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三日的回门,陈骞的礼准备的很丰厚。给张氏的人参药材,给骆宾的茶叶,其他人的皮货,还有一些昨日的猎物。
骆宾为着这日特意请了假,一大早,天还没亮,骆家就忙活了起来,打扫屋子,准备饭菜……
随着日头渐起,众人的心情也越加矛盾。骆玉珠回来,大家自然是满心欢喜。可对于陈骞,众人心思却是各异。
马车慢慢驶进破旧的小巷,骆玉珠看着不远处低矮的四方屋,心中欢喜不止。可瞧了眼身侧的陈骞,心头又涌起几分担心。
俩人从马车上下来,陈骞看着骆玉珠一副恨不得马上飞奔过去的模样道:“我拿东西,你先进去。”
骆玉珠也不客气,快步朝家中走去。陈石从车厢里提溜出礼物道:“三哥,我们也走吧!”
“不着急,等一会儿再进去也不迟。”
刚推开门,骆玉珠便听到了弟弟的读书声。荒芜窄小的院子中,骆琰正拿着一本书诵读。
“小琰。”
“二姐姐。”骆琰惊喜地瞪大了眼睛,随即飞快地迎了上去,“二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骆玉珠抬手摸了摸幼弟的头,想来是在外面站了许久,发梢一片冰凉。
“外面冷,怎么不进屋读书?”
骆琰摇了摇头道:“我就是特意在外面读的。若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将来怎么能保护母亲和姐姐。”
骆玉珠觉的鼻头有些酸,她怜惜地捏了捏骆琰消瘦了许多的小脸,道:“姐姐相信小琰可以,只是须得注意不要伤了身体,不然姐姐要担心的。”
俩人在院中说了这么会子话,终是惊动了屋内的人。骆玉宜第一个出来,见到骆玉珠,同样是欣喜不已。
“二姐姐,”她喊完又转头朝屋内嚷道,“父亲母亲、大姐姐,二姐姐回来了。”
“玉珠。”
“姐姐,父亲。”
明明才两日多不见,骆玉珠却有种恍若隔世般的感觉。
“是不是玉珠回来了?”东侧大屋中传来张氏的问话,说完人还咳嗽了好几句。骆玉珠心中紧了紧,听声音母亲的病似乎又严重了。
她疾步走进东侧大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张氏端坐在炕上,一旁的小桌上还放着药碗。
“玉珠,”张氏见了人,刹时双眼就红了,她急切地朝女儿抬手,骆玉珠立马依偎了过去。脸颊、额角,一一拂过,温热的、鲜活的,张氏这才确定她的女儿是真的回来了。
“玉珠。”张氏垂泪,心中谴责是自己害了女儿。
“母亲,我回来了,我很好。”骆玉珠安抚道。
咳疾之人忌情绪激动,张氏没说完两句话就犯了病,伏在一旁剧烈低咳起来。那声音低哑而又密集,每咳一下,骆玉珠都能看到母亲额角鼓涨起来的青筋。
骆玉梧连忙将桌上的药喂给张氏喝,好一会儿,人才逐渐好起来。
“姐姐,母亲这是怎么了?”骆玉珠蹙眉。
母亲的咳疾在江南时便有,只是那时还不算太严重,后由江南到乌拉,一路上寒气侵体,伤了身子,也加重了咳疾。大夫早早就说,已经无治愈的可能,只能细细养着。
可她离开那日还没有这般严重。
“母亲没事,母亲就是一时见到你太开心了。”张氏道,她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女儿回来自然是高兴,只是不见他人,她神色倏然一变道,“你一个人回来?”
骆玉珠摇头:“他说要拿东西,让我先进来。”
不一会儿,就听见大门处传来声响,是陈骞进了门。众人尴尬而又礼貌地见了礼,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陈骞吃了午饭便独自离开,临行前对骆玉珠道:“我晚些再来接你。”
陈骞离开,众人便没了顾忌。屋内骆宾坐在炕尾,张氏则拉着骆玉珠的手,眼中泛泪询问她这几日过的如何。
“他可有欺负你?”
