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惊雪看到钟长嘉露出一个极其惨淡的笑容。
她笑罢,头略略下垂,像喝醉了。
但梅惊雪知道,她是醒了。
“惊雪,谢谢你来。”
风将雨斜斜地杀进廊檐之下,钟长嘉没有避,雨丝淋湿她的颊边。
她的眼睛与头发都被打湿。
但钟长嘉没有反应。
她没有动,也没有走。
凝滞在那里,像还没意识到——暴雨将至,且已经劈头盖脸地要她颤抖。
可梅惊雪感觉她冷极了——钟长嘉一直在喘息,滚滚的白气与她的下巴一同抖个不停。
昏黄的灯照在她湿透的半边脸。
冷雨一滴一滴沿着下巴垂落,像是眼泪——
让梅惊雪也身临其境彻骨寒意,裹紧自己的狐裘退远了一点。
“无妨,我什么都没有做。”
钟长嘉却缓缓将一整张脸都转向了斜斜入雨的廊檐以外。
像才观察到着急促的大雨,她后知后觉地笑。
“下的这么大了。”
雨丝沿着她的脖颈奔波入她的领口,梅惊雪看到都觉得要一路冷到心口。
钟长嘉却还没有转头。
“下的这么大了,我才晓得。”
她好像又轻轻地笑了一声。
小桌上温热的酒泛起一点一点的涟漪,小桌子也抖起来。
钟长嘉在笑。
或者哭。
梅惊雪没有再拢起自己的大裘了。
即使她冰雪玲珑,也不晓得如此情况,要如何安慰钟长嘉。
于是她只是静静地也不再挡风。
哪怕不能分担,也会坐在角落里,与钟长嘉一同感受风雨凄清。
小桌阵阵战栗停了。
钟长嘉转过来半张湿漉漉的脸。
“惊雪,你能为我稍微主持一下吗?我去更衣,去找公主。”
她好像已经恢复正常,笑的很美丽。
贴着头脸的头发与垂下的发饰都无碍她的美丽。
雨丝将眉毛与眼睫都变成湿漉漉的深黑,从她少女的、毛茸茸的脸蛋不舍地落下。
她湿哒哒的,廊檐下水光都显得阴沉。
只有她的眼睛,被幽暗的灯点亮,飘摇着火光。
梅惊雪在她眼里,看到摇摇晃晃的火星,甚至觉得灼人。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惊雪。”
像猫囫囵将自己舔过就算清洁——钟长嘉就这么收好了失态,站起来,扯掉了已经耷拉下来的头饰。
“真的谢谢你。”
金玉碧翠被她抛在身后。
钟长嘉提起衣裙,穿过斜斜的风雨,连伞都没有撑。
几乎是奔跑。
〈宿主,宿主。您要去哪?〉
她没有回答166。
钟长嘉脑中,只有两个字。
死亡。
妈妈的死亡。
小姨的死亡。
老杨的死亡。
长鸿的死亡。
她拼命地跑,向她安置寿媖的院落奔去。
没有走连廊,雨便揉成纱,把她的眼睛,鼻子都盖住。
她透不过气也看不清,只是仰着脸跑。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妈妈就不会死,小姨也不会死。
她们就像从前一样,过着所有人都羡慕的日子。
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
为什么雨这么大?
为什么雨这么大了,她才晓得。
〈宿主,冷静,宿主。〉
〈检测到您即将再次心衰。〉
〈冷静,宿主——〉
钟长嘉停在了开着门的院落前。
“166,你是不是知道。”
“这是一个死局是吗?”
寿媖的院子里,没有人,门敞开着。
院子里空无一人,一种诡异的寂静笼罩着整个空间。
院子里的一切看似杂乱,一副使用过的样子,却又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刻意。
石桌上的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盛着雨水。
花坛里的花草似乎刚刚被人挑剔过要修剪,切口还透着新鲜的绿色。
但不美、不整齐、不合理。
钟长嘉的目光在院子里四处游移。
166没有回答她。
作为共生系统,166能感受到钟长嘉剥离似的疼痛。
从听到限时死亡任务开始,到现在,钟长嘉的心跳快非常非常快,而且伴随一阵一阵紧缩。
166寄生在她的心脏上,按道理不应该被影响,可钟长嘉的心脏似乎马上就要一片一片掉落了。
〈宿主,请冷静,检测到您即将心衰——〉
“166,我好疼啊。”
钟长嘉怔怔地走进屋内。
屋内的布置依旧挑剔。
床铺整齐,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依旧摆放在原位,只是纸上的字迹已经干涸,墨迹凝固。
窗口的风铃在狂风中发出混乱的响声,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回荡,显得格外诡异。
〈我感觉得到。宿主你很疼,我也很疼。〉
不知道钟长嘉怎么理解的,她似乎以为166的意思是在为她分担——大概她长辞于世时的心衰之痛更胜一筹。
“你可以为妈妈疼吗?我没事的。”
钟长嘉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她不明白寿媖和她的嬷嬷为何会突然消失,这院子里的一切,都像是在等待。
等待钟长嘉认清那根永远够不到的胡萝卜。
汗水从钟长嘉的额头滑落,冰冷而黏腻。
如果166长出了双手,它一定会为钟长嘉想要按住那颗似乎即将跳出的、马上破碎的心脏。
钟长嘉的眼前开始出现黑点,视线变得模糊。
努力想要集中精神,但疼痛如潮水不断涌来,想将她的意识淹没。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牙齿几次咬到嘴唇。
鲜血淋漓。
钟长嘉的鼻子里满是血气,可还在问:“是吗?166,这是死局是吗?”
