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贯穿整个村庄的溪流上空,潮湿气流凝结萦绕,勾缠出氤氲压抑的层层薄纱。
因着视线受阻,孙立威沿着溪岸一路找了许久,才在一处略微狭窄的台阶下方,找到了那抹心心念念的身影。
半蹲在溪边的少女身形单薄,一颗颗粗盐般质地的雪粒子从天而降,融在少女乌黑的发顶上,她扬起棒槌,麻利迅速地敲打着半浸在水中的衣物。
清源村穷困,哪怕是寒冷的冬日,也没几户人家舍得浪费柴火,多是家里的女人提着脏衣服,就着溪水简单浆洗两下。
孙立威站在原地瞧了两眼,遂朝着她的方向走近两步,开口唤道:“阿絮妹妹,为何不寻个宽敞的地儿?这处多危险,连个站脚的地儿都没有。”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了干活的蒋南絮,她下意识扭头循着声源望去,待看清来人的容貌后,瞳孔里的惊吓慢慢转换为惊喜。
她生得本就娇媚,此刻唇边噙笑,如溪水般清澈莹润的眼眸犹如沾上细碎的光,美得惊心动魄,晃了晃孙立威的心神。
“孙哥哥生得高大,这地自是容不下你,但对我来说却是刚刚好的……”少女的声音软糯甜腻,脆生生的入耳,好听极了。
说话间,蒋南絮似是想起了什么,目光飘向更为宽阔平缓的上游,眼底不禁染上几分落寞,扯了扯唇道:“上游人多,我不喜热闹。”
孙立威既高兴于得了心上人的夸赞,又心疼于她的欲言又止,哪里是她不喜热闹,分明是村里那些臭婆娘,尽寻些空穴来风的闲言碎语来惹得她伤心。
阿絮妹妹多好,只怕十里八乡都难寻得到如她这般善解人意的女子了。
蒋南絮收起思绪,弯腰快速装好洗好的衣物,提步迈上台阶。台阶湿滑,怀里又抱着重物,因此蒋南絮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迈得慢而稳。
孙立威见状,忙向前迎两步,想要扶住蒋南絮的胳膊,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他也没注意,顺势接过她怀里略重的木桶,“我送你回去。”
木桶里装的是蒋家一家四口的衣服,蒋南絮力气不足,水没怎么拧干,叠加堆积,对一个姑娘家来说着实有些重量,所以她并没有推辞。
蒋南絮规规矩矩走在后面,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纤瘦的身躯束缚在陈旧的短袄下,原先的深蓝色已经洗得抽丝发白,算不上好的料子,四处都是补丁,就连袖口都很局促地短了半截,裸露在外的双手冻得通红。
孙立威的目光顿时全落在了她那双手上,她肤色白皙,紫红的冻疮尤为明显。
蒋南絮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局促地拽了拽衣袖,漂亮的眼眸里划过一丝难堪,不久,泛起水光,像一块脆弱的薄冰,叫人不自觉生出怜惜之意。
“我兜里有一块冻疮膏,待会儿拿给你,你这么好看的手,可不该生出冻疮这种煞风景的玩意儿。”孙立威是往返于清源村和信阳城的卖货郎,经手的货物种类繁多,这块冻疮膏是他家妹子让他从镇上稍带的,刚好拿来借花献佛。
“这应该要不少钱吧?我不能……”蒋南絮有些犹豫。
蒋家的日常开支由蒋南絮的阿娘一手操持,她素来霸道精明,除了差使蒋南絮去镇上买东西外,半毛钱都不会舍得流向蒋南絮的口袋,因此蒋南絮实在囊中羞涩,根本拿不出闲钱来买冻疮膏。
孙立威深知这一点,于公于私他都不会与她计较这点钱财,大方表示:“你我之间,谈什么钱不钱的?都是应该的。”
蒋南絮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明面上没有做出回应,小脸却适时流露出羞赧的神情,唇畔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冲他笑了笑:“多谢孙哥哥。”
这声甜到心坎的嗓音听得人酥麻麻的,这一刻,就是让孙立威去给她摘天上的月亮他也愿意。
蒋南絮的家在半山腰,稍稍远离村庄中心,走回去要些时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聊了两句近况,蒋南絮便问起孙立威来找她的原因。
孙立威顿住脚步,回头看向静静跟在他身后的少女,样子温软又乖巧,让他的心也不自觉软了下来,问:“听说姓沈的和姓张的都找媒人向你提亲了?”
