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郁归伸了个懒腰慢悠悠走了回来,刚踏进洞里一步就察觉到了洞内气氛的不对。
篝火已经燃尽,只剩下一地黑色的残余灰烬。闻笛靠着岩壁,正在无聊地抠手。裴之闻还是维持着他离开时候的那个姿势,一动没动。
看上去……应该是经历了一场不太愉快的对话。
“天亮了。”
郁归出声打破了沉寂,“我们该出发了。”
闻笛摇摇头:“我就不去了,一个腿断了的丹修陪你们去杀人,这太折腾我了,来这儿探路把你们捞出来已经是极限了。”
裴之闻没有表态,算是默认了。而郁归作为和他们刚认识几天的搭伙,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意见。
白发男人略显狼狈的杵着一根木棍站了起来,“出罪城太远了我暂时走不了,这里离最近的客栈很近,养好伤后我自己回去。”
“……”
“……”
见没人回答,闻笛幽幽地看了看他们两个人:“你们就没人想送送我?”
裴之闻张嘴刚想说些什么,闻笛又摆手,“算了别说了,已经晚了,反正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走了。”
然后他又看向郁归,冲他眨了眨眼,然后轻佻道:“如果能活着杀完人,欢迎来碎叶城玩,到时候你来找我,我请你喝我酿的无尽春。”
作为碎叶城城主的关门弟子,闻笛还有另外一层身份——全天下最好的酿酒师。每年春日,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千里迢迢赶赴碎叶城,只为了喝一口早春晨露酿成的梅子酒。
郁归扬起一个浅淡的笑:“好,我会努力活到那天。”
闻笛看着他的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愣了一下。
“你……”
郁归以为他还有话要说:“怎么了?”
闻笛自嘲地微微抿唇,真是的,那人早死了,千刀万剐的下场,怎么可能还活着。他将奇怪的感觉压下:“没什么,有些癔症了,睡一觉就好。”
看着闻笛的背影越来越远,裴之闻也站了起来。
“一直向东走,就是不言岛。”
不言岛离罪城不算远,郁归和裴之闻沉默地并肩而行。
雪厚厚的堆积着,不知道何时才能融化。郁归每走一步,脚下都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如果不出意外,这些脚印会一直存在到雪消失的那天。
就在他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候,裴之闻忽然打开了话匣。
“你的故乡是哪里?”
郁归偏头看了一下他,男人的脸棱角分明,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只看了一眼,郁归就收回了视线。
“碎叶城,但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没有家人吗?”
“我是孤儿。”
裴之闻脚步僵硬了一下。
“……抱歉。”
郁归摇摇头,不知道何时散落在眼前的头发遮住了视线,“无妨,你呢,你有家人吗?”
话问出口郁归就有些后悔了,龙族早就覆灭了,又怎么可能有家人。
但裴之闻居然点了点头:“有,他在等我去找他。”
郁归诧异:“是你的……妻子或者孩子吗?”
“不。”裴之闻想了一下,没能想出准确的形容词,于是又改口道,“不完全是,最起码现在不是。”
哦,那就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个爱慕的人倒是很正常。
不过郁归很难想象裴之闻对一个女子极尽温柔的样子,这家伙戒备心从小就重的要命,小时候恨不得把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咬死。
“但很快,他就会回到我身边了。”裴之闻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夹杂着狂热和悲伤,但最终又全都被掩埋起来。
郁归注意到了,心下疑惑,莫不是那姑娘不喜欢他,他想强取豪夺?那可真是缺了大德。
但转念一想,缺德就缺德吧,活着就行,反正他也干涉不了什么。
“你问这些做什么?”郁归不觉得裴之闻是想和他闲聊,这家伙看上去若非必要估计能闭嘴一辈子。
“我是想说,不言岛和碎叶城不一样,”裴之闻道,“那里是妖族聚集地,大部分地方都很热。”
然后他又看着郁归严严实实的衣服,欲言又止。
郁归扶额:“你下次不必拐这么大弯,可以直说。”
“你也是妖,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不言岛。”
郁归摇摇头:“不言岛基本上都是肉食妖类,生性好斗,我听说那边常常有妖当街斗殴,所以一直没去过。”
“你不喜欢打架?”
