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蜷缩在铁笼的角落里,身形纤瘦,衣衫褴褛,满身的伤痕深浅不一,破败肮脏程度堪比逃难的难民,整张脸掩埋在凌乱的头发之下,看不清性别,唯一令人记忆深刻的,便是其发丝上缀着五颜六色的彩绳,极具异域风情。
蒋南絮曾在书中看到过,会做这种打扮的,只有西域的苗疆一族。
曾几何时,苗疆人凭借出色的下蛊能力称霸一方,却也因为这项特殊的能力,遭至灭顶之灾,从此沦落为贵族的奴隶,再往后推移,便逐渐消失匿迹。
蒋南絮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传闻中的苗疆族,更没想到还是在这种情境下。
狂风还在继续叫嚣,吹乱了那个苗疆人的头发,露出惨白的一张脸,原本绮丽深邃的容颜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狼狈非常,可他却毫不在意,眼睛里是一片死寂,整个人破碎又凄凉。
换做是谁,见此场景,都会生出些许恻隐之心,然而周围路过的人中,却没有一个人为他顿足,只因信阳城里能够买得起苗疆奴隶的,也就那么几位,普通人根本招惹不起。
何况在皇帝下令征战西域之前,信阳人曾深受西域人的迫害,两族之间战乱不断,直到签署停战协议之后,方才换来现如今的和平盛世。
他是可怜,可牺牲的先辈们更为可怜。
不知过去了多久,站在屋檐下看守的两名护卫才找来丢失的黑布,冒着雨合力将铁笼给重新围了起来,而那个苗疆人,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蒋南絮看了一会儿,合上窗户,将风雨隔绝在外。
*
一夜过去,天渐渐破晓,黑云流动,呈现压城之势。
蒋南絮走出客栈,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官道上,整齐排列着一支队伍。她一眼就看到了领头的高头大马上坐着的男人,以及他口中的那只黑狗。
黑狗高大威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凌厉精神,与村里傻乎乎的看门狗不同,它看上去格外的气势逼人,哪怕栓了绳子,也让人难以忽视它的威胁性。
都说狗随主人,这话还真是没错,那傲慢仰着头的模样,简直跟那个男人拿鼻孔看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还未等她移开视线,那人就跟后面长了眼睛似的,准确无误地循着望过来。
两人对视片刻,蒋南絮下意识攥紧了手心,所幸男人并未有多余的动作,并且很快就挪开了目光,只见他微微抬手,队伍得令启程。
蒋南絮后知后觉,尾随他前行的那支队伍,跟之前她见过的那群黑衣人不同,看上去好像是官兵?不光如此,她还在队伍中,见到了昨日被黑布掩盖的大箱子。
还未到她思索出什么所以然,蒋雯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站在门口作甚?”
“没什么。”蒋南絮收起杂念,将话题敷衍过去。
蒋雯翠倒也没过多在意,吩咐两个丫鬟把随身的行李搬上车,边往前走边低声问:“今日就要进城了,我之前教给你的规矩可都记得?”
“记得。”蒋南絮乖巧回应。
见状,蒋雯翠满意地点点头,没再问别的,率先钻进了马车,蒋南絮紧随其后。
马车朝着信阳城的方向出发,越靠近城区,烟火气就越重,刚过城门,蒋南絮就好奇地掀开帷帐的一角朝外面打量。
目光所及,是她之前从未见识过的热闹繁华,接连不断的高大建筑,行人比肩接踵,琳琅满目的商品和摊位直叫人看花了眼。
昨日刚下过雨,气温降低,一掀开帷帐就有一股股冷风往里钻,蒋雯翠蹙眉,张了张嘴刚想制止,却无意间瞥到了蒋南絮脸上天真灵动的表情。
深处的记忆被唤起,蒋雯翠不由回忆起她当初刚入信阳城时的模样,估计也跟蒋南絮差不多,土包子一个,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恨不能一天到晚不休息,就这么把信阳城给逛个遍。
然而今非昔比,蒋南絮的行为代表着她的脸面,等入了褚府,她若是还如这般丢人现眼,被嘲笑被讽刺的只会是她。
思及此,蒋雯翠冷着脸让她把帷帐给拉上,低声呵斥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出来逛,今儿个是你第一天入府,稳重些,别叫人看了笑话。”
“四姐姐教训的是,阿絮知错。”
商贩的吆喝声一路不停,直到马车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在一座大宅子外停驻,才逐渐消停。
车夫道:“蒋姨娘,到了。”
蒋南絮撩开车帘,在丫鬟的搀扶下踩着凳子下了马车,随后主动接替了丫鬟的位置,抬臂去扶后头的蒋雯翠,待她站稳后,谨记着她的话,乖巧沉默着站在她的身后。
趁着丫鬟去敲门的间隙,蒋南絮抬眸看了眼,巨大的匾额用金粉写着“褚府”两个大字,恢宏大气,昭告着此户人家所受的荣宠。
过了没多久,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走出来一个婆子,简单行过礼后便让蒋雯翠进门。
蒋南絮跟随着蒋雯翠进门,注意到正中央那两扇木门始终紧闭着,心中虽有疑惑和不解,但并没有问出口。后来她才知道,小妾的身份低微,是没有资格从正门进的。
褚家的装潢整体以清新雅韵为主,四处可见假山绿植,曲折回旋,布局规整,一路上,穿过七拐八绕的抄手游廊,总算进入到了蒋雯翠所住的院子——素栖苑。
屋子不算大,但胜在干净整洁,一些细节的布置看得出来精心收拾过,她们一行人刚进屋,就从里屋探出来一个身影,哭腔明显:“奴婢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姨娘你给盼回来啦。”
说罢,她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两个头:“奴婢没能护好小公子,求姨娘降罪。”
蒋雯翠一听这话,脸色变了变,以为是韫哥儿出了什么事,声音发颤地问:“你这话何意?韫哥儿怎么了?”
