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再发生点什么,许祈安将茶杯放回原位之后就阖上眼,刚刚那事被打断,许祈安没再问,反而是靠着车壁假寐。
见状,方无疾也放轻了声音,直至马车内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连马车行驶的速度也平缓了下来。
方无疾就坐在许祈安的旁侧,在人差不多睡了过去时,就将许祈安侧在另一边的头轻移向自己。
中途许祈安好像醒了一点,又睡着了。
方无疾撩过他垂落在眼周的碎发,清晰的面容没有任何遮挡就暴露在自己眼前。
恰如当时初见时,雨夜模糊了他的视野,将他全身上下淋得湿透,却有一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玉手,跨过风雨浪潮,拉住了颠沛流离的自己。
“跟我走吗?”纤尘不染的神仙下了凡,对满身污泥的他发出盛邀。
那时的方无疾根本不敢沾污了圣洁,人却在他面前蹲下。
视线齐平,姣好的面容在方无疾眼前一点一点清晰,他呼吸一滞,呆愣在了当场。
“想求你帮我一件事,会有报酬。”
方无疾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让人找上自己,并帮上忙的。
他只是一个在地下场摸爬打滚的下等人。
而这人衣着样貌皆与自己,与这吃人的地下场,不能并之一论。
“祈安,这人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能行吗?”
“嘘,”许祈安做嘘声状,“你音太糙,别吓到他了。”
“……”
他们换了种方无疾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
方无疾没来由的,紧张到了极点。
他是想带自己走吗,离开这个让他痛苦不堪的地方。
可是自己能跟他走吗?
他与他,看着就不像是一个阶层的人。
刚刚自己没回应,在对方看来就是拒绝了吧。
拒绝了,拒绝……
“可以吗,可以的话,我带你走。”
在方无疾神情绷紧到极致,快要崩坏的瞬间,那人再次向他伸手。
不可以再拒绝了。
方无疾满脑子都是这个人的声音,这个人的手,这个人的面容,这个人的全部一切。
他想跟他走。
跟这位愿意救他的神明走。
方无疾搭上了许祈安的手。
干净透彻的肌肤也沾染上尘埃。
许祈安与他相牵起身,欲要松手,偏生方无疾拽得比谁都紧,生怕对方忽然反悔了一般,死死拽着。
“你小子占便宜占得起劲了是吧?”
“迟绪。”许祈安声音大了些,那人立马噤声,不再说话了。
“没事。”许祈安低哄道,另一只手撑住油纸伞,带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将冰冷刺骨的秋雨,阻绝在身后。
也许有人会觉得方无疾的比喻可笑,然而那时,他的确渴求有一位心软的神,能跨过山海,拉自己一把。
许祈安就是那位神,向他伸出了手。
从此云开见月明。
回忆与旧念交织,渐渐又融回现实。
方无疾看着许祈安安静的睡颜,一点一点俯下了头。
马车不着时停下,不轻不重地一震,许祈安也从睡梦中醒来。
一睁眼,就是方无疾放大数倍的脸。
他惊吓得往后一躲,方无疾也有些愣神。
随即故作镇定,绕过他,单手撑在了后方的门壁上。
“刚刚太颠,我没稳住。”
许祈安:“……”
许祈安无言戴上帷帽,等方无疾先出去。
方无疾也照做了,只是下了马车之后,便一直掀着帘子,等许祈安出来。
然后便伸出了手。
衙门当口有几个府兵守着,许祈安也不好拂了方无疾的面子,于是搭了上去。
两人齐步走着,府兵见是摄政王带着人来,便没有阻拦,在旁侧行礼。
方无疾带着许祈安一路往殓尸房走去,许是提前向知府报备过了,并没要什么程序,甚至他手里还有着一把钥匙。
许祈安不经意地瞧了他一眼,在门开之后,便收回了视线,观察起了房间的布置。
一共有六具尸体,即使是深秋时节,温度很低的情况下,尸体经过几天还是开始腐烂发臭,一股恶臭味席卷而来。
方无疾还好,但是不太想许祈安待太久。
“你快些看,不能待多久。”方无疾说着,就摘了他的帷帽。
“为什么?”许祈安边回他,边简单观察了前几具尸体,之后便直接在最里面那具尸体,也是恶臭味最呛人的地儿站住。
“钥匙得早些还回去。”方无疾胡乱掐了一句。
许祈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随后专心致志观察起白布下露出的青紫手臂。
他先是看了几眼,继而去掀了白布。
方无疾看他手指碰上那尸体的脸侧时,就忍不住想把他手拽回来。
