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祐元年的冬天,建康天气严寒,滴水成冰的冷。大雪不知疲倦地下着,天地洁白,深蓝的天空被雪色映照得如同白昼。
狱窗外的梅花绽了小蕾,窗户透出的四角天空里,一色新宣一样的白,点点艳红是唯一的异色。像是谁泼上去的血,污了这一派天地皑皑莹洁素白的好颜色。
谢沂望着窗外雪落簌簌,于心间轻叹,瑞雪兆丰年,家中当年携手种下却早已枯死的蔷薇,明年还会开花吗?
他不知道,他已没有那个幸运能够等到下一轮花开了。
旧朝覆灭,新皇登基,总有些旧的东西要随之消逝于世间。桓氏视他为大敌,桓晏绝不会留他活过新年。
狱门外响起叠叠的脚步声,往常颐指气使的驿卒打着呵欠上前解除了锁链,意外地转了好声气:“谢使君,长公主来看你了。”
幽暗阴冷的牢狱中,一点灯火窥人,他怔然回眸,就这么和已许久未见的妻子对视了眼。
提灯而进的女子秀颀高挑,披一件厚重暖和的狐裘,纵使狐裘加身,她身影也纤瘦得好像雪月里梅枝映下的一抹影子。
“皎皎。”
他讶然极了。眼里似溢春波,忽而笑了笑,“我以为你不会来。”
四年未见,她容色端艳依旧,二人的婚姻却早已名存实亡。四年之前,儿子的夭折消磨掉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点感情和羁绊。他不肯和离,她便独自驾车归家。朱雀桥上,他赶去见了她最后一面。自此天涯两隔,再见却是于牢狱。
四年间山河陡转,星霜暗换,她是新朝最尊贵的长公主,他却成了亡国破家的阶下囚。他没有想到能再次见到她,也没有想到会再次见到她。
十年夫妻,她到底还是来送他最后一程了。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桓微静默地放下手中的兰灯,解了狐裘在他对面案前坐下,那一张莹白胜玉的脸就此被葳蕤灯火照得明亮了些,呈出如火明艳的无双容色。
她今日穿了一身朱色宫裙,上面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瑞凤衔枝,头上凌虚髻,只简单嵌了套红宝石的头面,金钗玉环,雍容典雅。但穿在她身上,就显出十足的清冷孤寂。
像是春溪里融化未尽的雪,又像是檐头垂流的冰。
她目光掠过他,空落落地落在粗糙暗沉的桌案上,瞧不出一点生气。纤长白皙的秀颈上映着烛光投下的耳垂迤迤摇动的影子,跳动的烛光将她如霜清冷的容颜映照得红润了一些。
谢沂于是想起,十年前新婚夜里,他却下新妇掩面的团扇后,所看见的也是这样一张清冷如霜雪的脸。
同样的发髻样式,同样的红宝石头面,除却髻上这一根嵌玉金簪,眼前的这一幕竟与当年毫无异样。他目光怔怔落在簪头白玉雕就的玉兰花上,呼吸微微紊乱:“……你竟留着它?”
这支金簪,是他十年前新婚之夜所赠给她的定情之礼,成婚多年他从未见她戴过。不曾想会在今日再看见它。
桓微似乎愣了一瞬,抬手拔下髻上的簪子,轻轻的“砰”的一声,她将金簪扔在了桌上。
灯下,簪身上有行小字渐渐显形:
“间得此簪,既明且好。形观文彩,世所罕有。聊赠卿卿,约同白首……”
他轻声地念颂,俄而,唇角衔了一抹苦涩,低低地笑出声来。
烛光盈盈,摇曳在女子秋水澄澈的眼睛里有如泪光,映射出无声的质问。可她自始至终都不曾看他一眼,也不曾应过他一句话,只安静地垂着睫,宛如一尊精致却了无生气的木偶。
她是如此地厌恶他,四年了,阔别重逢,死生一面,仍不肯开口应他一句话。
“皎皎。”
狱门外已有侍女端来了金盏银壶,行礼后退了下去。谢沂最终决定由自己来打破僵局。他亲给自己斟了一杯,神色微苦:“你不必笑话。我想和你白头偕老的心从不是假的,如今亦不变。可造化弄人,这些年,是我负了你和瑍儿,你今日来送我,我并无怨言。只盼我死后,你将我葬在梅花山上,谢氏的陵园里。来年蔷薇花开,可来看我。”
酒液浇在杯中,潺潺的声,碧澄澄有如翡翠。那淡漠的女郎终于有了反应,她从袖中取出一纸尺素来,推至他面前,说了这四年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把这个签了吧。”
是张青色镂花的碧云笺,其上小字,纤细袅娜如柳叶。是她惯写的卫夫人小楷。谢沂怔然看着那页小字,良久,自嘲一哂:
“和离?”