“嗯。”
他从来不喜欢争斗,争斗的结果无非一输一赢,或者两败俱伤。相比较这些,他更想躺在听风阁最古老的那棵树下,看桃花落在水面。
“那你一见面就拿匕首刺我脖子?”裴之闻疑惑。
郁归投来一个难以言喻的目光:“难道心甘情愿让你掐死我?”当时如果不反抗,裴之闻搭在他脖子上的手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要了他的命。
裴之闻自知理亏,有些不太自然的别开头。
他们本来已经处于罪城的边缘,步伐也很快,依旧走了整整一天才到了罪城的尽头。
并没有什么重兵把守的迹象,只是普普通通一扇巨大的石门,上面雕刻着古朴的八卦图,但已经被磨损的看不清。跨过去之后便可以不再受结界桎梏,御剑而行。
已经又是晚上,明月高悬,耳边可以听到枯树枝上乌鸦嘶哑的叫声,惨白的月光落在地上。
裴之闻没有犹豫,径直踏着月色出了城门。郁归回头看了一眼那只刚刚的乌鸦,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跟上了裴之闻。
也就在他们离开结界的那一瞬间,周围猛然杀意蔓延,郁归眼神微黯。
这也是明明罪城不是牢笼没有锁,许多人不愿意出罪城的原因——会被仇家截杀。
恨啊是这东西是世界上最持久的玩意儿,即使过了几十年,甚至从爷爷辈儿到孙子辈儿也不一定能消磨的掉。
不过来杀裴之闻的应该不是因为恨,而是贪。毕竟龙族嘛,谁不想从他身上剐一点肉,哪怕是一滴血也很好啊。
郁归靠着树,并没有插手的打算,只想看看曾经那个连剑都拿不稳的小孩已经成长到了什么地步。
裴之闻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就好像并没有感受到围绕在身旁的恶意,无知无觉。
一滴水落下来,凝结成了冰。
他停下了脚步,一根箭直接对着裴之闻的头呼啸而来势如千斤,却被他抬手随意接住,甚至都懒得瞥一眼。箭上燃起火焰,裴之闻手一捏,便只剩下尖锐的顶端。
裴之闻目光一凛,手向后一甩,一个忽然出现的蒙面人便被震飞了出去。随后是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的黑衣人。
黑衣人似乎并不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杀手,更像是来自不同地方的人随便搭伙,准备把暗杀对象分.尸之后一人一块各回各家,该说不说这些人还挺不要命。
组团不要命。
一把通体漆黑的剑出现在裴之闻手中,郁归猜那应该是他的本命灵剑。
剑气出,但剑却未出鞘。
再去看,前面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歪七扭八的残肢堆成一堆,分不清谁是谁。
郁归微微偏头,随意地躲过最后一个杀手从身后刺来的剑,然后顺势将他踹向了裴之闻的背后。
对方下意识举起剑,杀手的脖子正好砸在了他剑鞘的顶端,喉咙被洞穿,血溅在了他的衣服上。
裴之闻并没有生气,只是抬眸看了一眼郁归:“你故意的。”
郁归也不抵赖:“没错。”
裴之闻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他的意图,嘴角难得勾起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意,虽然转瞬即逝,但郁归确实是看见了。
“我们,试试?”
虽然说的是疑问句,但裴之闻的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
郁归抛起匕首,锋利的刀刃在月下寒光一现:“好啊。”
两人的目光交织了一瞬间,下一秒——
“砰”
匕首和剑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郁归看清了裴之闻的剑,他没想到剑鞘之下的剑也是通体漆黑,黑气缭绕,一股阴森森的感觉。
“你的剑,为什么不用?”
裴之闻有些不满意。
郁归有些无奈,他修的是桃花剑决,拔剑之后,如果是熟人,他的剑式必然会暴露他的身份。也因为心中有怨气,所以这些年很少真的拔剑斩桃花,已经不太记得招式了。
而在魔域,他练了短剑弑月,后来熟练了,就直接换成了更短的匕首。弑月虽精妙程度不如桃花,但论刺杀却更有效方便。
“这些年……有些荒废了剑道。”郁归苦笑道。
匕首上凝结出寒霜,顺着漆黑剑身逐渐蔓延。裴之闻加了力道,剑身泛出诡异的光,于是那寒霜又消散开。
僵持片刻,两人同时分开,收了武器。
“为何荒废?”
郁归轻轻一笑:“因为对授我剑艺的师父心怀怨意,对供养我长大的宗门难存敬意,对旧时之地的一切都满心怨恨,连带着剑也不太想练了。”
每当拔剑之时,他总会想起碎叶城的灼灼桃夭。而他躺在行刑台上生不如死那一年,恰好桃花开得格外绚烂,他的血肉与不知何处纷飞而来的桃花混合在一处,他甚至可以闻到桃花香。
于是提及桃花,他身上便会多一分幻痛。这份疼痛只存在他的想象,完全不致命,却难以忍受。
“可你还是带着这柄剑,不是吗?”
裴之闻看向依然束在他背后没有被收回的剑。
“因为我需要记住一些事情。”郁归将剑从背后取下来,化为灵力融入体内。
“你那把剑叫什么名字?”
裴之闻知道不应该再继续问下去了,于是转移了话题。
郁归向他走了几步,轻声答道:“不杀,它叫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