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阳光自浓云间隙钻出,穿透路边的茂盛樟树树叶,映在周沅白半边侧脸上,另一半则隐在昏暗里,阴暗交错间,情绪辨识不清。
对视几眼,蒋南絮肩线显见地绷直了一瞬,略微转身,利用怀里的韫哥儿挡住对方的视线。
不知为何,他每回望向她的视线都让她感到有些不舒服,怎么说呢,或许是他自身的压迫感和侵略感太足,让她无法轻松自在的面对他。
周沅白敏锐察觉到她躲闪的动作,双目骤然一深,微微眯起的凤眸中溢出危险的潮涌,方才面对周玉珩时,她分明还是笑嘻嘻的,一到他就垮下了脸?
呵,真有意思。
“沅白,你在看什么呢?该走了。”苏扶瑛跟方丈寒暄叙旧两句后,就开始谈论接下来的祈福事项,正欲离开,却发现周沅白还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忍不住出声提醒。
周沅白的双眸自蒋南絮的脸上划过,提步跟在队伍的后方。
等待浩浩荡荡的人群散去之后,蒋南絮一行人才在小和尚的带领下往寺庙里面走去。
穿过长长的阶梯,踩在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抬首就是红墙绿瓦,耳畔回荡着的钟声低沉而沉重,令人不自觉肃然起敬。
弘孝寺自建造初始已有百年,每一砖每一瓦历经风霜,韵味十足,沉淀着浓厚的历史底蕴和文化魅力,来此祭拜祈福的人们不计其数,此时的大殿内人来人往,若想进入还需排队。
自打方才拿糖哄好了韫哥儿,他便赖上了蒋南絮,紧紧贴着,半步都不愿意分开。
蒋南絮无奈,只能牵着他的小手,规规矩矩地站在队伍的末尾,静静等候着人群朝前慢慢挪动。
弘孝寺讲究一个众生平等,无论是谁来了都得乖乖排队,哪怕是皇亲国戚也不例外,因此在两条队伍的前方站着的几乎全是侯府的家眷。
其中最出众的无疑是周沅白和周玉珩两兄弟,比旁人高一个头的优越身高,让谁都无法轻易忽视,蒋南絮盯着周玉珩的后脑勺,思忖着待会儿该如何和他说上话。
其实能见上一面已经算很好了,毕竟寺庙内人多眼杂,侯府护卫又多,很难找到机会去到他跟前,更别提与之说话了,可让她就那么打消念头,她又觉得可惜。
正当她陷入为难时,韫哥儿小幅度地扯了扯她的衣摆,微弱的力道打断她的沉思:“小姨,我想吃那个。”
循着稚嫩的童音望过去,不远处,一个小女孩的手中拿着一根糖葫芦,吃得正香。
还未等蒋南絮开口说些什么,听到动静的蒋雯翠扭头过来,美眸横竖,低声教训道:“你今日吃的糖已经够多了,可不许再吃了。”
被这么一训,韫哥儿的小嘴高高嘟起,整张小脸都写着不高兴,圆团子似的,模样可爱极了。
到底是小孩子,有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蒋南絮勾唇浅笑,蹲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用温柔的嗓音哄道:“你阿娘说得对,糖吃多了对牙齿不好,等下次有空了,小姨做给你吃好不好?”
最后那句话成功转移了韫哥儿的注意力,他眨巴眨巴眼睛,好奇问:“小姨会做糖葫芦吗?”
“会啊。”蒋南絮笑着点了点头。
糖葫芦的做法简单,食材也很简单,只需准备好山楂和红糖就能做出来,其实也不一定要山楂,热腾腾的糖水裹上什么果子都好吃。
她阿弟以前还小时,最喜欢吃的零嘴就是她做的糖葫芦,只不过长大后,他就不爱吃了,甚至还嘲讽糖葫芦是小屁孩吃的低廉玩意儿,所以她已经很久没做过了。
韫哥儿喜笑颜开,拍了拍手笑道:“好啊好啊。”
蒋南絮眼眸弯了弯,瞳仁被笑意染得格外明亮,颊边漾出浅浅的梨涡,宛若春风拂冬雪般明媚,她不禁暗道小孩子就是好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一幕恰好落在周沅白眼里,神色晦暗不明,仅有的几次见面,他从未见过她笑过,印象里她总是低眉顺眼,没想到笑起来,居然还挺好看的。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跑偏,周沅白不甚自在的抿了抿薄唇,在苏扶瑛的催促下迈步进了大殿。
不知不觉间,前方的队伍就短了一大截,很快就轮到了蒋南絮。
跪倒在蒲团之上,蒋南絮内心极为平静,蒋刘两家的长辈都去世的早,出生以来她就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亦或是外公外婆,感情淡漠,所以她没有需要特别祭拜的长辈。
更何况她是不信神佛的,若是这世上真有无所不能的神佛,那么在她无数次在夜晚祈祷之际,就该解救她于水火。
然而,并没有。
痛苦、无力逐渐在岁月的侵蚀里杂糅成麻木,她慢慢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爹娘不喜是命,阿弟嫌弃是命,独揽劳苦是命……除了走到现在这一步,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以外,均是无奈之下接受的命。
纵使不信,但来都来了,她还是为以后的生活做出一个美好的祈愿:愿吾余生一切顺遂,平安喜乐。
在心里默念一遍后,她就直起了身子,朝旁边的蒋雯翠看过去,她还埋头跪在那,额心紧紧贴在地上,虔诚又恭敬,看样子似乎还要在祈福一阵子。
想起来的路上蒋雯翠还在背诵提前写好的祈福词,蒋南絮默默起身把蒲团的位置让了出来,给后面等候的人腾位置。
出了大殿,蒋南絮看着没有进殿打算的梦月,不由好奇问:“你不去吗?”