按照褚家的规矩,小妾只安排两个婢女伺候,但因着蒋雯翠生了小公子的缘故,又额外安排了两个婢女,还拨了个经验丰富的婆子帮忙照顾小公子。
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蒋雯翠不得不离开褚府回家奔丧,但又顾及着主母那边在她离开后使手段,就去求了褚满清让他另外安排两个婢女跟着她回家,跟她最久的梦月就留在府内照顾小公子。
梦月是院中贴身伺候的丫鬟里年纪最大的,熟悉褚家,说话最有分量,同时也颇受蒋雯翠信重,这一句话简直如当头一棒,狠狠敲在蒋雯翠的头顶。
梦月用胳膊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爷前天跟着侯爷去军中了,前脚刚走,后脚主母那边当即就寻了个由头,把小公子接过去照料了,还说定是我们做事粗心大意,不够精细,小公子这些年的身子才会一直好不起来……”
闻言,蒋雯翠闭了闭眼睛,心口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
和姜雪绾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她自然知道对方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想借着她回娘家的契机,把韫哥儿转到她的名下抚养,她说那些话不就是在指着她这个当娘的鼻子骂吗?
“走,跟我去前院一趟。”蒋雯翠咬了咬唇,顾不得那么多,一甩衣袖就要夺门而去。
这时,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蒋南絮及时开口阻止了她:“四姐姐切莫冲动,如今四姐夫不在府上,你去了怕也是白去……”
哪怕她初来乍到,也能看出来当前的形势,蒋雯翠离开了褚府这么多天,为什么主母不选择在这个时间段动手?而是要等到褚满清离开褚府去了军中才动手?
显然她忌惮得并非是蒋雯翠,而是褚满清。
因为只要褚满清在军中一日,褚家人就很难联系到他,所以就算蒋雯翠从娘家回来了,只要褚满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蒋雯翠就拿她没有丝毫办法。
经过蒋南絮的提醒,蒋雯翠的理智被拉回来了一些。
见状,梦月也跟着劝道:“这位姑娘说得对,爷不在,主母那边就没理由放小公子回来,老夫人那儿,也不会帮咱们的。”
褚老夫人本就不满蒋雯翠使手段生下长子一事,若是今日蒋雯翠闯过去,把事情闹大了,只怕会更加雪上加霜,或许还会顺势把小公子过继给主母也说不定。
“行了,我知道了。”蒋雯翠摆了摆手,转眸看向空荡的房间,想到自己的儿子还在那个人的手里,一瞬间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眼前一黑,朝旁边摔倒下去。
蒋南絮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蒋雯翠的身子,帮助她稳住身形,担忧问:“四姐姐,你没事吧?”
蒋雯翠捏了捏眉心,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是一时情绪激动,没缓过劲来罢了。
缓了缓,她抬眸看向自己旁边的蒋南絮,目光有一丝的复杂,她曾经还以为蒋南絮只是个胸无点墨的小村姑,但她方才说的那番话表明她还是有几分脑子的。
至少,能够临危不乱,不至于让她犯下更大的错。
蒋雯翠在蒋南絮的搀扶下跌坐进太师椅上,坐了没一会儿,转头对着外头候着的两个小丫鬟吩咐道:“你们两个,还不快帮忙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把五姑娘的东西搬进去。”
蒋雯翠甫一发话,外头的两个小丫鬟立马低头,作揖应是,脚步一转就去整理刚刚被前院婆子们帮忙搬过来的箱子。
外头伺候的两个小丫鬟,蒋雯翠并不信任她们,平日里只叫她们负责跑腿打扫,在里屋贴身伺候的原先就只有梦月和梦瑶两个人,后者嘴笨,不怎么得蒋雯翠喜欢,但因为会绾发的手艺,这才转到屋子里头来伺候。
蒋南絮不动声色打量起屋内的陈设,不同于屋子外的稍显空荡,屋子里的陈设明显精致了不少。
屋外的翠竹掩映,左边临窗的大书案前,一盆万年青悠悠地摇曳,散发出淡淡的馨香,如诗如画,更添了几分清雅。
旁边便是落地的梨木梳妆台,其上放置着一块团扇大小的铜镜,照物纤毫毕现。
再往里去就是睡觉的地方,地上铺陈着柔软厚实的密绒芙蓉花地毯,摆了张架子床,流苏金钩挂起的重重水蓝色纱幔翩然而垂,朝右边看去,一扇朱漆凤蝶花雕纹曲屏相隔的地方,是放置衣物的柜子。
大多是朱漆家具,虽然称不上太过名贵,但是在这样的深宅里,对于一个小妾来说,俨然是受尽了宠爱。
蒋南絮被眼前漂亮的闺房给迷花了眼,一想到她曾经住了十几年的屋子,不由感慨人各有命,若非蒋雯翠,她根本就想不到原来一个女孩子的屋子,会精致到这个程度。
也是,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幻想出从未见过的事物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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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