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微出嫁的那日,天空晴影湛湛,一碧如洗,窗子外一行黄鹄两两成双地划破了如鉴的天空。替她绾发的李夫人笑着说,黄鹄成双,喜鹊欢鸣,这是夫妻恩爱、百年好合的好兆头。
什么夫妻恩爱百年好合,那时的桓微其实并不懂,也无心奢求。她只知道她要嫁的那一位是父亲故友,是半年前将她从秦淮河中救起的青年人,是她父亲竭力要拉拢的对象。
虽是桩门当户对的政治联姻,她想,她也当是不讨厌的。那个人,穆穆肃肃,君子之风。建康城里没有比他更适合的联姻对象,便也坦然接受了父亲的命令。
她记得他将她救起时在她昏迷前道的那一句“在下谢氏七郎,敢问女郎芳名?以便日后登门提亲”,再后来,七夕游玩,她又在清溪神庙遇见他了。那时他们去求签,她问的是家宅,那如玉如珪的郎君却问的是婚姻。他把自己的签子误给了她,八尺高的男儿,羞窘地涨红了脸,虽身处夜色灯火之中她也可察觉得到他的窘迫。她惯常是不惜得拿人窘处取笑人的,便什么也没说,到底把那签纸攥在了手心,记在了心里。
总而言之,对于这个夫君,她心底说不上多喜欢,也说不上多讨厌。她对婚姻大事毫无憧憬和向往,只盼着婚后能够相敬如宾,落得些清净即可。
时下的婚礼总是漫长而繁琐的,自鸡鸣到夜半,终走完大半流程得以坐在婚房中等候郎君从前庭回来,完成最后的却扇、合卺礼。
太阴星上,皓月半窗,她在红烛炫煌之中坐了许久,才听见房门轻轻的一声吱呀,一道秀树挺拔的影子随檐下红灯影一齐跃了进来。
“抱歉,让女郎久等……”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意,声音也温醇清淡,并不惹人厌。桓微适时举起团扇掩住了面。旁边有桓氏跟来的婢子笑:“都成婚了,郎君还以女郎相称么?”
那青年人便有些赧然,在她对面坐下伸手来取扇子:“女郎可有小字?”
团扇之后,她一张微红的面仍是无波无澜,握着扇柄的手心却是悄悄起了一层薄汗。兀自矜持,擎紧团扇并不肯放:“三五明月,四五蟾兔——郎君还未做却扇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女郎的小字可是‘皎皎’?”
团扇被取下,青年映着烛光的灼灼眉目就此映进了眼帘。眉眼含笑,顾盼烨然,是清风朗月透户的湛湛光华。彼此对视一眼,她脸上慢慢烫了起来,微微颔首,婉顺地低了头。
对面,谢沂亦在看她。他原知新妇生得美,发如春云,眼同秋水,一张白皙柔美的脸宛如出水的芙蓉……可他还是第一次见人能把大喜的红色穿得如此清冷。仿佛一尊不为万物所动的玉偶人,眼中的红烛光是唯一的暖色。
案头龙凤花烛荜拨轻响,无声无息之间,屋中伺候的侍女已经退了出去。他举过酒觞,往两瓣葫芦里斟了酒自顾找话:“……我的字是仪简,取庾信《周祀方泽歌》中‘威仪简简’之意,皎皎日后亦可以字唤我……”
他在心间模拟过多少次,这一声“皎皎”唤得熟稔而自然,面不改心不跳,两个耳朵却早已红透了。然对面的新妇子却仍是没有什么表情,轻轻应了一声,举起了合卺的另一半与他行完了合卺礼。
再无旁话。
这一夜她都很安静,安静地不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唯独在最后一道礼仪时,抑制不住地落了泪。
十月后,她产下一子,取名为瑍。
那时朝中两家正对立得厉害,谢沂出镇京口,军务繁忙,难以归家。而岳父携兵入朝,意图废帝,两家势同水火,人人皆言桓氏会诛除谢氏。谢宅之中,出自桓氏的妻子自也被视为桓氏派来的眼线,尽管他有心调停,到底不在建康、有心无力。他的信,她一次也没回。
瑍儿便是在这种境况之中出生的,等他见到儿子的时候,已是半年后赴京参加岳父的葬礼。
岳父死在他求得九赐的前夜。萧昱病重,同意将帝位禅让于他,却被叔父同王司徒劝阻、撕毁诏书。之后岳父也得了病,转求九赐,叔父便以锡文未成为由多次修改,拖延至他死去。
回到京中,半年不见的妻子又瘦了些,尽管以礼制只服齐衰之服即可却着意着了斩衰,为父守丧。他先见了儿子,再怀着忐忑进屋瞧妻子。半年不见,她皓齿朱颜如旧,幽梅挹雪的一张脸儿苍白如纸,无一丝血色。他以为她会怨他,可她没有,她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在为父亲设立的灵堂前,脸上兰露未干,一言未发。他什么也没说,走过去静静抱住了她,陪了她一晚上。
“随我去京口吧。我会护着你的。”
临行前夜,并肩睡下之后,他斟酌了许久才将这句道出。屋内残烛灯尽,明月半窗,她在黑暗中轻轻摇头,半年来,第一次对他露了些许凄伤笑意:“瑍儿还小,怕经不得长途奔波。妾在家中也很好的……郎君不必担心……”
“郎君的心,妾都知道。”
末了这一声细如蚊讷,几不可闻。谢沂一时哑然。他的心,她真的知道么?
