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远处刚刚还气焰嚣张的泼皮们,在看见男人的那一霎那,神色纷纷如同见了猫的老鼠,慌乱又惊惧,半晌其中一人磕磕巴巴道:“千……千总大人。”
陈骞皱着眉头,神色十分难看。不理会耳边的求饶声,他转头去瞧一旁被吓呆了的小姑娘,问道:“自己能站起来吗?”
小姑娘穿着于她而言有些肥大的青灰色棉衣,头上带着乌拉女子最常见的暖帽,可人生的白,整个人就像是裹进棉团里的冬蚕。加之之前受了惊吓,眼尾处还有几分红,看起来十分的可怜。
惊吓过甚,脚下又滑,骆玉珠扑腾了两下才从地上站起来。她能察觉到那人在上下打量她,那目光轻飘飘的,却让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陈千总的名号,即使是她这样的初来之人,也是听说了的。
这人虽是官,但同匪无异。
因为他从前就是一个土匪。
一个拥有几万部众的土匪头子,几年前被朝廷招降,先去了霍勒津,一年前才到的乌拉城。乌拉之地,流犯凶恶,周遭盗匪猖狂,历来是个凶恶之地。可这人来这儿,不过短短大半年,就以雷霆手段肃清了乌拉积年之患。
传闻他初来时,有人不服管教,他一连斩杀七人,并将那七人的头颅悬于城墙高处示众。数九寒冬,头颅冻结成冰亦不取下,直至一月期满。这期间,百姓闭门不敢出。
骆玉珠想到林秋月同她讲完这些话后,怕的当即抖了抖身子,随后指着不远处的城墙道:“我一个人都不敢从那儿经过,老觉得有眼睛在看着我。”
想到这儿,被陈骞目光打量的骆玉珠不禁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这么会儿功夫,又来了两个人。骆玉珠眉眼低垂,听见那俩人对着陈骞喊了声三哥。
何文和陈石匆匆赶来,俩人瞧了眼骆玉珠,又看了眼李三那几个小泼皮,心中就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何文走到为首的李三面前,半弯着腰踢了人一脚道,“胆子够大的,看来上次的教训没给足。”
“我看别送衙门了,直接拉军营去。”陈石不耐道。
此话一出,那几个泼皮立马又求饶起来,去了军营哪里还能有命回来,“大人饶命,我们刚刚真的没干什么,大人饶命,我们只是想同这位姑娘说几句话……”
陈骞眉头皱的更紧,这几人实在太吵,他朝何文陈石俩使了个眼色。
何文和陈石会意,直接动手。骆玉珠在余光中,见刚刚还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围堵她的两泼皮被人直接抓住衣襟拎了起来。而抓人的人,同陈骞一般,亦是一脸的大胡子。
“吵死了,闭嘴,往前走。”
如此形势,泼皮们不敢不从,只能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朝前走。何文和陈石跟在后面,走了几步,见陈骞不动,不明原因道:“三哥?”
“你们先走,我送她回去。”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孤零零站在一旁的骆玉珠。何文若有所思地看了那姑娘一眼,不再有异议带着人离开了。
骆玉珠愣了片刻抬头,恰陈骞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骆玉珠心中打了一个激灵儿,又连忙垂下眼去,磕磕巴巴道:“大人,我自己可以回去……”
“叫什么名字?”
“……民女骆玉珠。”
“要有大风雪了,以后这种天气,不要一个人出门。”
“……是。”
“走吧!”
骆玉珠没动。
“怎么,不记得回去的路?”
俩人一前一后,迎着猎猎寒风,朝着一个方向前进。骆玉珠起初还心惊胆颤,胡乱猜想着这人送她回去的目的,但之后就没精力想这些了。风越来越大,夹着飞雪,裹着人似乎要将她吹到天上去,她只得一心一意与风雪对抗。
一路上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到小院巷口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了下来。
骆玉珠转身朝着人福了福身子,快速道:“今日之事,多谢大人,余下的路不远,就不劳烦大人相送了。”说完也不待对方应答,飞快地转身跑进了小巷中。
自骆家得了抄家流放之祸后,骆玉珠便再不想同官府打交道了。而像陈骞这样危险的人,她更是要避而远之。因此在等待开门时,莫说是回头看一眼人还在不在,眼睛都不敢偏一下,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大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温柔脸庞。
“姐姐?”
骆玉梧看着妹妹,一颗高高吊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你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出门寻你了。”
“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刚走不久我和姨娘就回来了,爹爹也回来了,要有大风雪了。”骆玉梧见人神色有些慌张,问道:“怎么了,路上遇到事了?”
