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山里忽然间只剩下他一人。
方烛明怀着一颗愧疚的心,拖着尚未痊愈的病体,慢慢地走回山洞,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石壁上刻了三个大字:对不起。
他要走了,但他知道郝可爱还会回来。
就算她一时伤心,一时离山出走,她也还是会回来的。这里是她的家,她不回家里,还能去哪里?
这里虽不是方烛明的家,但若有机会,他一定会再回来。
他要给她买一幢又温暖,又干净的家,让她不必再独孤地住在山里。如果没有人和她当朋友,他就是她的朋友,谁若胆敢骂她,笑她,他一定会给那个人教训!
山脚往西行三四里路,有一片小小的村庄。
天下之大,无论你走到哪一个州,哪一座城,都一定会经过大大小小的村庄,有的村庄在城中,有的村庄在城外。
方烛明第一次看见村庄,第一次进入村庄。
他的脚上还穿着一双样式非常好,做工很精致的云靴。这双靴子曾走章台,入宫阙,走过的路比普通人家的地板还干净,但现在这双靴子洁白的鞋边却已染了星点污泥。
村庄并不干净。
因昨夜落过一场雨的缘故,泥土又湿,又滑,又黏,被雨水冲开的小沟里淌着黑色的臭水,走在路上,时不时就会踩到黑乎乎的狗屎。
方烛明每一步都走得很仔细。
他走进村里第一户人家,抠下匕首柄上一粒晶莹的宝石,用这价值不菲的宝石换了一套洗得发白的麻布衣,主人又是惊愕,又是欣喜,要将所有的衣服都送给他,他拒绝了,恰巧主人家在烙烧饼。
烙得金黄的烧饼散发出阵阵香味,方烛明带了十二张走。
他离开后,满脸麻子的女主人拎着锅铲,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抻长脖子张望,见他走出四五丈后,立马将脑袋缩回去,砰地一声将门砸上,捂着心口念叨:“阿弥陀佛……”
她的丈夫瞪着两个眼珠子,看着掌心那粒熠熠生辉的宝石发呆。
女主人也直勾勾盯着,干巴巴问了一句:“你看这玩意儿是真的还是假的?”
男人道:“不晓得,没见过。”
女人说:“那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应该不会骗我们。”她话锋一转,指着自己的脑袋道:“你说那人时不时脑子有点毛病?”
“好像是的。”
如果没有毛病,又怎么会用一粒价值不菲的宝石换一套破麻衣?就好比一个人用金碗换乞丐的破碗一样,都不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02
山庄,通常是建在山里的,并且一定要宽阔,要宏伟,否则就不能算“庄”了,顶多算一间屋子建在山里。
去如月山庄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官道,一条是山道。
方烛明为避免被人追杀,本想走人群熙攘的官道,就算杀手发现他,他也能躲在人群中,况且街上有官兵巡逻,杀手绝不敢乱杀无辜。
江湖中的杀手虽然狠绝、毒辣,但他们也不敢惹怒朝廷。
方烛明思忖半晌,决定走山道。
他虽不愿意在事情没查清之前被杀死在半路,但他担心杀手为完成任务,不顾后果在大街上行刺,刀子不长眼,若混乱之时伤到无辜的人就不好了。
他绝不愿意因自己的事连累到别人,自己的事自己承担。
这是他做人的原则!
正是午时,毒辣的阳光刺得人脸发红,发烫。
一阵热风吹过,低垂的花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连鸟儿的名叫也似乎有些无无力。
方烛明的脚底已在发烫,小腿又酸,又胀。
他没有马,甚至连一根拐杖也没有,他从没有走过这么难走的路。
昔日还是侯府公子时,热了有人扇风,冷了有人添衣,渴了有人送水,饿了有人递碗,困了有人抬床,累了有人牵马,他的生活比大多数王公贵族过得还舒适。
昔日有多享福,此刻就有多受罪。
他的嗓子也干得像脚下的土地,快要裂开了。
他正想找找一条小溪,在溪边解解渴,歇歇脚,然看见三丈开外的地方有两个人正在挖坑,坑边的树荫旁搭了个小小的棚子,小小的棚子下有一个小小的桌子,小小的桌子上摆放着小小的碗具。
坐在桌边的人正在喝水。
说是水,但也不知碗里装的究竟是酒,还是茶?
但不管是水,是酒,还是茶都没什么关系,只要能解渴他就已知足。
方烛明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待他走进时,那两个人已在路中间挖了一个巨坑,身旁的泥土已堆得像一座小山丘,方烛明这才看清,他们挖的不是坑,是坟!
