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济皇帝三十年,暮春的一个下雨天。
京城本不多雨,这一年的雨水格外多,自开了春便一场接一场,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墙角刚刚盛开的栀子花被风雨一催,凋零了大半。
只余香味儿还漂浮在空气中。
院子里传来一阵急肃的脚步声。
起初赵沅以为是来找李承煦的人,懒懒地翻了个身,没动。
“赵二是怎么死的?”
陡然间,听到有人提起她的名字,她眨眨眼,从房梁上飘了下来。
隔着飘花窗棂,望出去。
只见宋霁一身铁甲,站在李承煦面前。
雨势蒙蒙,赵沅看不真切他的眉眼,只知他没有打伞,通体淋得湿透,站在李承煦面前的样子却还是凛然有度。
李承煦笑着迎出去:“宋将军有何急事找本王,竟不经通传就进了后宅?”
宋霁的剑尖从他的肩头滑下,停在他的心口。
李承煦神色一凛,先是愣了下,随即道:“赵沅当年病得急……”
“李承煦,赵二是怎么死的?”宋霁平静地看着李承煦,又重复了一遍。
他声音平静,却让人平生寒意。
李承煦看他这副样子,心中不解。当年赵二嫁与他之前,同眼前这位宋二情分泛泛,为何这位冷面杀神凯旋归京后甲胄不除,风尘不洗,圣上不见,竟来追问他赵二的死因?
“阿沅她……病死的。”李承煦尤有怅然,声音飘飘的:“她病……”
话未说完,李承煦脚下一个踉跄,向后跌了两步。
幸亏扶着廊柱,才堪堪没有跌倒。
赵沅静立在窗前。
烟雨茫茫,她终于看清宋霁通红的眼,烈火灼燃。
宋二似察觉什么,朝雕花窗棂看来。
自然什么也看不到。
“三年前赵二出殡时,你就该去给她陪葬。之所以留你三年,只因西北战事吃紧,我分|身乏术。你欠赵二的公道,今日我为她讨了。”
宋二收了剑,往前一步迈入雨帘子里,李承煦如同一滩烂泥瘫在廊下,胸前留下一个鲜血直流的血窟窿。
赵沅看到他保养得宜的手往昏暗的天挥了几下,不甘的双眸便渐渐失去了神采。
一切都结束了,在她死去后三年,宋二为她报了仇。
细丝织成帘,渐渐隐去宋二的身影。
细雨绵密地落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上,似铺天盖地扯不断的愁绪。
赵沅飘回房梁上,透过半扇支起的窗户看着外间顶着风雨进进出出的下人,混沌的脑子里被搅得越发黏着,宋二猩红的眼不断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一片迷茫,莫名头疼起来。
自从成了阿飘,她就感觉不到疼。
她还来不及诧异,所有的意识刹那间没了。
再度恢复意识,她就从同济三十年,回到了同济二十四年。
这一年,她和表姐在湖边起了争执,不慎落水。
*
同济二十四年春。
过了四月,天气已经逐渐暖和,一个粉衣婢子面容温和秀丽,快步穿过翠绿廊庑,怀里抱了床金丝绒被,来到琼苑门前。
作为国公府最华丽的院子,琼苑门口开阔平坦,朱门掩映下绿荫成趣,门前影壁映着山水,鎏金门环熠熠生辉,颇为华丽。
婢子跑出了一身清汗,呼了口气。守门的老婆子见了她,立马起身弯腰福礼:“宝芸姑娘过来了,是不是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二姑娘在吗?”