情绪压了压,才没冲动上前。
许祈安翻看了尸体的眼皮,以及脸上凸起的皮肤,连带着耳根和后颈都翻看了一番。
最后在捏住尸体下巴,凑近仔细查看口腔时,方无疾拦住了他。
“别凑太近,小心染上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我最后再确定一下。”许祈安示意方无疾松开。
他已经基本确定死者生前是服用那些禁药而死的,只需最后查看一下舌头有没有咬合的痕迹就能够完全确定了。
若有,就能完美和当初许祈安所遇见的情况重合。
“要确定什么?”方无疾直接抱开许祈安,自己占据了许祈安刚刚的位置。
空气瞬时有些凝固,许祈安袖中的手蜷起,半晌,道:“舌头,看有没有咬合过。”
方无疾俯身凑近去瞧,许祈安安静地等在了一边。
可能是殓尸房恶臭味太重,熏得人五感都削弱了些,再加上方无疾将心神都放在了观察尸体的口腔上去,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廊道上那不合时宜的脚步声。
待门从外面推开,方无疾反应过来,立马收回心神,眼疾手快地重新调换了自己与许祈安的方位,将许祈安挡在身后。
“摄政王?”来人见屋里有人,颇有些惊讶,又看了看被方无疾掩盖在身后的人一眼,一直没收回目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方无疾在意识到有人进来之后一直是板着脸的,看清了来人才缓和一些。
“就这两天。”谢知勉模糊道,好奇的目光一直打量着许祈安。
他是个喜欢听乐子的人,一回来就听说了方无疾带回来个远房表妹的事。
该不会方无疾身后那人就是的吧。
不过干嘛不露脸,这么见不得人么?
谢知勉眼睛眯了眯。
除了前面那个消息之外,他还听了个谣言。
说方无疾带回来的实际上是那大夏的权臣许祈安,两人私下预谋,要对中晋不利。
只不过谢知勉听到这个的第一反应便是不信。
别说他一路回荆北,听到了那许祈安因为贪污罪证被揭发,早已入狱的消息。
就单论方无疾这个人,谢知勉觉得他不可能做出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来。
不过现在看人这幅样子,这想法突然就有些松动了起来。
“你做什么呢?还带着……”谢知勉刚要到嘴边的话突然顿住。
他看见,方无疾身后那人突然间抱住了方无疾,将脸埋在了方无疾的后背。
“先带我回去吧。”许祈安闷声说道,语气刻意带了些细软的意味。
谢知勉与他们也是隔了一段距离,只能听到模糊的几丝音响,也分不清是男声还是女声。
其实更像是女声,且从那声调上来看,还能听出些许撒娇来。
谢知勉一阵鸡皮疙瘩。
他和方无疾关系说得上还好,之前也相约一起出门过。
对于这种莺莺燕燕,谢知勉记得方无疾是最讨厌的,他自己也不喜欢这种。
然而让他惊讶的是,方无疾不但没有推开这动手动脚的人,反而将人扭到了自己正前。
这样就算了,他竟然还从方无疾脸上看到了一抹莫名的笑。
真是八辈子老天开眼了,方无疾还能有这样的表情,着了什么魔不是?
“好。”方无疾意味深长的笑着,低头覆耳道,“要不要我抱你。”
许祈安肯定不愿意,又不想露了真容,总不能一直这么贴着走。
不过那帷帽就在门口处,许祈安要是不羞,也可以贴着走过去。
反正方无疾都行。
泛愁的是许祈安。
方无疾越想越乐,越乐表情越是愉悦,连带着肩膀都在耸动。
“抱我到门口。”许祈安垫脚,也是低声在方无疾耳边说着。
引得方无疾耳朵一阵酥麻。
痒痒的。
“行。”方无疾不做迟疑,就抱起了人。
许祈安一直死死埋在方无疾怀里。
谢知勉有点没眼看。
这两人在他面前又咬耳朵又说悄悄话,还要不忌讳地抱在一起出门?
不过他还是自觉让开了一点,正巧挡住了一旁的架子。
许祈安伸手去够,没够着,就拉了拉方无疾的衣袖,唔了一声。
方无疾可太乐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大踏步出了门。
顺便将一串钥匙甩给了谢知勉:“别说本王带人来过殓尸房,你自己要做什么随便做。”
他也没问谢知勉为何会来以及来这殓尸房的目的。
“得令,”谢知勉接过钥匙,吹了声口哨,“谢了,哪天请你来吃酒。”
方无疾略一颔首,眼看就要走了,谢知勉叫住了他。
“再问个事儿,这你表妹?”
“连哥哥都不叫,是什么表妹。”某人语气嗔怪,却富含打趣意味,“是我小祖宗才是。”
“祖宗,”方无疾将脸蹭近了埋首的人儿,暧昧低语,“叫句哥哥,给这位公子证明一下好不好。”
“不然我这带你回家一趟,外面不知又要传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