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昨夜才落过一场秋雨,山路上的土又湿又滑又黏,雪白的鞋边染上夹着枯叶的污泥。
山中花枯草黄,一派萧索。
方烛明到得洞口时,却是见洞外空无一人,便连洞口的紫藤花也已枯了,如今看去却像一条条扭曲的虫子。
待方烛明进洞去,四处张望一番,除了他自己外,还有一只猴儿,那猴儿正在床上跳来跳去,见有人来,立刻钻进被子中,探出一个脑袋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洞内还是原先的摆设,一榻、一桌、一椅、一几、几上还置着一把琴,床上的被褥虽叠得整整齐齐,却已蒙上灰尘,竟是没有人歇过。
难道她没有回来?她去了哪里?现在又和谁在一起?
他出门之前,已给郝可爱买下一座宅子,宅子被仆人们布置得温馨雅致,洒扫得干净明亮,自打入秋后,宅子里的丫鬟们每晚都会将被子熏得又香又暖,只等着主人到来。
方烛明上山时已想好如何同她道歉并接她下山,却不曾想连她的半个影儿都见不着,心中颇有几分失落。
万一她到活菩萨那里串门子了?
就算是串门子,哪有几天不回家的?不会同活菩萨一起流落街头了吧?
马车已在去找活菩萨的路上。
街上依然人来人往,方烛明下了车,来到上次活菩萨卖艺的地儿,有一个年轻人坐在那拉二胡,活菩萨已是个中年人,所以这年轻人自然不是活菩萨。
方烛明想着活菩萨许是在别的地方卖艺,便在街上转了一圈,凡是卖艺的人他都仔细瞧了一遍,他们瞧上去都饱经风霜,身上都没有活菩萨那样富贵、宁静的气质。
他随手拉个人来打听,那人听了活菩萨的名号,指了指街上最奢华、最精雅的那座府邸,道:“那老爷在那里头呢!”
方烛明不解,道:“那宅子不是已卖人了?”
那人道:“卖宅子又不是生孩子,卖了还能买回来的。”
方烛明心下一喜,许是郝可爱在洞中住着太冷,便搬到活菩萨家里来住了,或许一会能得见她。
朱红色大门敞着。只要活菩萨在家,大门永远是是敞开的,他从不愿意把任何人拒之门外。
方烛明方走到门口,看门的小厮便迎下来,热情又客气地道:“可是来寻我们老爷的?”
方烛明略一颔首:“正是。”
小厮也不问他名字、身份 、来历,只道:“公子请,小的这就去禀报老爷!”
这就是活菩萨的一贯作风,不问身份,不问出处,无论你是富人还是乞丐,老人还是小孩儿,只要上门就是他的朋友,必有好酒好肉招待。这样一个人,无论是谁都一定会喜欢的。
方烛明在大堂见到了活菩萨。
他的脸上还是挂着亲切、慈祥的笑容,身上的破麻衣已换成了做工考究的华丽袍子,头上戴银冠,脚踏皂靴,拇指上套着一个通体翠绿的玉扳指,当真是个大老爷的样子,富贵逼人。
两人见了面,先是寒暄一番,方烛明又命人取了礼物来拜谢当日恩情,活菩萨也不扭捏,大大方方收了礼物,命人摆上一桌酒席,要留方烛明吃饭。
自打进门来,方烛明便用余光将大堂里的人看了个遍,也不曾见得郝可爱,心里不觉生出几分焦急。
活菩萨不仅待人亲切,心思也很细腻。
只因每每上门的人大都有事寻求他帮助,但只要是人,就有自尊。
有人虽身处困境,却依然碍于面子不好意思说,久而久之,活菩萨便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往往能替人解了那些尴尬。
大堂里的仆人已退出去。
活菩萨道:“不知方兄有何事要说?若有需要,某必尽微薄之力。”
方烛明道:“实不相瞒,晚辈来拜谢前辈之前,曾去找了可爱姑娘,奈何没寻得人,便想着她是否来了前辈这处?”
活菩萨又笑了起来:”原是如此。”他顿了顿,问道:“你这几日没瞧见她?”
“约莫已有一两月不曾见了。”
活菩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才道:“自打那日她来找过我后,我也再没有见到她。”
“哪日?”是带着他来寻求帮助那一次,还是另外一次?
活菩萨道:“就是在池老爷子生辰那日,她来找我,说你遇到了麻烦,我才赶过去的。”
方烛明心下一震,那日便觉他三人出现的太过巧合,没想到竟是有这层原因!
他忙问:“那之后呢?”
活菩萨道:“之后我再没见过她,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他见方烛明有几分失落,温声安慰:“她向来是这样来去自如的性子,想寻你时,不管你在天涯海角她都能寻到你,她若不找你时,你却是满世界都难寻到她。”
难道她不想来找我?难道还在生我的气?
