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武堂。
护国公沈乔育有六子一女,赵沅母亲排行第七,是沈国公的幺女。如今的护国公府,住了他们的长子、次子、四子和五子。
到了孙子这一代,更是人丁兴旺,在世的孙辈便足足有十八人。
老夫人慈爱,知晓儿孙公务繁忙,素来免了他们的晨昏定省。但几门媳妇都是高门大户出来的,懂规矩,婆母让了一步,除了平常的嘘寒问暖,每逢初一十五,各房晚上都会携子女来陪老夫人用膳,聊表孝心。
这日恰好是十五。
长房白氏领着沈如溪四姊妹进去时,其余几房人已经到齐了。原本还有说有笑的一屋子人见她们几个进来,不约而同地屏声敛气,不说话了。
白氏在门口迟疑片刻,咬咬牙,转身拉着沈如溪进去,行礼道:“母亲。”
老夫人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眼风扫过沈如溪。
沈如溪看到了她的脸色,垂下头。
白氏也瞧见了,她看了下沈如溪,最终还是狠狠心,将她往前一推:“还不快给祖母跪下,认错!”
沈如溪梗着脖子,不肯跪。
一转头,对上白氏恳求的目光,想起出发前白氏哭着跟她说的那番话,眼泪一滚,就跪在地上:“祖母,我错了。”
“错在何处?”老夫人微微抬眼,目光凌厉地看向她。
沈如溪泪盈于睫:“我……我不该推二妹妹下水,耽误大家回洛邑。”
沈乔的三子,也就是赵沅的三舅舅,她的三伯,前段时间来信。说洛邑老家的祠堂上个月已经完工,特请国公爷老夫人归乡主持祖先牌位搬迁事宜。
祖宗牌位搬迁是大事,国公爷和老夫人决定携后辈回乡一趟。
原定的三天之前出发。
但没走成。
因为四天前是个艳阳天,赵沅难得有精神到园子里逛了会儿。当时沈如溪恰好也在。
自从两年前祖父将赵沅从金陵接到京城,沈如溪就不喜欢她。
沈如溪是长房嫡次女,姐姐早嫁,府上没出阁的姑娘属她最大。赵沅来之前,祖父祖母对她的关注最多,赵二一来,很多事情就变了。
她本来排行第二,被唤了十几年“二姑娘”。
赵沅来那日,祖母领着她见众人,道:“赵沅在赵府,别人就喊她‘二姑娘’,以后你们还这么唤她就是。”
沈如溪问:“那我呢?”
祖母道:“三姑娘的名号一直空着,阿溪是长姐,让着妹妹,如何?”
沈如溪本想说不肯,母亲却笑道:“母亲做主便是,不过是个称呼,阿溪不会在意的。”
若只是个名称倒也罢了,可后来她才发现,自己什么都得让着她。小到一粒东珠、一支簪子、一瓮茶、一台琴,但凡赵沅多看了一眼,她就都得让她。
让了几年,让到十六岁,这回……竟是要让夫君了。
过了十六岁,沈乔就开始帮沈如溪物色夫家,其中沈乔最看中的是新科榜眼华衡。华衡家世不错,世代清流,人有才华,前途不可限量。
沈如溪的父母对他也很满意。
那段时间两家往来密切,虽没有挑明,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婚事是要定了。
花朝节那日,华家设宴,邀请同僚到庄子上赏花宴饮。护国公府也在其列,其用意不言而喻。
沈如溪盛装出席,席间偷偷看了华公子,他面如冠玉,果真仪表堂堂。
她很满意。
却没想到那回回来后,华家的风向突然变了,沈如溪的事闭口不谈,反倒明里暗里打探起赵沅来。
沈如溪后知后觉,这是赵沅半道截胡了。
所以那天在湖边看到赵沅,沈如溪一时没忍住,凑到她面前,说了句她长这么大说过最恶毒的一句话:“二妹妹真有能耐啊。”
赵沅没有愧疚,卷长的羽睫微颤,好像在想什么:“二姐姐什么意思?”
