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明看出异样,赶紧挽住梁瑾的胳膊,扯了他两下,然后对孙知州道:“我先带郡王回去了,知州大人,咱们改日再聊。”
蒋含娇直挺挺立在那里,眉眼未动一分,梁瑾还想张嘴说什么,却被钟子明拉走了。
等走远些了,钟子明才把袖子放下,“郡王,你瞧不出来这蒋四姑娘是不待见你吗,堂堂郡王,干嘛非要凑上去找没脸?”
梁瑾看上去失魂落魄的,自言自语道:“她是该不待见我,我从前那样对她......”
钟子明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你以前怎么对她了?是去吃花酒被发现了,还是许了承诺没有兑现,亦或是...”他压低声音,“你别是把人家姑娘家的清白给毁了吧!”
梁瑾苦笑一声,他和她之间,哪里是这么简单就能说明白的,他实在亏欠她太多太多。
“你说我该怎么样,才能让她回心转意?”
钟子明也算是花中老手,逢场作戏惯了的,见梁瑾这么问,拍了他一下道:“还能怎么办,好女怕赖汉,烈女怕缠郎,以你的身份地位,只要打定主意追下去,这大梁能有多少女子不为所动?只是一样,要真心实意的,女子最看重的无非是你全心全意的投入,只要你让她知道,你是真心的对她好,日子久了,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
梁瑾听到这话,一下子振奋起来,是了,不管含娇待他如何,他都不能退缩。
*
这厢蒋含娇将来意大致说清了,孙知州捏着胡须陷入沉思。
须臾,他缓缓道:“蒋家丫头,我只问一句,你的确要上公堂了吗?”
这年头,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家,将自己亲人告上公堂,还是因为钱,传出去难免难听。
但蒋含娇再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道:“晚辈知道伯父的意思,但事已至此,还望伯父鼎力相助。”
孙知州叹了口气,“好,你既然都已经求到我这里来了,你且放心,只要人证物证俱在,这官司就错不了。”
“有伯父这句话,含娇就宽心了。”她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
孙知州忙一手扶住她,“客气什么,你是我见小长大的,蒋三爷去的又早,照顾你也是应当的。”
蒋含娇能从小和孙妙婧玩到一块儿,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孙知州和蒋含娇的爹,蒋庆韫曾有过交情,虽然二人差了十几岁,但政见上总是不谋而同,渐渐便引为知己。
只是可惜蒋家是被人举报败落的,并不光彩,孙家也只好保持距离,再到和吴家联姻,里头又牵扯了吴家和蒋家的恩怨,孙知州心里难免有些愧疚。
离开孙家后,蒋含娇又去几个铺子上查了情况,清点账册,然后去了一趟杨家。
她的外祖父杨老爷子早在十年前就过世了,眼下只有那瞎了眼的杨老太太守着诺大宅院。
他们膝下除了两个女儿,也没有男丁,再加上两个女儿生的也都是女儿,等于万贯家财无人相继,杨家是江浙一带赫赫有名的富贾,如今倒落个门庭冷落的下场。
蒋含娇外祖父没过世前,她是常去杨家玩的,后来只剩外祖母一人,那老太太脾气极为古怪,小杨氏常说她是尊冷菩萨,蒋含娇便不大愿意去了,这几年也疏离了不少。
一进杨家,空气都骤然凝固了几分,江梅便替她拢了拢衣裳,影壁后绕出一个扫地的老伯,见着人着实惊讶了好一会儿,才把扫帚一丢,喊道:“孙小姐来了!”