“没,”骆玉珠摇头道,“他……他挺好的,没欺负我。”
“果真?”张氏怕她故意欺瞒,有些不信。
“嗯,其实外头好些传闻都是假的,陈骞他人……挺好的。”骆玉珠将那日刘婶在灶房中说得一一转述给众人听。
在小屋里,骆玉珠陪着母亲说话,张氏生着病,没过多久精力便有些不济,骆玉珠便退了出来。
她本想着帮着家里干些活,却被告知这几日每日都有人过来帮着挑水砍柴。苏姨娘脸上露着笑意:“玉珠,你爹爹如今在府衙,一个月可是能领二两银子。”
若是从前,这钱谁也看不上,可是如今也能让人欢喜。
“玉宜,母亲到底怎么了?”骆玉珠悄悄拉住小妹问道,她总觉得大家有事瞒着她。
骆玉宜犹豫片刻终是如实道:“那日二姐姐你乘坐花轿离开,大夫人难过,好几次站在院门前看,她身体不好,又不要我们搀扶,一不小心就从门口的坡上滚了下去。”
“玉宜。”从门口进来的骆玉梧喝止道。
骆玉宜顿时不敢说话了。
“姐姐为何要瞒着我?”
骆玉梧放下手中的木盆,拉着妹妹的手回了自己的屋子。俩人在炕上坐下,她低叹道:“姐姐不是故意瞒你。”
“那大夫来看说母亲现今如何?”骆玉珠有些着急问道。
“大夫说是心肺郁结于内,加之又染了寒气,所以咳疾便有些加重了,今后需得更加细心养着。”骆玉梧道。母亲心中有愧,为了骆家其他人的生计前程将玉珠嫁给陈骞,在她心中不啻于卖女求生。为人母亲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且她性子素来刚强,当下心中苦痛难以疏解,病情自然也好转不了。
“母亲这病本就惧寒,天气冷病情反复也属正常。你别担心,我会照看,乌拉城小,到时候我们去霍勒津找其他的大夫,总还有机会。”骆玉梧道,“现下,我们说说你。”
“姐姐,我真的没事。”骆玉珠撒娇道。面对长姐严肃的目光,玉珠有些迟疑,要不要将陈骞的话告诉她,她还没有想好。若是姐姐知道了,定然会让她马上和离吧!
……
等到日落西山,昏黄的夕阳打在整座小城上,陈骞的人才来接她。骆玉珠依依不舍地拜别父亲母亲,朝着巷口的马车走去。
骆玉珠本以为陈骞只是派人过来接她,谁知她掀开车帘,里面竟还有一个人。
一个面容冷硬,约莫二十来岁的男人。
骆玉珠躬身向前的动作一顿,就要后退,却被人握住了手腕。
“你……”骆玉珠刚想要挣扎,对方却已经放开了手。男人弯了弯嘴角,一双黑眸中露出几丝笑意,“进来。”
骆玉珠张了张嘴,随即不可置信道:“陈骞?”
说完意识到自己不该这般直呼其名,可喊大人这人似乎不喜欢,喊夫君她又喊不出口,一时十分纠结。但见陈骞神色并未有生气,便索性推了过去不再管它。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陈骞抬头摸了摸光滑的下巴,从容道:“过几日有朝廷的人要过来,赵将军让我把胡子刮了,免得吓到了人。”
当朝并没有蓄须为美的风尚,年轻儿郎多是白面无须,只有到了一定年纪,才会开始蓄须,此前在洛州府,骆玉珠还从没有见过如此多的大胡子,因此初见陈骞等人时,实在是吓了一跳。
“变化很大吗?”
“有一点……”
“那你觉的跟之前比,怎么样?”陈骞朝他的小娘子询问,他问人时一双黑眸紧紧地盯着骆玉珠,看得人心里发慌。好在不过刹那,他就又瞥开了视线,苦恼道:“过几日去见赵将军,也不知道能不能交差。”
“就挺……挺好的。”骆玉珠道。
陈骞的眉眼其实生的很好,是标准的剑眉星目。眉毛黑且浓,从眉头处顺势而上,就像两把长剑一般。
拥有这种眉形的人蹙眉生气时,便会格外的吓人,即使是不笑,也会隐隐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加之陈骞之前的大胡子,匪气的作风,确实是让人望而生畏。
此时大胡子没了,整个人多了些疏朗之气。
“老子也觉的不错。”
骆玉珠附和地弯了弯嘴角,只是一开口,就现了那土匪的原形。
吃晚饭时,骆玉珠的视线还时不时去瞥一眼陈骞。她刚刚说谎了,这剃了胡子的陈骞变化可不是一点半点。
骆玉珠似乎此刻才意识到,陈骞才不过是比她大了八岁,比李彦哥哥大三岁而已。
……
陈骞本有五日假期,但如今骆玉珠在他面前拘谨的很,索性便提前回了军营,也好让人想想他所说的交易。
乌拉之地,虽非边塞,但多年来此地聚集了众多流犯,这些人许多原系匪类,凶恶成习,如此环境下,当地人也渐染恶习。因此乌拉凶悍之名,远近闻名。文帝时期,此地一度形成发遣之人多于本地兵丁,接连发生过几次暴动。
虽都被武力镇压,但终究是惊动了圣上。文帝当下决定,乌拉除设衙门外,还增设一守备营,驻军两千,协理衙门管理迁徙流犯,维护乌拉秩序。
只是乌拉苦寒荒僻,多年来守备营早已不复当年模样。想到自己刚来这里时的模样,陈骞眼中不禁露出几丝森然寒意来。
造反的流人和奴隶,掳掠成性的盗匪,如若他不将他们的头颅示众,如何能镇得住那些人。
有些传闻也没传错,从他手底下过的人命不知凡几,用杀人如麻形容他确也不为过。
陈骞的提前回来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尤其是他剃了胡子的模样,让众人感觉十分惊奇,一连好几日陈骞没少遇见他人的打趣。
这日何文进来时,陈骞正在研究一本册子。
“三哥,王阑山在外面说有事找你。”何文道。
“王阑山?我不久前刚找了他老爹,他今日来找我,难不成是要为他爹讨个说法?”说到这里,陈骞不禁笑了起来
何文也笑道:“我看他没那个胆子。”
王家同他素有不睦,即使同在乌拉为官,但也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这王家大公子今日来找他所谓何事?
