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方烛明睁开眼睛,从榻上弹起来。
窗外月色如水,屋内却一片黑暗,甚至看不到一丁点儿光线。
窗边、门边、檐上都有人,穿着一身黑衣、蒙着一块黑面纱的人,他们甚至连眼珠子都是黑色的,像隆冬的黑夜,冷且刺骨,直令人忍不住打摆子。
无论谁从梦中惊醒,看见这么多人冷冷地盯着自己睡觉,一定会发虚的,方烛明有些发虚,却没有叫。
他是个男子汉,男子汉就算是死,也不会尖叫的!
“是谁让你们来的?”
这句话他没有问出口,他不想问,也不敢问。
凡事都有原因,他自然也有原因。
活了十八年,他才晓得自己不是爹的儿子,是别人的儿子!
滴血认亲后,他的父亲当场气得吐血,险些晕过去。从那日起,父亲便没有再召见过他,他也没有脸去见他爹,只好将自己禁足在屋中。
他还没有想好何去何从时,杀手就来了。
此刻最愤怒的是谁?最伤心的是谁?最想杀他的是谁?
心里有太多疑问,太多猜测,太多恐惧,却始终不敢问出来。
黑衣人手里提着刀,四十七斤纯精打造的钢刀,又明亮,又锋利,这样的钢刀砍在人身上,人就会死。
钢刀还没有砍下来,黑衣人先说话了:“你今日必死!”
方烛明不动声色环顾四周,淡淡道:“我知道。”
黑衣人道:“你走过来让我杀,还是我走过去杀你。”
说话的黑衣人健壮、高大,一双手臂长而有力,无论谁想从他手里逃过,都不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更何况屋内其他人已形成掎角之势将他困住,他手中连一把刀也没有,根本不是这些杀人狂的对手。
他缓缓坐起身,慢条斯理穿好鞋子,才一步一步朝黑衣人走去,一字一字问:“谁让你们来杀我?”
他还是问了出来。
持刀的黑衣人围成一个圈,慢慢朝他聚拢,他们屏息敛气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稍有异动,他们便会一刀将他砍死!
七杀阁有规定,凡失手者,不仅拿不到钱,还得倒赔钱给雇主——因为被杀之人首次侥幸逃脱,此后加强警惕,这便加大刺杀难度。
他们出来杀人本就是为了赚钱,赚不到钱还倒赔钱,是个什么道理?是以就算失命,也绝不能失手!
为首的黑衣人冷冷看着他:“当然是恨你的人。”
方烛明道:“说清楚一点,谁恨我?”
问出这句话时,他指尖微颤——是爹吗?
黑衣人道:“你他娘怎么这么多话?我们只知道要被杀的人是谁,哪里会知道要杀人的人?”他冷笑:“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我们要保护雇主的**。”
保护雇主的**,这是一个杀手乃至一个杀手集团的基本职业素养。
方烛明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们怎么进来的?”
黑衣人道:“当然是用脚走进来的。“
“走进来?”方烛明微微蹙眉:“院内没有守卫?”
千金侯乃当今最受圣上宠爱的徐贵妃的表哥。
方家祖上几代皆行商,到得千金侯方歌这一代时,已家累千金,不计可数,更因徐贵妃的裙带关系,连带着方家也颇受陛下看重。
这样一户金贵之家,怎么可能连巡逻的守卫也没有?
“莫说人,连一只狗都没看见。”黑衣人说完,冷冷道:“休要多话,杀了你,我还要赶回去吃饭!”
“饭”自刚说出口,黑衣人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方烛明:“……”到底是谁的话多?他问一句,对方要答七八句,话一多,人就显得不太靠谱。
这个杀手看起来不太靠谱。
方烛明微微垂下头:“你杀吧。”
黑衣人见他如此听话,忍不住问一句:“你真不跑?”
方烛明淡淡扫了一眼周围,反问:“你觉得是被人乱砍几刀疼死,还是一刀毙命来得痛快?”
黑衣人毫不犹豫:“当然是一刀来得痛快!”
方烛明道:“你觉得我逃得出去?”
黑衣人冷笑:”你跑得出去,我把脑袋砍给你!”
方烛明乜斜着眼看他,冷笑道:“那你还废什么话?要杀快杀!”
黑衣人道:“成全你!”
这句话一共三个字,说到“全”字时,只听砰地一声,屋顶已被撞出一个大洞,刹那间,月色如水倾泻而下,几块碎瓦噼啪砸在光滑的地板上,方才已成瓮中之鳖的少年此刻已不见踪影,动作快得好像忽然蒸发一般!
他们没有想到他会忽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们更不会想到一个少年人竟有这样厉害的内家功夫,用内力生生撞破屋顶,像一只煮熟的鸭子般飞走了。
“他娘的,追!”
“走”字说完,屋内已恢复寂静,只剩下破碎的泥土和满地月色。似乎刚才的黑衣人只是一场梦,来得快,去得也快。
02
方烛明已逃出千金侯府。
院子里确实一个人也没有,更莫说巡逻的守卫了。
他心下忽地一痛:只他是父亲的耻辱,所以父亲真的要狠下心来杀他?可他们毕竟做了十八年的父子,他可以打他,骂他,驱赶他,他都能承受……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他心里也知道,正是因为做了十八年的父子,才会更愤怒——无论谁帮别人养了十八年的孩子,都一定会愤怒得发疯,尤其孩子娘还是他最爱的女人!
