲道理吗?”他问何文。
何文摇头。
于公,他守卫乌拉城也算是纪律严明;于私,他还算是骆玉珠的救命恩人。他自认算是个讲道理的人,这件事中间虽因那媒婆横插一脚起了些误会,可骆家竟无一人敢在他面前透出半分不愿。
而如今他给骆玉珠解释了缘由,可今早他出门时,那人还是远远躲在一旁,好似他是个能吃人的妖怪。
陈骞习惯性抬手摸了摸胡子,心中越想越不得劲。
“三哥,你想什么呢?”
陈骞抬眼瞧了瞧人,选择性的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何文思索片刻,犹豫道:“是不是城里头那些传闻?”
“什么传闻?”陈骞愣了愣,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何文低声说了几个。
乌拉城中,有不少关于他们的传闻,尤其是陈骞。这众人也是知道的,有些还是他们兄弟自己传的。后来有些过于悚然听闻,有时候还会被人拿过来当作笑料说说。可这也没什么不好,大伙儿将他传的越凶,也就越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犯事,乌拉城能有如今的治安,这些传闻身上也有几分功劳。
“很多?”陈骞皱眉,有些个传闻他也曾有过耳闻,只是从没放在心上。
“还……还挺多的。”何文讪笑。
“下次再看到人传这种败坏我名声的话……”
“我保证狠狠收拾他。”何文立马信誓旦旦接道。
陈骞皱着眉头继续打猎,何文着急,“三哥,嫂嫂现在是不了解你的为人,被那些传闻唬住了,后面了解了定然不会这样了。而且你要是真同人和离,你让嫂嫂今后在乌拉怎么再嫁人?嫂嫂现在不清楚情况,可是你得为她着想。还有说实话……”
陈骞闻言看向何文。
“骆家将女儿嫁过来,可不是让你再把人送回去的。”话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何文便也不遮遮掩掩了,“你要真让嫂嫂和离回去,那骆老爷才真是不开心。三哥……”
……
陈骞一早便出了门,没有那位土匪头子在身边,骆玉珠心中松快不少。昨晚的事,若陈骞没有唬她,她自然是想要回家的。
只是这人真的愿意这样让她回去吗?骆玉珠心中不太相信。
灶房中,骆玉珠一边思索着,一边帮着刘婶做饭。
“夫人心地好,体谅我老婆子腿脚不方便。”
“左右我也是闲着,”骆玉珠笑了笑,她看着刘婶锤了捶腿,便道,“刘婶,你要是不舒服就歇歇吧!”
“不碍事,这是老毛病了,天气冷就这样。”缓了缓,刘婶道,“我们大人也是个好人。”
骆玉珠手中动作停了下来,抬头去瞧对面的妇人。
刘婶朝人笑了笑,继续道:“夫人别嫌我啰嗦。一年前,一伙盗匪冲进了城,我丈夫和儿子都死了,是大人从盗匪手中救下的我。他知道我无依无靠,便让我来照顾晓芸。因我之前受了伤,腿脚不太方便,一些重活累活他从来不让我干……”
“大人一个人带着晓芸,身边也多是些男人,对姑娘家的事情很多不太了解,夫人你要多理解。晓芸……有时脾气虽大了些,但心肠不坏。她每次去霍勒津回来,都给我们这些下人带礼物……她年纪小,又早早失了父母,夫人不要同她计较……”
听到这里,骆玉珠才明白刘婶的意思。昨日白日里闹了那一出,晚上俩人就分了房睡,她定然是以为她和陈骞吵架了,这是在劝慰她。
见骆玉珠并没有神色不耐,刘婶便陆陆续续说了两兄妹的一些事情。在刘婶这里,骆玉珠听到了一个同传闻大不相同的陈骞。她想或许陈骞并非如传闻那般冷血无情、嗜杀成性。或许她因为流言误解了他,或许他真的是个好人,可无论如何,他不是她想要的夫君。
所以,如果陈骞没有骗她,她想要回去。
……
申时一刻,外头传来了吵闹声。骆玉珠仔细一听,除了陈骞、林婶的声音,还有一群男男女女的声音,应当是陈骞和众人打猎回来了。
骆玉珠正犹豫要不要出去,就听见外头有人在喊她,“嫂嫂,快出来看,大当家打了好多东西回来。”
骆玉珠随着人来到院门口,就看到众人正把马匹上的猎物卸下来。乍一眼看去,什么野鸡、野兔、大雁、狍子,种类不少。只是众人的模样有些狼狈,帽子歪的歪,还有几个衣服都破了,陈骞倒还算好,只是大氅上也落了不少雪和杂屑。
众人见了骆玉珠出来,纷纷喊了一声嫂嫂。此刻院门口聚了不少人,闻讯而来的女眷们纷纷上前围着自家的男人,或替他们掸雪整理衣服,或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些话,只有骆玉珠站在原地不动。
陈骞看了她一眼道:“过来瞧瞧,有什么想吃的晚上让刘婶做。”
其中一少年人听了立马道:“这野袍子肉,味道可鲜美了,嫂嫂以前定然没吃过。还有那野猪肉……”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人敲了脑袋,那妇人颇为气恼道,“你还敢说,第一次去打猎,就敢惹那玩意儿。”
这乌拉城外的野猪凶,个个有几百公斤,獠牙得有一米长,一头能撞断碗口粗的松树,遇上它有时候比遇上熊瞎子还可怕。
少年摸了摸头,脸上有些羞恼,“姐,我都十五了,说了不要在外面敲我头。再说那野猪也不是我想碰上的。”
“这次要不是大当家,我看你是回不来。下次……”
“下次我还要去。”少年急忙道。
陈骞闻言道:“好了,常悦,常平这次反应不错,你就少说点他。”
少年听到陈骞这样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大当家,那下次打猎还带我去行吗?”