“要让进来吗?”
陈骞点头。
身着蓝色圆领云纹长袍的男子进来时,陈骞正在摆弄自己的长剑。王阑山扫视了一圈周围,对着陈骞拱手道:“大人。”
陈骞兀自研究手中的长剑,并不搭理。
对于自己今天来找陈骞,王阑山的心里是忐忑的。只是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总是要试上一试。况且青天白日里,陈骞总不至于要同他动手。想到这里,他定了定心神道:“千总大人新婚之喜,不知我托徐大人带去的礼可还喜欢?”
陈骞闻言手中动作微顿。他说徐日勋怎么突然变大方了,原来竟是这个原因。这个老狐狸,真是那边人都不得罪。
不过礼收了,该不待见还是不待见。
剑刃骤然被从鞘中抽出,发出“噌”的一声长响,王阑山的心也跟着颤动了一下。陈骞持剑转过身来,那一瞬男子长身玉立,手持长剑,仿若修罗临世。
王阑山心中一骇,脚下不禁后退一步,随即听到了对面的嗤笑声。
“噌”的一声,长剑归鞘。陈骞转身朝座位走去,同时道:“王公子有话直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王阑山神色迟疑了片刻才道:“我今日来是有事想要请大人帮忙。五日后朝廷来人,我想请大人能同我父亲一同前去。”
“朝廷来人一向是官庄总管和府衙大人招待,并不需要千总陪同。”
王阑山再次朝人躬身拱手道:“实不相瞒,前些日子大人说的话,父亲已讲与我听,我以为大人说的在理。竭泽而渔,实不可取,往日之祸,我和父亲都该引以为戒。只是每年官庄上缴的东西皆有定数,这近百年来的传统,非我父亲一人之力可以改变。五日后纵使我父亲说破了嘴,恐怕也不能扭转来使心意,更遑论远在京城的陛下。”
乌拉有官庄十六,主要负责为皇室采捕东珠、松子、蜂蜜等物。这些采捕人被称为牲丁,多是因曾犯了严重罪行而被发配至乌拉为奴的流人,以及他们的后代。
而在这些上贡的东西中,又以东珠最为宝贵,采集起来也最为危险。皇家喜欢将东珠作为衣冠装饰,或用于庆典和祭祀,以彰显身份和地位。而对牲丁而言,东珠则意味着要溯流寻采,入深水搜取,期间稍有差池便会没了性命。
多年来,皇家对东珠的需求量只增不减,同时对于上贡东珠的质量大小亦有严苛要求。然而这东西到底是天生地养之物,在近百年的搜捕下,数量和质量早已今非昔比。如今采集一颗上好的东珠往往是可遇不可求之事,而这其间,不知会有多少牲丁会为之付出性命。
而即使他们为之付出了生命,牲丁的生活却还是万分艰苦。兔子急了也要咬人,更遑论这些人中本就不乏凶恶分子。在生存没有一丝希望下,牲丁们不得不反击。他们击杀官丁逃跑,同周边的盗匪游民聚合,从而形成了更大的势力,再反过来侵扰乌拉,掠夺粮食和钱财。
陈骞来的时候,便是这个情况。乌拉城内的防卫难以抵挡凶恶成性的盗匪,百姓苦不堪言。此前他对王阑山父亲所言,便是要求他同朝廷来使交涉,减少每年上贡的东珠、松子、蜂蜜等物的数量,修改上贡东珠的质量大小要求,还有改善牲丁的待遇,不然乌拉城的动乱不会终止。
“你爹不行,可以找其他人帮忙。”陈骞意有所指。
王阑山苦笑一声,“若是他们肯帮,我和父亲早就求了。况且这事就算他们肯帮,恐怕也力所难及。”
“那你有什么好法子?”陈骞问。
“此地向来被圣上誉为龙兴之地,若是那一日天象示警,或许能让圣心转圜。”王阑山说完有些不安,之事他的这个法子,只有陈骞才能帮他完成。
陈骞看着人,没说话。
“只要大人愿意帮我,大人之前所言,我会尽全力劝服我父亲,如此乌拉也能长久安稳下去,百姓不至于流离失所。”
王阑山离开后,陈骞坐着细细思索了会儿,起身将何文和陈石叫了进来。他对着俩人嘱咐了两件事,完了见人不离开,其中陈石更是神情不明地看着他,不解道:“怎么了?”