“你要同我和离?”
“我死后你自可再嫁,可若是和离,倘若我将来在地底下见到了瑍儿,他问我母亲去了何处,我该如何作答?”
“皎皎,我可以以死成全你桓氏的大业。可即便是我死,我也要你恨着我。”
他已伸手去端那杯毒酒,递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酒液入喉穿肠,只觉五脏六腑皆炙热地似要燃烧起来。他紧紧攥住了杯子,只等药效发作。
却是极尽悲哀地,看着眼前这个他爱了一生却穷尽一生都未能得到的女子。少年时的惊鸿一瞥,二十二岁那年淮水之畔的意外邂逅,他将她从淮水中救起,她脱力地伏在他胸膛上,长发乱湿,艳**滴,虚弱同他道:“多谢郎君……”
他和她一生的孽缘,都自这一声道谢始。
五脏六腑一阵绞痛,眼前亦渐渐虚无起来,沉沉将尽的清明中,他看见她取回云笺平静地替他签字刻印,却不知为何,想到了当年从前线赶回时看见的那个坐在灯下抱着儿子读他从前线寄回的信的女郎……烛光映着她温柔含笑的眼睛……
药效来得极快,心脏处四分五裂的疼,早已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忽的便不甘心了起来。
“皎皎,这么多年了,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
“十年夫妻,你可曾……可曾……”
他口中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流至桌案上,溅在烛灯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去握她的手求一个答案。银壶金爵叮叮当当摔下桌案,可对面的女子却似一句也听不见了。她正怔然看着云笺上并排的两个名字,竟像极了当年他提笔在婚笺上写下的那行小字:谢沂和桓微永结同心。
她所求的,不过一纸和离与他毫无瓜葛。可即使如今她已能将他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她也骗不了自己。
她终究是他的妇人,到死都是。
眼底不知因何蹿起了热意来,团团泪花,沿着眼睑簌簌而落,滴在云笺上,晕开了才添上去的还未泅干的字迹。她心头忽地涌起许多的声音来。一瞬是淮水岸边他怀抱着她赧然坚定的一句“在下谢氏七郎,敢问女郎芳名?也好日后登门提亲”,一瞬是新婚夜中他却下团扇饮合卺时郑重温柔地对她道“我绝不负你”,一瞬又是花神庙里她自己许下的那句“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可到了最后,都成了儿子去时绝望痛苦的恸哭:
“阿母……疼……”
“阿母……不要哭……”
“阿母……阿母……”
桓微含泪闭上了眼睛。
他给了她瑍儿,也带走了他。她活了二十六岁,可这一生,唯一的欢娱竟只有儿子承欢膝下的短短的六年。如今仇人将死,当再无留恋。
灯烛热气萦进怀里,似还是那个小小的团子扑进怀中来的小小的一团暖热。无数残影从她朦胧的眼前走马灯般掠过,片光极影,像是梅稍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霰粒子。视野昏朦的尽处,是那个小小的少年郎欢悦地笑着朝她走来。她唇角萦上一缕淡薄的笑,在丈夫的手递过来的前一瞬,摸索着,握住了案上的金簪……
“皎皎!”
心脏处很疼很疼,有温热的血留下来,对面似乎响起丈夫未尽的惊呼,可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彻底失去意识前,耳边是儿子清糯的嗓音:
“阿母……阿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母,父亲会喜欢我么?”
“阿母,是不是我乖乖的阿父就会回来了呢?”
“母亲,阿父什么时候再回来看瑍儿啊?瑍儿好想他……”
“阿母……阿母……”
……
桓楚淳祐元年,冬十月己亥,镇国永宁公主薨于丹阳县狱。停灵显阳殿,殡以后礼,上尊谥为思,天下缟素。
倒叙!
前世的皎和这一世性格是不一样的,慎入慎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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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番外:前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