成婚至今已逾一年,连孩子都已半岁,可他和她的关系还是不咸不淡的。他不常在家,她又是个安静端庄的性子,即便是他在家时和他说过的话也不超过十指之数。他问什么她便答什么,鲜少主动同他说话,夜间榻上更是过分冷淡,当真端庄得如同一尊没有生气的偶人。谢沂知晓她还在为父亲的死怨恨他,叹息一声,拥人入怀执过她的手十指相缠紧紧攥在了掌心。他抱着她,柔声在她唇畔许诺:“皎皎。”
“沂此生,绝不负你。”
那时的他不会知道,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有些事,纵使拼尽全力也难扭转天意。
桓微为父亲守足了一年的丧,这一年里,他自然没碰过她。这时候他们的关系已有所好转,许是儿子渐长且意外地依赖他,她对他亲近了不少。然而一次例常归家后,她突然提议,要给他纳妾。
她说起此事时脸上是笑盈盈的,一点也瞧不出吃味,反而饶有兴致地同他讲起自己近来看中的几个贤淑柔静的小户女。他怀着不忿,忍不住问她难道不会吃醋。她似愣了一下,飞快地垂了眼睫,俄而温柔真诚地笑起来:“不会啊。郎君给了我一个瑍儿已经足矣。”
那时他们在钟山的园墅里修沐,左右并无旁人。他便把她按在榻上狠狠欺负了个够,才叫她打消了为他纳妾的念头。又迫使她答应下次他回来时她要做一件信物予他,才算将此事挨过。
北燕南下,战事频传,他不久后便往广陵去,再次相见,是大战前夕回京请旨。斜阳当窗,花影如画。她在灯下做针指,一点橘黄光晕,勾勒得她眉眼似水温柔。飞针走线,如浅浅的银龙飞舞,绣面上色泽光润,蔚茂春山氤氲烟水才初露了痕迹。他哄过儿子睡下,悄声坐到案前来执起了她的手:“给我做的?”
她做的投入,直到郎君影子投下才惊觉,针一歪,若青葱白嫩的指腹便凝出一粒小血珠,叫他十分自然地牵过,轻抿了。温热唇瓣覆上手指的一霎,她脸上刹那如灯烛炙热,僵硬地抽回手来,手里仍紧紧攥着那个未做完的绣囊,“不是。”
灯烛阴翳,在她眼睑下投出迷离的芳草影子,并看不清她神情,声却是底气不足的,显然在说谎。谢沂暗暗一哂,问她:“那皎皎绣的是什么呀,为何不肯给郎君看。”
“没什么,给瑍儿做衣裳,做着玩的花样子。妾的针指并不算出众,不得入郎君的眼。”
案头上随意搁着本《鲍明远集》。她佯作镇定地把书册一并扔进篾萝中,收了针指,转眼间,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神女模样了。谢沂神色微怔,忽地想起鲍明远的那一首《春日行》来:春山茂,春日明。奏《采菱》,歌《鹿鸣》。入莲池,折桂枝。两相思,两不知。
两相思,两不知……
皎皎给自己做的绣囊,会是此意么?
他不知道。
事实上他也再无可能知晓。因为等他下一次回来,已是一年之后在淮南战场挫败北燕大胜而归。谢氏荣耀加身,总揽天下兵马。桓氏却在荆襄战场遭受流兵重创,桓时中箭,不久去世,死前仍顾着北伐大局让出扬州,未让两家矛盾再次爆发。
而他,再也没有见到妻子为他动过一针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