离开活菩萨的宅子时,已是日薄西山,方烛明上了马车,按照活菩萨指的路线,前往玫瑰山庄拜访玫瑰仙子。
金灿灿的夕阳映着干净的青石台阶,石阶两侧是红色雕花纹栏杆,每隔三四级石阶上便置着一个精致的灯笼架子,琉璃灯里已燃起蜡烛,竟比天边夕阳更红,更灿。
方烛明尚未下马,便见迎面走来一队巡山的波斯奴,他们身穿红袍,腰挎大刀。握刀的姿势,跨出的步子都一模一样,整齐得像是同一个人。
他们在方烛明身前停下,其中领头的仔细瞧了他,操着一口熟练的汉语,恭敬地问:“阁下可是方少爷?”
方烛明道:“在下前来拜访玫瑰仙子,不知阁下可否引路?”
领头朝身后一挥手,不过须臾间,便有一行人抬了一辆红顶轿子走来,他们将轿子放下,恭敬地道:“少爷请上轿,奴这便带您去见主人。”
方烛明也不推辞,命仆人领着礼物,自己坐上轿子上山去。
山里有一座山庄,这山庄甚至比千金侯府的更大,更气派,更精致。整座庄子依山而建,回廊幽深,亭子精雅,红花绿树间隐隐可见飞檐斗拱,待来到门前,一阵阵独属于玫瑰的香甜味涌入鼻腔。
一路上,他心里颇为忐忑,只因想着那玫瑰仙子是个爱挑逗男人的性子,今日来寻他,竟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来得去不得!
但到底受恩于人,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下轿后,四五名美貌少女自大门鱼贯而出,一手提着花灯,一手对他敛衽行礼,旋即领着他进门去了。
庄园里有一大片玫瑰花海,开得正艳的玫瑰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显娇媚可人,走在小径上,竟像是走在云霞之间。
花海旁有一处小瀑布,水花雪白如浪,雅致中又添几分生机。
他见到玫瑰仙子时,她一袭红衣,正斜斜躺在湖边的一张美人榻上,身侧有四五名少年正给她捏脚、捏肩,捶背,她手中敲着一根水管烟,拔一口,吐一口浓烟。
她本就生得极美,即便是拔烟的动作也优雅得令人痴迷,身边伺候的少年已然看得呆了,只怕是天上的仙子也就是这般了。
在方烛明才到山脚时,她已知他来了,此时见着他,也还是不免挑了挑眉,嫣然道:“你来了。”
方烛明抱拳行礼:“晚辈前来拜谢仙子相助之恩。”
玫瑰仙子波光流转,轻飘飘睨了一眼他带来的礼物,笑了:“依我看,这些礼物加起来,却还不及你一根手指,若你真要报恩,不如留在我身边,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会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如何?”
方烛明心中暗叹一声:又开始了。
他一时不知如何搭话,却忽然想起郝可爱:她素日听着不愿听的话,也只当别人没说过。
他也学着郝可爱装傻充愣,似乎没听到仙子说话,自然而然转移话题:“晚辈此次前来,还有一事求问仙子,不知仙子可知郝可爱的去处?”
玫瑰仙子眼眸一转:“你说那个丑八怪?”
方烛明闻言,忽然沉声道:“她不是丑八怪!”
他这一声呵斥没有惹怒玫瑰仙子,却惹怒了那群少年。他们齐刷刷瞪着他,有的甚至已拔出刀,那表情似乎在告诉他:敢对玫瑰仙子不敬,就得死!
玫瑰仙子笑吟吟道:“你这么凶做什么?她那样子,又不止我一个人说她是丑八怪,你难道就没觉得她丑?”
他不得不承认。
初见郝可爱时,他却确实觉得她生得不好看,即便是她救了他,他也没有将她放在眼中,只想着此后给些钱报答了她,两清罢了。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不觉得她生得丑,反倒觉得她有些可爱,当旁人辱骂她时,他会不由自主地生气,仿佛是自己被骂了一般。
“或许你们都觉得她是个丑八怪,但在我心中,她就是漂亮,最可爱的女子!”
玫瑰仙子挑起眉梢,颇有几分惊讶:“你喜欢她?”
方烛明没有答她的话,只道:“我很想见她,若仙子知她去处,还望告知一二。”
玫瑰仙子盯了他半晌,语气忽地冷淡下来:“你知不知道在一个女人面前夸另一个人女人好看,是十分无礼的?她生得那样丑,性格又那样怪,人人倾慕我而厌恶她,唯恐避之不及,你却说你想她?她连给我当个丫鬟都不配,你居然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