生气就会冲动,冲动是魔鬼。人一旦生气,就会丧失理智,一旦丧失理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方烛明深谙这个道理。
耳畔风声呼啸,道路两旁的花树飞速向后退,被风卷起的叶子擦过脸颊,竟将他白皙俊美的脸擦出道道细小血痕,在月色下更显妖冶俊美。
他施展“似鸟投林”轻功飞出一段路后,体力渐渐不支,正准备躲在一株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上,忽闻“咻”的一声,又闻“哧”一声,两三支又小,又利的飞刀已没入他的右肩、大腿和背上!
伴随着一阵剧痛,他只觉背上又热又湿又黏,整个人像被狼嚼碎一般,再也支持不住,一个倒栽葱倒地上,只闻一声闷哼,便没了声息。
月色映出血色,白的更白,红的更红。
就在他坠地的瞬间,一名黑衣人已飞身而上,手中钢刀在月色下泛着寒光,他的速度又快,又狠,这把钢刀已砍向方烛明的脖子,方烛明必死!
可世上的事是谁也没法子预料的,眼见刀尖已触到方烛明脖子时,在那人忽然像见鬼一般跳起来,旋即大叫:“谁?谁他娘偷袭我?谁?”
适才他砍下去时,忽有一样东西击在他的刀柄上,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握不住刀柄。
“谁?是谁?”
其余黑衣人一听他大喊大叫,立即围成一个圈,纷纷举起武器,背对着背,以防被人暗中偷袭。
“晚上好?”
只见地上树影婆娑处,一个人慢悠悠从暗影中走出。她走得很慢,很斯文,要一只脚掌完全着地,另一只脚才迈出。
月色映在她的脸上,是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却不是美女。实际上,她不但不美,反而长得很丑陋。
宽大的脸,凸出的颧骨,双眉下是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像是用小刀随意划了两痕似的,鼻头又圆又肉又大,两半唇厚得像香肠。
笑起来时,两只眼睛就变成了两条线,连眼珠也瞧不见。
无论谁看见这么一张脸,都一定不想再看第二眼。
无论谁长成这个样子,都一定笑不出来的。
可她还在笑,笑得很温柔,笑得很愉悦。
她笑起来脸更宽,鼻子更宽,嘴巴更大,如果世上有母夜叉,大概就是这副模样了。
黑衣人本就来气,看见她这模样就更来气了,破骂道:“你他娘是个什么东西?敢多管老子的闲事?”
那女人吃吃地笑了:“我不是东西,是个人,还是个女人。”顿了顿,又疑惑地问:“你莫非是瞎子,看不见东西么?”
不待人搭话,她又自言自语道:“奇怪奇怪,这年头连瞎子都能当杀手了?”
黑衣人见她不仅不认错,竟还骂人,怒极反笑:“管你是女人还是男人,好管闲事的人,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死人!”
女人道:“如果我奶奶还活着,她一定会掌你嘴巴,经常把死挂在嘴边,不吉利的。人活着好好的,为什么总要提死呢?”
黑衣人道:“因为我要你死!”
说到“要”字时,只见刀光一闪,他的大刀以霹雳之势朝女人劈来,这一刀很快,很准,快到连他如何出手也看不清楚,这已是他身体的极限!
眼见刀锋已劈在那女人头顶,砰地一声,刀锋连着刀身已没入泥地,那女人已不见了。
其他人已睁大眼睛,十几双在月色下眨巴眨巴,如星明亮,
他们方才瞧见那女人已经倒下,现在却又好端端站在老蒋身后,还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轻轻哼了一声,抱怨道:“你这大刀差点吓死我了!”
黑衣人的钢刀已陷入地下三尺深,他没有办法拔出来——这该死的女人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时,他已动弹不得了。
这句话说完,女人一边朝躺在地上的少年走去,一边嘀嘀咕咕:“我不喜欢惹事,可是为什么总有事要来惹我?真是奇怪奇怪!”
其余黑衣人见她走来,钢刀、飞刀、银针、金钱镖、铁蒺藜纷纷出手,十几件致命武器迎面打来,只见那女人忽然转了个圈,再转过身时,手里已多了七八支暗器,嘴里衔着一支飞刀。
钢刀霹雳而下时,她脚尖忽地一点,人便如纸鸢般高高飞起,又轻飘飘落在刀尖上。
她微微侧头,噗地吐出嘴里的飞刀,飞刀猛然射出,“铮”地一声钉进树干中,正在同一时间,她指缝中的飞刀也已飞出去“铮铮铮铮”没入树干,刀环上的红缨在月色下迎风飞舞,宛如红色蝴蝶。
黑衣人用刀从下往上刺时,她的人已从刀柄上弹起,脚尖如蜻蜓点水般一一从黑衣人肩上点过,她每点过一人,那人就似被冰冻了一般,再动弹不得。
顷刻,林中恢复寂静。
月色如银,山风穿林,吹得花草簌簌作响,吹散月色满地,吹散蝉鸣声声。
女人慢慢地走到方烛明身边,弯下身子问他:“你好?”
方烛明额头已冒出细细的汗珠,白色的脸已转成一种接近死亡的清灰色,嘴唇已发紫。
身上流出的血已变成暗红色,他已辨不出四周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只觉眼皮沉重,四肢无感,竟然感受不到一点儿痛意。
“你好。”他含含糊糊重复了对方的话。
女人蹲在地上,伸出一根手指戳他,又偏头看了骗了,柔声道:“我很好,只是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
说话的人明明就在他身边,方烛明却觉得这声音如从山边传来,又轻,又柔,又暖,像极了江南春时的风,熏得他有些晕了。
他已晕死过去。
女人又戳了戳他,见他连话也不说了,才弯身将他抱起,慢慢往回走,嘴里嘀咕道:“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孩子,我想不管都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