杨家常年无人涉足,至多也就是每月各大掌柜过来汇报一下帐面情况,杨老太太脾气怪,即便是小杨氏来,她没说两句就要开始把人赶走了,眼下见到有人来,自然是惊喜万分。
过了一会儿,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姆姆过来,穿着黑服黑衣,活像个守寡的,只是她面容慈祥和蔼,倒是冲淡了这一身黑素颜色。
这老姆姆是杨老太太的陪嫁,一辈子未嫁,守在老太太身边,因她姓金,人们都称她一声金婆婆。
“孙小姐,老太太让您里面请。”金婆婆伸臂引路,说话也温声细语的,蒋含娇颔首低眉,跟着她进去。
“细算起来,孙小姐也有三四年没来了,竟长成了大姑娘,眉眼出落的愈发好看了。”金婆婆道。
蒋含娇笑道:“这么久没来见外祖母,真怕她不待见我。”
金婆婆笑而不语,过了片刻才道:“您就是天天来,老太太也未必待见的。”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其实蒋含娇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杨老太太总是不太喜欢她的这些女儿孙女,后来成婚日子过久了,渐渐摸出点其中门道,估计是和自己娘亲有关。
她曾经听小杨氏说起过,因为杨家无子,所以她的外祖父外祖母原本是打定主意,让身为长女的母亲招婿入赘,以杨家的财力,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后来自己娘亲和爹爹私定了终生,非他不嫁,蒋家当然不可能为婿,为这事,把外祖父和外祖父气狠了。
不过无法,到底还是自己的亲女儿,又是嫁入了当时正风光的蒋家,彩礼自然是备的厚厚一份。
老两口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小杨氏身上,结果小杨氏那泼辣性子,认准了林姨夫,又是个非他不嫁的,甚至还不嫌弃林姨夫家境,至此,两个女儿都没招来女婿,杨家只剩下这对老夫妻冷冷清清。
尤其是含娇的娘亲去世后,小杨氏又因为生碧云伤了身子骨,往后子嗣艰难,相当于连要个外孙的希望也没了,杨老爷子估计也是受此影响,身子一蹶不振。
那些铺子原先都是杨家的产业,即便现在交到了蒋含娇手里,也脱不了一个杨字,若要打官司,必是需要杨家出面的,这也是蒋含娇为什么会来杨家的原因。
杨老太太自老太爷死后就搬到了佛堂去住,整日里青灯古佛,少见她露面,金婆婆来引,也是往佛堂里带。
堂内又暗又窄,光线也不好,一进去就有一股子檀香往鼻子里钻,待得久了,肩上都落满了檀香。
绕过屏帷,杨老太太就盘腿坐在榻上,也是黑服黑衣,身下垫了个蒲团,端如磐石,是真像一尊菩萨像。
她听到动静,才缓缓睁看了眼,杨老太太也有快六十岁了,精瘦精瘦的,一双眼里只见浑浊的眼白。
“来有什么事?”惜字如金,没有任何寒暄关怀,只是她将目光移到蒋含娇脸上时,下一刻就闭上了眼。
无他,因为蒋含娇和她母亲装的极为相像,如今长开了,更是像了。
蒋含娇先叠手拜了礼,“孙女问外祖母安。”然后才起身,低眉顺眼道:“是来看望祖母的,也有一桩事想和祖母说。”
杨老太太几不可微的嗤了一声,“看我?你是蒋家的人,又不姓杨。”
而后她捻着珠子一颗颗在手里转,“有什么事,直说吧。”
这要换成之前,蒋含娇听到这话脸皮就肯定挂不住了,但如今她再没有什么不能听的,依旧眉眼弯弯,“是娘亲留下的那些铺子...”
提及自己娘亲,蒋含娇明显感觉到了杨老太太有些不耐烦。
“那些原都是娘亲的嫁妆,是从杨家带过去的,孙女年少无知,蒋家人便欺我,这些年瞒着孙女,在铺子里安插人手,做假账,私扣利银,孙女再三交涉无果,蒋家也不愿将那些银子吐出来,只好打算去走公堂了。”
杨老太太眉毛微动,枯瘦的脸浮起一丝似笑非笑,“有意思,你姓蒋,却把蒋家人告上公堂,还是为了钱,所以你来杨家,是想做什么?”
蒋含娇深吸了一口气,“孙女的意思,这些铺子是从杨家出去的,离不得一个杨字,若要上公堂,需得外祖母这边派人公证,再拿出当年的嫁妆单子来。”
杨老太太闻听了这话,将珠串一甩,板着脸道:“你娘当年是非要嫁到蒋家去的,既成了蒋家妇,那就不是我们杨家的人,那我为何要帮你做这事?”
早知这是一道难题,蒋含娇矮了矮身子,愈发垂下头,“还请外祖母体恤孙女。”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过了不知道多久,蒋含娇只觉得膝都麻了,才听到上面传来一句,“你先回去吧。”
没直接说不愿意,那就是还有周旋的余地,蒋含娇舒了一口气,知道这个时候再说什么恐怕也会让人反感,便乖顺的退下了。
人一走,原本还有几分活气的佛堂又陷入了一片死寂,良久,金婆婆将她刚才甩在一旁的珠串小心放回了她手里,一缕光亮从窗外照进来,那放在老人手里的串子,竟是一串哄孩子玩的木珠子。
也不知是被转了多少年,原本刻在上面的吉祥纹已经淡了大半,杨老太太却把它捏的极紧。
金婆婆在旁边轻叹道:“您这又是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