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方烛明听了这话,不免生几分愧疚,却更坚定心中所想,一字一句道:“昔日年少,不解男女之情,小侄现已明白了,小侄对阿玉虽有情,却是友情,并非爱慕之情。”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若要嫁,也须嫁真心爱她之人,方会视如珍宝,疼之、爱之。”
若要娶,也须娶真心爱慕之人,将她捧在掌心,视如珍宝,疼之、爱之。
女子心思细腻,颜夫人听了这话,忍不住道:“听你此话,原是有喜欢的女子了,才想着退婚?”
方烛明默了片刻,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不喜欢颜玉,也不愿委屈了她。
无论谁家的女儿无端被人退亲,都一定会恼的,尚书夫人心中有些恼,索性闭嘴不言,有意晾着他,心里却想:你出事时我们家没有想退婚的念头,还四处派人打听你的下落,现在倒好,事情解决了,你想着退亲了,把我玉儿当成什么了?
方烛明察觉到尚书夫人不大乐意,也不说话,任凭人家晾着他。
忽地,只听“砰”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摔碎了,众人往门外看去,只见那一托盘的茶具在地上摔得粉碎,茶叶飞溅,水淌了一地。
颜小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杏眼微睁,眼里泪珠儿打转,她瞪了方烛明几眼,旋即一跺脚,转身跑了。
颜夫人露出心疼的表情,忙起身追去了。
方烛明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却着实不好受。他向来不愿意伤害人,今日却伤害了颜小姐,心里又愧又羞。但无论如何,他是铁了心要退婚,为了自己,也为了颜小姐。
不喜欢她,却要娶她,这是不负责。
“如果你父亲尚在,你与他说,他会如何?”沉默半晌,颜尚书终于开口。
方烛明想也没想便答:“父亲会尊重的决定,并且让我向玉小姐请罪,任凭处罚,绝无怨言。”
“说得对。”颜尚书道:“就按你的父亲的意思来办,十岁时,是你牵玉儿的手口口声声说长大要娶她做妻子,如今你们长大了,情感虽不同往昔,但到底是你背了诺言,你便去问她,若她愿意退婚,我们就退。”
方烛明垂下眸子,深做一揖:“侄儿明白。”
方烛明离开后,颜尚书若有所思摸了摸胡子。
他自然明白方小侄说的理,若他真无意,把女儿嫁过去,也只是面子夫妻罢了,他还舍不得哩!再说,两家只是口头定了婚事,八字是算了,聘礼却还没下。
当初方侯爷被方烛明缠得无法,柳氏劝他先下聘礼安了明儿的心。
方老侯爷一脸严肃告诫方烛明:身为男人,一言必行,一诺必践。
彼时方烛明尚小,一再认定自己要娶阿玉为妻,方侯爷同尚书说了这事,欲下聘礼,颜尚书言不急,待孩子再大些也不迟。
此刻思来,也索性昔日未下聘,若是真被世人知晓退婚一事,虽是他们主动退的婚,但也少不了些闲言碎语。
另一边,颜玉奔回闺房,将伺候的丫鬟婆子统统赶出去,自个儿扯着被子大哭,颜夫人匆匆赶到,在门口轻唤了几声,始终不见女儿来开门,只得命丫鬟开屋后小门进去。
“我的儿,你若不愿退婚便不退,他还能强行退了不成?娘只求你莫哭,哭得娘心里头也跟着疼了……”
颜夫人这话实乃真心,自家的宝贝女儿,凭他想娶便娶,想退就退,是个什么道理?纵执意嫁去也不怕,女儿受了什么委屈,也有她担着!
虽古语有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她向来是不认同的,纵嫁到旁人家去,难道就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了?真真儿糊涂话!
素日端庄稳重的尚书千金此刻哭得眼泪鼻涕齐下,猛地扎到娘怀里,哽咽道:“他要娶,我还不嫁了……只如今他说这话,心里闷着一口气,不痛快罢了!”
颜夫人轻抚她的发,柔声安慰道:“只要我儿痛快,嫁与不嫁只凭着你罢。”
此时,有丫鬟在屋外禀告:“小姐,方家少爷来了。”
颜玉从娘怀里扭头道:“不见!”语罢,又扎进娘怀里抽泣起来。
也不知哭了几时,窗外落起细雨,只听屋外丫头又道:“姑娘,小侯爷还在咧!”
颜玉眼圈儿红红的,却已是哭好了,正捏着帕子拭泪,闻言也颇有几分惊愕,想去窗前偷瞧,却又碍于娘在,心里难免不好意思,只勉强道:“让他快些走!”
丫鬟应了一声,似是去了,须臾回禀:“方家少爷说有一话要告与姑娘,婢子问他是什么话,他不告诉,只说要亲自与姑娘说。”
颜玉看了眼窗外,细雨密密落下,虽不大,却足以湿透衣衫。
她蹙了蹙眉,摇头:“凭他站,我只不见!”