因为巨坑旁的草丛里,赫然叠着四五具穿黑衣,戴黑面罩的尸体!
这两个人挖好坑后,一个抬着尸体的头,一个抬着脚,“嘿咻”一声就扔了进去。
方烛明正想问他们怎么一回事,忽听坐在棚子下的人悠悠叹了口气:“你们能不能对死人温柔点?”
那两人笑道:“死了万事空,与其叫我们对死人温柔点,你不如趁我们还活着,对我们温柔点。”
那人吃吃笑了,话语里却是藏不住的狡黠:“你过来,我一定温柔死你!”
方烛明如被电击一般,睫毛一颤。转头看去,那人肤色黝黑,一双又细、又窄的眼睛像用小刀划了两痕一般,圆润的蒜头鼻,又厚又大的嘴唇,除了郝可爱,谁还有这么一张“可爱”的脸?
“是你!”
像是他乡相逢故人,方烛明又是惊愕,又是开心,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
——如果你同一个人朝夕共处一个月,你在别处看见她时,也会觉得亲切的。
没想到郝可爱却像失忆了一般,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眨了眨眼:“你认得我?”
方烛明道:“你不认得我了?”
郝可爱用一种又疑惑,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我又没见过你,为什么会认得你?就算见过你,我为什么要认得你?你为什么要我认得你?我不认得你不行吗?”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感觉。
若是换做前几日,方烛明一定会觉得她又唠叨又蛮不讲理,现在只觉得亲切。
他心想:她一定是气我吼她,才装作不认识我。
思及此,他走到郝可爱身前,垂下眼睫,认真地看着她,认真地道歉:“对不起,我不吼你,是我的错。
郝可爱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说你犯了错,犯了错,是不是该受罚?”
方烛明点头:“是。”
郝可爱端起一个瓷碗,碗里盛满了水。
她说:“那就罚你喝三大碗。”
还有这种好事?
方烛明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有时虽然唠叨,蛮不讲理,但人却是极好的,她方才说那些话,是故意让他知道她还在生气,待他道歉后,她又“罚”他喝水,解了他口渴之急。
这个女人不但说话怪,做事也很怪,但到最后你却会发现她说的话,做的事,都是是实打实对你好。
碗里盛的不是水,是酒。
入口丝滑,酒香浓郁,方烛明一下就喝了三大海碗。
酒灌进肚子里,就像干旱的土地接了一场雨,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除了装酒的大海碗之外,桌上还摆着三四个盘子,盘子里装着花花绿绿的水果,有青梨、黄桃、红李、苹果……
果子上还残留着晶莹的水珠,显然刚从清凉的小溪里捞出来。
能在这样热得要人半条命的天气吃几个甘甜多汁的水果,简直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幸福本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口渴时有水喝,饿了有饭吃,困了有床睡,冷了有衣穿,就已是最幸福的事。遗憾的是,大部分人并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幸福,所以他们就会少很多幸福。
这样的幸福,只有知足的人才能享受得到。
方烛明已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现在很幸福。
“他们埋的是什么人?”难道又是七杀阁的?
“死人。”
“为什么要埋他们?”
“人死了,就该埋。”
“他们怎么死的?”难道是你杀死的?
“被人杀死的。”
“为什么要被人杀死?”
郝可爱似乎嫌他话多,一双细窄的眼睛努力撑大,瞪着他:“杀人的人,也会被人杀。人被杀,就会死,人死了,就要埋。你懂了吗?”
那两个人已将尸体全扔进了坑里,开始铲土填坑。
他点头:“听懂了。”
如果真是七杀阁的人,为何会在此地?难道是特意等着他,送他上路的?
可惜他们还没送他上路,自己倒先被人送上路了。
难道是郝可爱送他们上路的?既然她送他们上路,为什么还要挖坑将他们埋了?是怕被七杀阁追究,还是出于同情?
还有,郝可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难道没有回家?
方烛明心中有许多话想问,却见郝可爱立在坑边,和那两个男人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酒喝了,渴解了,方烛明也该启程了。
他本想问郝可爱愿不愿意同自己一路,转念一想,又怕累她受罪,只得作罢,道一声谢就走了。
他离开时,郝可爱正在蹲在一株树下看蚂蚁搬家,她看得很专注,很入迷,竟没有听见他说话,好像已将身边一切都遗忘。
方烛明再一次觉得她这个人很神秘,很古怪,又令人难以捉摸。你永远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也想不到她为什么会忽然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难道女人都是这般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