梦月抱着昏昏欲睡的韫哥儿,摇了摇头:“奴婢就不去了。”
话是这么说,可她的眼神却忍不住朝着大殿内望去,在如此特殊的时节,没人不想给家人祈福,可以她的身份不能擅离职守,需得照顾小公子。
瞧出她渴望的眼神,蒋南絮笑着伸出手:“我来抱韫哥儿就是了,好不容易来一次,去给家人祈个福也好。”
闻言,梦月犹豫两秒,蹲身施了个礼,语带感激的说:“那就麻烦五姑娘了。”
蒋南絮笑笑表示没什么,抬手接过韫哥儿,他的眼睛半开半合的,嘴唇微微张开,耷拉着一丝口水,一副下一秒就要睡着的模样。
大殿门口人群拥挤,进和出分别有两扇门,蒋南絮抱着韫哥儿走出队伍,沿着出殿的方向,往人迹较少的白玉围栏走去。
高大的樟树遮荫,蒋南絮空出只手掏出手帕,从善如流地替韫哥儿仔细擦了擦嘴边的口水,耐心又温柔,全仰仗于小时候照料阿弟的经验。
韫哥儿懵懵懂懂睁开眼,哼唧道:“嗯……小姨?”
“睡吧。”蒋南絮安抚道。
等蒋雯翠出来后,她们就要赶去放生池与姜雪绾汇合,等过了午时,还得跟着庙里的和尚诵会儿经,抄会儿经书之类的。
一想到等会儿抄写经书,蒋南絮就觉得头疼,她虽然识字,但是因为没有时机写字练字,所以她的字迹着实难看,就跟鬼画符似的,以至于她没少被沈淮书拿这件事笑话。
想到沈淮书,蒋南絮嘴角咧开的弧度平了平,算算时日,他现在应当已经结束了考试,也不知道考试的结果如何……
虽然他们以后注定陌路,但是无论出于私心还是别的什么,她都希望他能取得一个好名次,这样才能对得起他这么些年的寒窗苦读。
跟村里其他混吃等死的男人不同,沈淮书近乎不要命的上进,他无父无母形单影只,因为出众的天赋,被学堂的教书先生拣去认作了义子。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执拗地认为日子已经够苦了,如意郎君和荣华富贵她总要抓住一个,穷苦出身荣华富贵已然成了奢望,所以当时的她便想着先挑选那么一两个如意郎君作为备选。
在村里,读书人地位最高,也是最有潜质的,学堂里的男人自然成了她的目标,而样样出色的沈淮书就成了她的第一人选。
一开始,他对她的主动靠近百般抗拒,拉开距离,强硬拒绝,后来却也沦陷在她猛烈的攻势之下,开始私下与她来往,甚至空出时间教她读书认字。
关系越来越好,来往越来越频繁,村里逐渐传出关于他们二人的闲言碎语,可他也没有要和她避嫌的意思,甚至还许诺今后一定会娶她……
蒋南絮垂下眼眸,目光顺势落在地上,掩去一闪而过的落寞,沈淮书是个很好的人,若是她起初没有抱着勾引的想法靠近他,没有棋差一步,或许他们会成为朋友也不一定。
然而这都是她的妄想,她这种自私自利、怀有目的接近他人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朋友?
大概是她的情绪太低迷,蒋雯翠隔老远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走近了些,开口的第一句就是:“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出什么事了吗?”
蒋南絮摇了摇头,随意扯了个理由:“没有,就是看韫哥儿睡得香,我也有点困了。”
出于女人的直觉,蒋雯翠是不信这个说辞的,但是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再加上她自己也不想多说,只能不了了之,“没事就好,去吧,去放生池。”
梦月接过熟睡的韫哥儿,蒋南絮松了口气,揉了揉被压得发麻的手臂,跟在她的身后往前走。
她们均是第一次来弘孝寺,不认识路,走一段就得问问过路的人,确保没有走错,也因此耽误了些时间,等赶到放生池时,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
赵妈妈站在池边的空地上,指挥着下人收拾好先前装鱼的木桶,余光瞥到姗姗来迟的几人,皱起的眉头皱得更紧,阴阳怪气道:“蒋姨娘来得真早呢,鱼都放完了。”
蒋雯翠不予理会,看一眼更远处的姜雪绾,自知不识路这样的理由拙劣,深呼吸两次,认下哑巴亏,“是我来迟了,还望主母恕罪。”
姜雪绾抬手扶了扶发簪,掀起眼眸望过去,神色淡淡,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只愿待会儿诵经抄书时,你们不要再出差错。”
此话的语气着实耐人寻味,直至过了午时,蒋南絮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们跟侯府的女眷,竟是同一个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