惯会装纯良无害。
“我夸你。”沈如溪细指纤白,她端起杯茶,低头抿茶润嗓子,心想错了,她还真是个能装的,“别人都说姑姑姑父去得早,恐怕二妹妹的婚事还得祖母操劳为你打算。可照我看,二妹妹的本事,哪轮得到祖母为你打算。”
赵沅闻言,脸色猛地一变,膝下竟开始发软。
她站得离湖边很近,竟直直往湖里坠去了。
所幸紫蕙就在旁边,当即唤人将她捞了起来,人却晕了整整一天一夜,老夫人日夜守在琼苑,眼睛都哭肿了。
好不容易醒来,众人还来不及欢喜,赵沅就抱着老夫人的肩头痛哭:“外祖母,我不是做梦吧?您真的还活着。”
老夫人吓得不轻,以为赵沅沾了什么邪祟,这两天又是请和尚又是请道士,为她施法驱邪。
老夫人最近忙着赵沅的身体,无暇处置她。
听说今天赵沅的身体好多了,沈如溪知道,这顿罚自己是躲不掉了。
她不敢在祖母面前承认自己说的那些话。实际上话刚出口的那一刹那,她就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小姑姑和姑父的事,她听娘亲说过很多。小姑姑是养在国公府千娇百宠的名门贵女,小姑夫是及第登科风华正茂的新科状元。两人在琼林宴上相识,结为一段良缘的故事她不知听了多少次。
当年的小姑姑名冠京城,才艺双绝,是祖父和祖母的骄傲。
及至如今,她出门参加京城贵女的宴会。
与宴的夫人得知她是沈家女儿,都不免当面赞叹一句小姑姑当初的风华。
听得多了,她也极其歆羡仰慕那个被人交口称赞的女子。
甚至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小姑姑香消玉殒于祖父祖母和赵沅而言,是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沈如溪从小受到良好的教养,其中有一条便是不以恶语伤人。
是以,她悔。
此时跪在祖母面前,她又愧又怕,宁肯承认自己推她入水,也不敢主动承认自己说的话。
“在你们幼时,我就曾教过你们,像咱们这种高门大,权臣之家,最怕的不是政敌针对,而是兄弟阋墙、姊妹祸争。”老夫人道:“你们姊妹,打小不分嫡庶长幼,都养在园子里,吃穿用度是一样的份例,教导培养使的同样的先生嬷嬷。为的是什么?”
言及此处,她不由拔高声音,目光扫过堂下诸人。众姐妹皆屏气凝声,不敢言语。
“为的就是要你们从小处在一起,相互团结,长的顾看幼的,幼的体恤长的,和和睦睦。”老夫人声音微颤:“也就是沅丫头从金陵来了,我疼她年纪轻轻没了父母,诚然,沅丫头我偏宠些。你们都有老子娘,比沅丫头多了两个人疼。这也不怪什么……怪只怪你们那苦命的姑姑……命薄。但我偏宠沅丫头,也不尽然是因为这个。她心眼老实,是个本分孩子,论心眼,比你们姊妹都少。若非如此,我未必会事事惯她。”
沈如溪跪在地上,头深深伏在地上,无声地哭个不休。
“你今年已经十六岁,身边又有老子娘,论理,轮不到我来管教你。但你今日敢推妹妹下水,明日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
沈如溪抬头,脸上淌满泪水:“祖母,我不敢。”
老夫人看着沈如溪哭得一脸梨花带雨,心头不是没有不忍。到底是在跟前十几年的姑娘,她一哭,她心也滴血似的疼。
“洛邑老家的祠堂修好了,正缺个给祖宗点长明灯的。”老夫人道:“这回回去,你就留在住宅给祖宗点三年长明灯,静思己过。”
沈如溪闻言,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如纸。
她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临来时,母亲拉着她的手劝她:“你祖母这个人,心软是真的,心硬也是真的。她平素最恨宅子里兄弟姊妹起祸争,你如今正是议亲的时候,还得她点头首肯。你就给她认个错吧。”
发落回洛邑,往后她的亲事怕也要定在那儿了。
在繁华的京城待过,谁愿去乡下地方?