“没有,风雪太大,我有些害怕。”骆玉珠拍了拍身上的雪道。
进了屋,骆玉珠很快注意到姨娘眼角泛红,一副哭过的模样。她转头朝姐姐看去,眉头微微蹙起。姐姐和姨娘入王家做工已经半月有余,好几次苏姨娘回来脸上都不好看。
姐姐每次都说在王家做工很好,事情不难。但她知道,事实定然不是这样,不然姨娘不会这般模样。
从灶房端了吃食出来,骆玉珠在寒风中不禁打了个冷颤。这样大的风雪她还是第一次见,狂风卷着飞雪似乎要将世间的一切摧毁殆尽。
由黄土坯筑成的四方屋中,摆着一张桌子,四条长凳。此刻昏暗的烛火摇曳,几人无声地坐在粗陋的长凳上,屋内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沉重感。骆玉珠推门进去,将馍馍和菜放在桌上。
那馍馍是最次的黑面馍馍,从前在府中,那是最下等的奴仆才吃的东西。那菜黑乎乎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腌制的咸菜。骆宾发话,众人动筷。一旁的苏姨娘却突然以帕掩面,轻声啜泣起来。
那哭声和着外面呜咽的风声,无端听的人心慌。
一顿饭吃的沉默,众人皆是食不知味。饭后各自散去回房休息。
房子很小,一进的院子,一间主屋住着父亲和母亲,主屋里面有个小夹间,十一岁的骆琰睡在那儿。苏姨娘和小妹玉宜住在东厢房,骆玉珠同姐姐玉梧住在西厢房。
冬日寒冷,热水总是不够用,两姐妹只能将就着擦洗身子,等上了炕。骆玉梧将冻疮药拿出来,对妹妹道:“过来,先给你擦。”
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她们手上已经生了若干个冻疮,手指关节处一片红肿,其中姐姐骆玉梧的看起来尤其严重,手背已然因冻伤高高肿起。
油乎乎的膏药抹在手上,极具刺激性的气味顿时弥漫在整间屋子内。骆玉珠动了动唇,“好难闻。”
“难闻也得涂,忍一下。”
“忍一下就会好吗?”骆玉珠问,她的声音在这一刻因某种情绪的影响而显得有些沙哑。
骆玉梧手中动作微顿,继而轻声道:“会习惯,习惯了就不会觉得难以忍受。”
骆玉珠反手拉住人的手道:“姐姐,不去王家好不好?家里不是还有一些积蓄吗?或许过段时间会有更好的差事。”
骆玉梧闻言轻叹口气,“玉珠,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刚开始是会不习惯的。但我们总是要习惯的。王家的差事是有些辛苦,但其他的未必不苦。若总是抱着挑拣的心态,日子只会更难过。”
骆玉珠低头,眼泪水不争气地开始往下掉。
“好了,别哭了。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日子会越来越好的。”骆玉梧拉起妹妹的手,继续给人抹药。过一会儿,见人心情平复下来,她才继续问道:“今日出门可遇着什么事?”
骆玉珠接过姐姐手中的药,开始给人细细涂抹。看着那肿起的手背,她眉头微蹙,同时轻摇了摇头道,“没有。”
昏黄的灯光下,忽略外头狂猎的风声,此刻屋内是难得的静谧,也是姐妹俩一天中难得的闲聊时光。骆玉梧又问道,“今日林婶又送东西过来了?”
“嗯,送了一坛子腌菜。”
微叹口气,骆玉梧担忧道:“她现在把心思转到你身上去了。得找个机会同她说说,让她消了这个心思。”
隔壁林氏自打他们来到乌拉,便时常过来帮忙,十分热情。起初以为是她性子使然,直至不久前才知她是看中了骆家女儿做媳妇。
那林氏有个儿子林成,在府衙当差,如今到了婚配的年纪,可奈何人眼光高,林氏给他找的几个姑娘他都不满意,这可愁坏了一心想早日抱孙子的林氏。
骆家一行人刚到乌拉,她就将目光放在了骆家姑娘上。她起先看中的是骆玉梧,毕竟长幼有序,骆玉梧知道后委婉向她表明她此前同人有过婚约,本以为林氏会就此作罢,谁知她目光一转,竟然投向了玉珠。
“反正我不要嫁人。”
“说胡话,若是以后遇见喜欢的郎君还能不嫁人?”
“不嫁。”
骆玉珠眼睑微垂,将目光落在姐姐那被冻得高高肿起的手上。若此时是在江南,她这个年纪是该有人来说亲了。只是如今时移事异,从前在闺中那些天真的、美好的期许终究只是镜花水月罢了。有些事情若是明知不可能,那嫁不嫁人,又有什么关系?
上完了药,将剩下的膏药收起来,又拿帕子擦了擦手,俩人才进了被窝。土炕硬邦邦的,被子还有些发霉。但从江南北上乌拉,那三个多月里,她们也不是没有睡过更差的。
“姐姐。”黑暗中骆玉珠喊道。
“怎么了?”
“有点冷,我们睡近些。”
“好,近些,快些睡。姐姐在这里,别怕!”骆玉梧温声道。黑暗中她低叹口气,自流放路上见了一场暴行,玉珠晚上便时不时做噩梦,性情也不如从前爱说爱笑了。
……
大雪之后,乌拉倒是难得迎来了个晴日。何文惯常跟着他三哥从长街上打马而过,朝着军营骑去。但这日临到医馆的时候,他三哥却慢了下来。
何文纳闷地循着他三哥的视线望去,只见门口匆匆出来了一个穿着青灰色棉袍、头戴暖帽的姑娘。电石火光间,何文忽然想明白了。
怪不得昨日他看那姑娘有些眼熟,他们原是见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