其实远远不止这两家,蒋南絮美人的名号远扬,自打她几天前及笄以来,附近几个村闻声来提亲的人都快把蒋家的门给踩塌了,但能让他觉得有威胁力的,就只有那个姓沈的书生和蒋南絮那个姓张的邻居竹马。
书生名叫沈淮书,一个热衷读书考功名的小白脸,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脑子好使无甚用处,据传跟蒋南絮两情相悦,私下定了终身。
邻居名叫张帆,一个只知砍柴种地的庄稼汉,但比不过别人近水楼台,真要论起来,谁都比不过他在蒋南絮心中的份量。
孙立威只道了姓氏,蒋南絮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懵怔两秒,后知后觉点了点头。
得到她的肯定,孙立威的脸色变了变,慌不迭追问:“那他们两个之间,你可有中意的?”
一阵冷风吹过,蒋南絮掩着唇轻咳了两声,白皙的脸蛋浮上两片樱色的红晕,语调婉转:“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说了不算数的。”
“那就是没有了,阿絮妹妹,你觉得我如何?”孙立威迫不及待试探她的心意,直白大胆的目光就差将最后一层窗户纸给捅破。
蒋南絮扫一眼他激动涨红的面孔,脸上的笑意越发温婉可人,眼底的情绪反而越发平静,淡淡说:“孙哥哥,我到家了。”
孙立威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顿时怏了,抬眼瞥向不远处的茅草屋,叹了口气,尤为不舍地看了一眼蒋南絮,承诺道:
“阿絮妹妹,等我来提亲。”
蒋南絮弯唇,不知是第几次点头应好。
在别人的家门口,孙立威也不好多留,从兜里拿出先前说好的冻疮膏,放进蒋南絮的手心里,依依不舍地匆匆离开。
蒋南絮站在门口看了几眼,把冻疮膏往怀里一塞,转身推开院门走进去。
“哟,还是我闺女本事大,一天换一个情郎。”
蒋南絮裹着一身寒意进门,苍白的小脸也显出几分冷淡来,她无视刘晓云尖酸刻薄的话,熟练地把洗好的衣服一一在院中的绳子上晾好。
作为刘晓云的亲生女儿,蒋南絮最是清楚她的为人秉性,硬骨头犟嘴讨不到好,而求饶卖乖更是会换来对方的变本加厉。
对付她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装聋作哑,毕竟忍受难听的话,总比忍受柳条抽打要划算得多。
吃过早膳,蒋泊宇就去学堂念书了,直到天黑才会归家,至于蒋父,摔断腿后就精神不济,早早就歇下了,这会儿估计还在午睡。
刚晾完衣服,村里的王媒婆不请自来,近日,她是蒋家的常客,想来又是有哪家的男娃托她过来探探口风了。
刘晓云的注意力被王媒婆分散,一边堆着笑将她请到了主屋,一边吩咐蒋南絮去倒两杯热水。
甫一落座,刘晓云迫不及待拉着王媒婆问:“我上回拜托你的事,可有着落了?”
“我办事你就放心吧,常富商那边说没问题,愿意出那个价。”王媒婆一双精明而布满皱纹的眼睛敛了敛,似是藏了几分为难,欲言又止地啧了一声:“就是人得换换。”
刘晓云笑着的脸垮了垮,不明所以地皱了下眉头:“这话什么意思?换啥人?”
都到这份上了,王媒婆也没必要卖关子,直言不讳道:“就是这男方啊,要从儿子换成老子,常富商看上你家絮姐儿了。”
端着热水站在门外的蒋南絮听到这话,明眸霎时间变得阴冷,指尖死死扣住水杯的边缘。
她们口中的常富商也是清源村人,做了一二十年的茶叶生意,今年四十有余,早年丧妻,赚了些钱后,便带着两个儿子离开清源村,定居在了信阳城,只会在每年清明回来祭祖。
她见过两回,个子不高又精瘦黝黑,因为常年劳累两鬓雪白,打量她的眼神透着一股色咪咪的偷窥感,还总爱往她的胸脯看,让她浑身不自在,可那仅仅只是她的片面感受,没处说理也无法对峙,就只能不了了之。
两家素来没什么交集,不曾想,刘晓云竟会在私底下拜托王媒婆给两家说亲。
“常富商要娶絮姐儿?”刘晓云有些懵怔,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两圈,不赞同地哼一声:“常富商的年纪比絮姐儿足足大了两轮,我把絮姐儿嫁过去不是害了她吗?村里的人指不定怎么议论我呢。”
听到这,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真的心疼自家闺女,但唯有蒋南絮知道,她这样说纯粹是想以此为借口要再多要点好处。
王媒婆多圆滑的一个人,从刘晓云的做派和语气就能看破她的心思,心中虽不屑她“卖女求财”的行径,但表面上还是笑呵呵地顺着她的话说:
“这年纪嘛,相差得是有些大……但常富商的为人你我是清楚的,老实本分会疼人,絮姐儿生得如花一般,可不得拿银子好好呵护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