听到老夫人的话,沈如溪目光滞了一瞬,泪水夺眶而出。
祖母平常对待子孙和蔼可亲,但真有谁犯错的时候,她又比谁都严苛。
“外祖母。”
一片鸦寂中,忽听泥金真丝绡麋屏风后传来赵沅的声音。
眨眼的功夫,赵沅走了过来,到老夫人面前,屈膝福了一礼:“外祖母。”
老夫人眸光落在赵沅身上,厉色舒缓了几分,添了些许诧异,道:“不是让你不必过来?今儿下雨,受了寒回去又得修养好几天。”
赵沅到国公府四五年,一向不喜往人堆里扎。外头贵女之间的交际应酬她不去也就罢了,宅子里的姐姐妹妹,她也不大凑一起。
所有人都知道,她性子孤僻。
上午老夫人让她不用出来,晚夕她却来了,所有人都有些吃惊。
“我已觉得好多了。”赵沅唇角微翘,笑得乖巧又贞静,她缓步走到老夫人身旁,在她膝边的小杌子坐了下来,这才看向沈如溪:“方才我在外头听到外祖母要让二姐姐回去给祖宗点长明灯?”
老夫人面色微沉:“她犯了错,自然当罚。”
“外祖母,我掉水里,不干二姐姐的事。”赵沅轻声说。
她顿了顿,又说:“那天我在湖边看到锦鲤,长得有趣儿,就凑近看了看。看得入神,二姐姐从身后过来,喊了我一声,我吓着了,就掉了进去。”
“二姐姐,你怎么不跟外祖母说明白呢?”赵沅看向沈如溪。
泪珠儿凝在沈如溪的脸颊,一双黑玉似的眸子在赵沅面上寻找。明亮的烛火照得她的面庞,玲珑小巧,温柔贞静,微微仰起头,一脸纯良看着她。
沈如溪心中的震惊不亚于在座的其他人。
她明白,当日若不是自己说戳心窝子的话,赵沅不会掉入湖里。可她现在,非但没拿捏着她的错处控告她,反而帮她开脱。
和赵沅相识也有四五年,赵沅孤僻清冷,同谁都不亲近,事不关己不张口。
怎么会?怎么会?
她想起赵沅刚醒那天,听人说她就像魇着了似的,扑在祖母怀里厉声痛哭,口中不断喃喃:“您真的活过来了?我真的又看到您了。”
说了好多浑话。
难道掉湖里,真沾上邪祟了。
“真是这样?”老夫人察觉到了不对,眉心蹙着。
沈如溪迟疑了下,才点点头,道:“是。”
“外祖母,如今我也大好了,你就别同二姐姐生气罚她了好不好?”赵沅做出跳脱顽皮的小女儿状,挽着老夫人的胳膊撒娇:“此事不全怪二姐姐,只怪我当时看得太过入神。咱们不说这个,早些开饭了好不好?我都有些饿了。”
老夫人还是头回见赵沅露出小女儿的娇憨之态,脸上霁散,笑了:“既不是她的过错,当然不罚。婓娘,传膳吧。”
一场山雨就此揭过。
场上众人不复方才的小心翼翼,各人重新活泛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穆武堂又恢复欢声笑语。
清丽的丫鬟为沈如溪斟满了酒,小巧精致的银杯,她捏在手里,发觉自己的手竟有些颤抖。祖母说送她回洛邑老家,她真吓到了。
幸亏是虚惊一场。
放下酒杯,她望向桌子对面的赵沅。
她坐在老夫人下首,身体微侧朝向祖母,正用公筷夹了易于消化的鲶鱼布到祖母碗里。
如今看赵沅,哪哪儿都古怪。
以前她怎么会主动侍奉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