婆子道:“在的,两刻钟前刚吃了药,这会儿许是歇下了。宝芸姑娘稍等,我这就进去通传。”婆子道。
宝芸心想,赵二姑娘每日这时候吃了药都要午休,她身子不好,不必多事将她吵醒。
“既睡下,就不必喊她了。”宝芸道,“老夫人差我来传话,说二姑娘身子刚好,今日就不必去穆武堂。今儿早上又降了温,老夫人让我把这床金丝绒被送来,二姑娘晚上用。”
婆子接过绒被,送回院子里。她绕过影壁,见赵沅在廊下,快步走了过来,微微福礼,出声道:“二姑娘,宝芸姑娘刚才来过,传话说老夫人让你今晚上不必去穆武堂。还送了金丝绒被来给姑娘御寒。”
赵沅瞥了眼那床绒被,轻轻咳了声嗽,道:“外祖母有心了。”
婆子矮身离开。
“姑娘,今儿已经坐了许久,要不进屋躺躺?”紫蕙从衣架上取了赵沅常穿的披风,披在她身上。
赵沅回头看了紫蕙一眼,抬手拿起披风的绦带,慢慢打了个结,没说话。
她身子如芦丝,一张俏脸苍白如纸,气质有加。
紫蕙看了便觉心疼。
“老夫人是心疼姑娘,前儿落水刚好,不舍你来回折腾。”紫蕙觑了眼赵沅的神色。
金陵巡盐御史赵家二小姐赵沅,生于同济二十六年。十岁之前,父母恩爱,家庭和睦,是赵大人夫妇的掌上明珠,千娇百宠长大。十岁那年,大她三岁的长兄赵文砚在猎场坠马失事,赵夫人忧思难过,染了病,一年后郁郁而亡。赵大人与赵夫人夫妻情深,无意再续弦,却担心赵沅无母亲教养,日后议亲不顺,故而在赵夫人出殡后,和丈人商量,将赵沅接到京城外祖家让外祖母抚养。一个月后,外祖便派人将她接到京城。赵沅到京城不过半年,赵大人在下扬州途中,船只遭遇风浪,尸骨无存。
小小年纪的赵沅就成了个孤儿。
紫蕙服侍赵沅多年,对她的脾性多多少少了解一些。这几年住在国公府,国公爷和老夫人对赵沅不可谓不尽心,处处照顾得无微不至。但赵沅终究年幼失怙,有了寄人篱下的孤冷,心思远比这个年纪的姑娘敏感多疑。
就好比上回,沈家大姑娘沈如瑾的夫君打了胜仗,皇上大肆封赏。封赏里有几匹上等的软香绫,大姑娘将那几匹布送到国公府孝敬老太太。
老太太称上了年纪不喜那么鲜嫩的料子,就让宝芸抱来给赵沅。
结果当天晚上紫蕙半夜进屋给赵沅掖被角,却见她赤着脚站在地上,怀里抱着赵大人临终前送她的书,哭得就跟泪人儿一样。
紫蕙吓坏了,忙将人哄到床上,问她怎么了。
赵沅哭得伤心:“我问了,外祖母送来的那几匹软香绫除了我,别的姐妹都没有。”
“这……老夫人心疼你,都给了你,也无可厚非。”
“老夫人对我这么好,处处周到体贴。别的姐姐妹妹犯了错,她从不偏私,又打又罚,偏生我若犯了错,她又不打又不罚。这是为什么?”泪淌在她脸上,梨花带雨:“说得好听了是疼我,说得不好听,老夫人打心眼没把我当一家人。这回软香绫她也只给我一个人,就是觉得我没爹没娘,最可怜,所以全给了我。”
紫蕙倒不这么以为,她常听国公府的下人说,赵夫人养在闺阁时,老夫人和国公爷一直宠如明珠。
她要天上的星星,国公爷也绝不迟疑,登梯给她摘来。
二姑娘是赵夫人遗留于世唯一的骨血,他们将对赵夫人的宠爱照搬到二姑娘身上,也不稀奇。
但,不能和二姑娘说这些。
赵大人夫妇,是二姑娘心中永远的痛,不能提。
赵沅拿绢子抵在唇角,轻咳了声,微微点点头,没说话,心里想着事。
若是以前,她或许会多想。
但现在,不会了。
这具十五岁的壳子里,住着她二十一岁的魂灵。
二十一岁的赵沅,已经知道那双年迈的老人待她之心究竟是何等炙热。
她绝不会再说让他们伤心的话,绝不会再做令他们悲伤的事!
小姜开新文啦,留言送红包,姐妹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