“你们要我来,并不是要我救妈妈是不是啊——”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嘲,一丝痛苦的明悟。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那样的好事。你们就是悲伤萃取系统,你们要我再一次经历那样的痛苦,榨取我的悲伤。”
她的眼泪落下,那是满到溢出的无力感。
〈……〉
〈抱歉,宿主,遗憾修正系统确实与悲伤萃取系统是一套班子。本数据也确实同时隶属于遗憾修正以及悲伤萃取,但我们的首选绝对是修正遗憾。〉
〈我们相信您,无论是引导路线还是……〉
“可我不相信我自己了。”
“我无能为力。”
“我只能这么看着他们死去——甚至不只是妈妈,还有老杨,还有长鸿。”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被擂鼓一样的心跳声所掩盖。
“可本来老杨,长鸿活得好好的啊。我知道他们活得好好的……”
“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慢慢无法支撑,滑落在门槛石之上。
手指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减轻心脏的负担。
“我救不了。”
“他们会死的。”
“我救不了他们会死的。”
猜到答案时钟长嘉没有哭。
惨淡的笑是她准备战斗。
接到任务时钟长嘉没哭。
她会迎击,会努力。
被冷雨打垂眼皮时钟长嘉没有哭。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来不及了。
如果不接住寿媖,那就无法进一步解锁超级限时任务进度,无法见到梅惊雪。
可能连任务都还不知道,就一家人齐齐整整被皇帝清洗。
可是接住寿媖,想要见到梅惊雪,也必须以寿媖的名义办宴。
那么寿媖就会趁乱,跑出去——她绝对是要一走了之。
无论如何找都会惊动城防官。
无论能否找到。
弄丢公主,一家人都将整整齐齐秋后问斩。
钟长嘉席地而坐。
她哭的撕心裂肺。
心脏被一只手紧攥,每一次跳动都肝脑涂地挑战着那只大手的指缝——被捏碎,再拼回来,再捏碎。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肺已经被划得稀巴烂,再急促也呼不进几口气。
〈宿主,冷静,宿主。〉
钟长嘉能感觉到心撞击得越来越快。
或许下一次,就要被彻底打碎,再也拼不起来。
雨针以一种几乎可以听见的冷冽,拍打在坐在门槛上的钟长嘉的脸上。
在脸上溅开的刺痛,好像让注意力转移了一些。
就在她几乎已经要阖上眼,这一次逃避地先一步死在妈妈之前时
她脸上没雨了。
元平都举着伞,看到她这副涕泗横流、满口鲜血的狼狈样子,又有些诧异:“寿媖已经跑了?寿宁在外面等她。”
“她怎么把你打成这样?”
元平都蹲下来。
烧伤的手心蹭在钟长嘉湿漉漉的下巴上,凹凸不平——
他用拇指擦掉了钟长嘉稀巴烂的嘴巴流下的血。
大将军的表情很凝重,似乎没想到寿媖那样的小姑娘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因为太过严肃,他没有意识到蹲下来时,他没有收伞。
元平都和钟长嘉现在都蹲在这把小小的伞下。
雨水从伞边落入钟长嘉的后颈。
元平很高大,穿的不多,裸露出来的每一个地方好像都很热。
钟长嘉终于感觉到冷。
她眼睛前的黑点还没有散,疼的失去判断力,本能地去找热源。
她盖住元平都的手,将手指塞进脸颊与元平都的手心之间。
去摸那块因为皮肤被烧薄,所以格外柔软炽热的烧伤。
“疼不疼。”
“疼不疼。”
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
元平都一怔。
钟长嘉的眼泪比暴雨落得更狠。
“很疼。”
她哀求地抬起身子,不再拉着衣领徒劳安慰心脏。
那只手去攀元平都举着伞的那只手,要为他举伞。
她还在努力地,照顾好这个贵人,这尊大佛。
妄图为家人求一个平安。
元平都觉得自己的心跳比天边的惊雷还大声。
“将军,您是不是早就知道,寿媖要跑。”
“只是将计就计?”
“就像您早就知道,皇上要收拾钟家,我和您说话时也只是将计就计看过一眼。”
她哭的太可怜了。
不再美丽。
洁白的牙齿在雨夜里是尸体残存的宝石。
湿漉漉的头发不是楚楚可怜,而是巴巴的落水狗——她终于开始祈求,终于低下头。
终于不再巧言令色,但依旧过分聪慧。
从蛛丝马迹里得知庞大的杀机。
于事无补。
可不知道为什么,元平都又想到那只跑掉的、被烧掉尾巴的猫。
它大概会死在土匪们放的山火之中。
“将计就计……”
“可是将军,我们会死的。我会死,我们全家人都会死。”
挤在脸颊与烧伤之间的手指要滑落,握住伞上大手的那只却还在苦苦支撑。
周围似乎突然静了一会。
雷声停,风声停,雨声停,钟长嘉的呼吸声也停。
元平都烧伤的那只手用力了一些,卡住钟长嘉不堪支撑的手指。
他什么都没有保证,也没有评价,只是说。
“你同我,一道去找寿媖。”
TuT写的时候也在哭…星星你是最好的宝宝你已经很努力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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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雨×悲伤萃取系统×将军撑伞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