何文笑道:“三哥剃了胡子,石头这是不习惯呢!”
陈骞抬手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岂止他人不习惯,他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过几日就习惯了。”陈骞摆手道,“行了,你们都出去吧!”
何文面露遗憾,他还以为三哥将他们叫进来会说点别的呢。自那日打猎后三哥便再也不同他说嫂嫂的事情了,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只是三哥已经说了不让他们管,他也不好再问,只是心中耐不住好奇。
“等等。”陈骞喊道。
“三哥,还有话同我说?”刚走到门口的何文转头激动道。
“嗯。”陈骞点头,“你回去跟秋娘说,让她劝着晓芸多在你那儿住几天。”
这事明显是同嫂嫂有关系,何文刚打算进一步询问,就听到陈骞道:“其他不该管的事情别多问。”
……
落日的余晖落在这片苍茫大地上,军帐、柳树、所有的一切都被拉扯出长长的影子。陈石单手托腮,坐在小山包上,有些忧郁。
几天了他还在思索三哥为什么要去剃胡子。
老寨主离开时,三哥才刚刚十六岁。一个半大的小子,要支撑起一个几万人的寨子,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当时有些人不服他,嫌弃他年纪小,不堪当大任。
他那时候虽还小,但记得很清楚。其中一个长辈当众让他三哥交出大当家的位置时说:“嘴上无毛的半大小子当我们黑水寨的大当家,如何能让朝廷的人惧怕。”
那时正值朝廷剿匪最严重的时候,内忧外患,三哥为了能够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稳重一些,就自己给自己粘胡子。
后来年岁大了,就开始蓄须。
归降朝廷之后,有人问要不要将胡子剃了,毕竟他们一群人出门,总是容易吓到人。三哥当时说,“战场杀敌,不比当土匪容易,需得比当土匪时更凶狠些才是,留着吧!”
自此众人便都留了下来,来乌拉,镇流匪,那一脸的大胡子更是助益他们许多。
可是如今三哥竟然偷偷一个人将它给剃了,陈石觉的很难过。
何文左右转了一圈见找不到陈石,径直朝着小山包走去,然后一脚将人给踹了下来。
“你干什么?”陈石瞪圆了眼睛问道。
“我才要问你在这里干什么?不知道等会儿还要去巡城。”
陈石转头不说话,再次坐了下去。
“还在为三哥剃胡子的事情?他剃他的,你的不是还在吗?”何文笑嘻嘻伸手去摸,“让我看看,上次被晓芸烧掉的那一块都长起来了没有。”
陈石生气地拍落他的手,蹙眉道:“三哥为什么要剃掉,不是说好了一起的吗?”
何文长叹一口气,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茂密的下巴道:“石头,想娶媳妇吗?”
“不想。”
“你这个呆子。”何文道,“我们也去把胡子剃了吧!这样既能娶媳妇,还又能和三哥一样了。”
“我不去。”
“你是怕吧?”何文戳破人道。在他们这十个结拜兄弟中,陈石年纪最小。当年结拜众人立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就因年纪小,不论是最开始寨子同朝廷的人打,还是后来上战场同大羽人打,都没能同兄长们一起拼杀,这是陈石最遗憾的事情。因此陈石十分痛恨人说他的年纪,可惜人又偏偏长了一张娃娃脸,让他看起来总是比实际年纪更小。如今有了胡子遮掩还好,没有胡子,说不得又要被不知情的人说道。
“我才不怕……”
“那是谁说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