一旁的何文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别瞎嚷嚷了。那野猪还在雪地里呢,你去找几个兄弟将它拉回来,下次打猎再考虑带不带你去。”
骆玉珠听了这么一耳朵,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从前她在江南,那些个世家公子也喜欢相约狩猎。她弟弟年纪小,未曾参与进去。但对于狩猎,却也是同刚刚那少年一般心态,满满的期待和向往。
她记得李彦哥哥曾托人送了对大雁过来,说是自己猎的。那雁她是见过的,远不及今天这院门前的这些。
不知是眼前众人言笑晏晏的欢喜模样感染了她,还是想到了从前的人和事。此刻空气中弥漫着新雪的冷意以及淡淡的血腥气,骆玉珠心中的惧意却消散了些。
此前听女眷们呼喊骆玉珠,陈骞看着满地带血的猎物,心中还有几分担忧。若何文猜的没错,骆玉珠信了那些传闻,见此情况恐怕更觉他冷血残暴。然此刻见她左右打量着猎物,更是聚精会神听常平讲打猎的趣事,心中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陈骞朝人走了两步道:“有喜欢的同林婶说,我先进屋换件衣裳。”
骆玉珠点头。
陈骞离开,刘婶上前询问她想要吃些什么。骆玉珠哪里见过这样多的猎物,自是不知道如何选,便让刘婶自己看着办就好。
院中众人开始分配猎物。想来此前这种事常有,骆玉珠见几人熟练地将猎物送到灶房,几个女眷便开始烧水宰杀。
刘婶也去帮忙,骆玉珠站在一旁看着,一时有些无措。
在骆玉珠不知道的灶房内,一应女眷已经开始讨论起这位新嫁娘。昨日她们没能见着,不少人早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若不是怕吓到这位新夫人,昨日登门的女眷恐怕又要挤满整个院子了。
常悦站在灶门处,从她那儿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位新嫁娘。确实是个美人坯子,人穿着藕色夹袄,外面配石榴红的坎肩,那红色衬的人脸同新雪一般白净。一双眼睛又大又灵,瞧着同雪地里的小狐狸一般,可人看起来却很温柔。
说话也轻轻柔柔的,同她们这些人一点也不一样。
站在她身侧的妇人也伸着头去瞧,半晌用手肘碰她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呢!只是不知道好不好亲近?”
骆玉珠纠结片刻本想着离开,却被几个孩子围了上来,为首的便是那日趴在她盖头下偷看她的小女孩。
“婶娘,”女孩仰着头,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声音稚嫩清脆,“可以帮我看看吗?它不动了。”
闻言骆玉珠半蹲下来,那是个木头削成的小玩具,有一个可以按下去的卡槽,如今却被东西卡住了。
那东西修起来很快,小姑娘拿着修好的玩具喜不自胜,骆玉珠也不禁露出个浅笑。陈骞从屋内出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个画面,他心中一动,正要抬步过去,却被一旁走过来的人拉住,“三哥,走去喝酒。”
骆玉珠听闻声响抬头见不远处的陈骞,视线交错中她率先撇开目光。
陈骞便也不再向前:“走,去喝酒。”
小孩不怕生,对骆玉珠这个衣着干净人又漂亮的婶娘喜爱的紧,拉着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婶娘,你喜欢小鸟吗?前几天舅舅带了一只回来……”一群小孩中数小女孩小九最为热情多话,正说话间她听见了母亲的喊声。
“小九。”
小女孩转头喊道:“娘。”
骆玉珠抬眼便见两个妇人快步走了过来,其中年轻的是刚刚在门口同那少年一起的妇人,似乎叫做常悦。
“小九,不许胡闹!”小孩子手不太干净,常悦看着骆玉珠衣衫上那淡淡的印子道,“你看你把婶娘的衣服都弄脏了。”
小九这才发现那印子,她咬了咬唇道:“婶娘,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我气。”
骆玉珠伸手摸了摸她头道:“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