遂命丫鬟端茶上来煮,同颜夫人一起吃了。
到得傍晚,这雨也是下一会,停一会,没个定法。
颜夫人陪女儿吃了茶,见她不哭了,又安抚了几句,才由丫头扶着回房去。
颜玉立在门口相送,一阵冷风打着卷儿钻进屋里,凉得她打了一个颤儿。
颜夫人去后,颜玉趴在檀木桌上,只觉心中烦闷,遂起身闲游。
不知不觉游至窗前,不知不觉已将窗推开一条缝儿,不知不知觉朝外头窥去。
只见一美少年独立雨雾之中,整个人看起来也像那满园的红花绿草,被雨水淋得湿哒哒的。
颜玉又气又恼又不忍,思忖半晌,方唤来丫头:“找一把伞来。”
伞是一把青伞,柄下坠流苏。
丫鬟替她撑开伞,颜玉接过,吩咐道:“你在此地守着,我去去就回。”
丫鬟在身后道:“姑娘仔细淋湿了!”说着不放心,又回房去取斗篷。
“你有什么话要说。”
颜玉在他身前三四步停住脚,微微压低伞沿,隔断二人视线。
此时,小丫鬟噔噔噔跑来,抖开斗篷替她系上,道:“姑娘仔细受了寒。”
颜玉见方烛明不言语,便对小丫鬟道:“你先回去罢,莫淋湿了。”
小丫鬟脆生生应下,提着裙摆哒哒跑去廊檐下避雨了。
颜玉呆呆地盯着伞沿上滴下的雨水,只听对面那人道:“为昔日之事向玉姑娘陪个不是,若惹姑娘不快,任凭姑娘处罚,绝无怨言。”
颜玉淡淡道:“说完了么?”
那人道:“家父曾教导我,任何人都必须为自己说的话负责,若姑娘不愿退亲,在下也绝不再提此事,只是有一话,必与姑娘说明。”
颜玉微微扬起伞沿,只见少年浑身已被雨水浇透,一缕湿发贴在脸上,身上滴着雨水。
雨雾模糊了他的五官,令人瞧不真切,唯有那双黑宝石似的眼睛,又黑,又亮,又干净。
颜玉盯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看了片刻,又想起他方才一口一个“姑娘”,一口一个“在下”,倒是像急着与她撇清关系一般,心中不住恼怒,出口更更冷漠,含着几分嘲讽:“听听你这话,倒像是我求着嫁给你似的。”
冷了会脸,本想一走了之,却又忍不住问:“你想说什么话?”说这话时,又将伞沿压低,隔断两人视线。
只听方烛明道:“现在没有了。”
他本想说:“若姑娘嫁与我,我必尽到为人夫的责任,只无关风月。”
但此时听颜小姐的口气,竟是不想嫁给他了,他也就没必要再说这句话。
颜小姐却是见他吊人胃口,又不好问他,只觉心中愈发恼火,忍不住跺了跺脚:“天下男儿多薄幸,若我再相信你们的话,我就是……我就是蠢狗!”她已转身,却似嫌不解气一般,扭头过来“呸”了一声,旋即跑走。
02
自打那日提出退婚一事,方烛明心中虽愧疚,不过几日便消散了,只是仍觉心里闷闷的,也不知是个什么缘由,每日只在家闷着。
一月后,他已将府中一应大小事物处理干净。听闻朝廷官兵追到如月山庄时,萧西楼父子早已不在,官兵老爷先是一一问了话,问不出来下落,倒是瞧见柳姨娘被萧夫人赶打了几巴掌,赶出去了。
官兵老爷命手下监视如月山庄,以免错过萧西楼,又派了几个人跟踪柳姨娘,或许她知道萧西楼的下落。
方烛明暗中派去追捕萧西楼的人也暂无消息,他二人仿佛人间消失一般,竟是连半点踪影也没有。
方烛明忽想起萧夜阑房里的地下室,也命人细细搜过,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那小女子也说过,那日萧夜阑走后,就再没来过。
莫不成又是躲在哪个旮旯角去了?
方烛明一面希望尽快找到他二人,一面又不想,若是找到了,他真的能忍下心杀死他们?纵然痛恨,到底是相处多年的“舅舅”和“弟弟”,多少有几分感情,他到底下不了手,若不杀死他们,又恐愧对父亲在天之灵。
方烛明愈想愈烦躁,索性不想,转而又想到郝可爱,若是她再身边,会用哪种奇怪的法子来安慰自己?想到郝可爱没有下落,他又难免开始烦躁,一面偷偷想她,一面暗暗怨她。
江湖之人,命如浮萍,偶然相聚,偶然别离,何须挂念?
此刻又在谁的身旁?
冷风吹得窗棂吱呀作响,雨愈下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