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妤这一夜,完全没了看书写字的精神。她不免想起了爱格伯特。
从交往的第一天起,就不止一次自问,爱伯到底爱不爱她呢?
她的计算机,橱窗里的钢琴,甚至看到骑马的人,捧着鲜花的人,都像是提示她思考这个问题。
这个答案,她也许永远找不到了。
宝妤回到卧室的时候,沈卿和已睡下,她随便冲了个澡,也穿好衣服胡乱睡下了。
人生就像在迷雾中寻找出路,不知前方道路是否好走,总不敢昂首阔步大胆地走,当你踯躅不敢前的时候,对着冷月霜雾的焦灼恐惧,是最令人煎熬的。
所以,宝妤现在,有时并不仔细规划未来,也不必一定要达成什么目标理想,就愿意得过且过地活着。
这天中午,沈卿和就给她打了电话,像要给宝妤撑腰,对她淡淡说了句:“打就打了,不必在意。”
虽说宝妤自己可以应付,然而作为“家人”的沈卿和,好歹能给她这么一句话,她心里多少也觉得熨贴——至少他不一味推诿卸责,不能替人担事的人。
与新婚的丈夫,有了这一回短暂的交集,宝妤的生活轨迹似又回复了从前的模式。
她工作日的时候便在家专注写作,周六便去沈家大宅报道。
与沈家的姑姐们说话,总觉得是隔靴骚痒,因为各家顾虑,说着就有许多禁忌。
倒是与几个小孩子有了情谊。偶尔会在周日应妯娌的邀请出门玩玩,日子便像山中的云岚一样,流逝得不知不觉。
晃一晃,就快要过农历新年了。
宝妤的《经济先行论》计划写八个部分,如今进程还停留在第五部分,已经要过年了。
宝妤在大宅吃过了除夕的团圆饭,原本以为要随着沈卿和东奔西跑拜会亲戚。
谁知,这沈卿初一当天便乘飞机出国考察去了。
如此,沈培安倒免了让结婚头一上的小儿媳到处奔走,直接让老大沈晋和夫妇去串亲戚了。
初二日,宝妤便带了许多礼物一个人回杨家大宅。
在杨家见了许多拜年的亲友,这也是少年时见过许多次的景象,其实没什么新鲜感。
宝妤与相识的人略事寒暄,便尿遁出去,躲得远远的。刚到后面的回廊上,便听到四小姐杨令璋在与什么人娇娇腻腻地说话。
宝妤直觉,应是杨令璋那位天人一样的未婚夫——华英翰。
她回身时隐约听杨令璋在说:“英翰哥哥,我帮舅舅家做个宣传,又不是去公开地唱歌跳舞,也没有演什么影视剧,怎么就成了抛头露面,自甘下贱。爷爷奶奶教训我,你也要让我难堪吗?”
华英翰无奈地叹息:“小璋,这不是你分内的事,你本不必替你舅舅做这些。
“你跟那些人不一样,没必要担无谓的责任。只要有我,你一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小蝴蝶,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不好吗?”
杨宝妤这时走得远了,听不大清他们接下来的说话。
杨令璋替她舅家的公司,拍了一组化妆品广告,这个月开始在各种媒体放送。
杨宝妤在户外的大屏幕上看到过,杨家的四小姐美貌惊人,而气质也是绝妙,——真是天宫仙子谪欲界,回眸一笑百花羞。
杨令璋这样的世家美人,大抵不但有超凡脱俗的仙气,还有羡煞常人的贵气,能够折服世人是可以想见的。
宝妤见过观看广告的人当场流口水的,还有心急火燎打听是哪位明星的。
媒体上的议论也热烈而热切,以为她是哪家公司精心打造的大明星呢。
听沈家那位大姑姐沈唤颐说,仅这一个月,旷氏的化妆品销售环比增长35%,市场前景一片光明——这实在是鼓舞人心的事。
旷氏即是杨令璋的舅家。
然旷氏毕竟是传媒世家,杨令璋受母亲和舅家影响不小,她自己也必愿意抛头露面,恐怕会与未婚夫华英翰的观点相左。
华英翰其人,杨宝妤几乎没与他说过话。
不过,小时候偷窥他不止一次,这身体的原主甚至隐隐对他有些好感,这个人却令杨宝妤一见便想退避三舍。
原因无他,因他总显出一副英济高华、宠辱不惊,宝妤直觉觉他城府太深,是不好结交的人。
在后面空地上溜达了一会儿,一个丫头来给宝妤传话,说她妈妈找她。
所谓的宝妤的“妈妈”,说的自然是她继母李莹莹了,宝妤应了句“知道了”,却迟迟没有动身回去的意思。
这时候时间有些晚了,云霞坠在灰砖垒成的爬山虎墙下,寒素的冬日,里很少见这种漫布一方天空的橘红色云霞,凄迷而又诱人。
杨宝妤的母亲并非自然病故。
在原主的记忆里,原主亲眼看见自己的生母李秀秀,在无人的深夜里,从这杨家大宅临海的灰色的高墙里跳出去。
那时候原主六岁,只有她亲眼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却并未声张——只知道从那一刻起,再没有疼她宠她的那个生母了。
正陷在自己的迷思里,杨宝妤听到背后的脚步声,随即便听到李莹莹造作的亲昵声调:“闺女,这里野风冷得紧,你祖母叫你进去呢!”
宝妤恍若未闻,叹了口气缓声说道:“我知道老太太这会儿正在歇觉,不可能是她让你来叫我,你去吧,不要在我这儿自取其辱。”
她说话的语调几乎称得上是温柔了。
李莹莹噎的半天说不出话,待杨宝妤转身沿墙信步走了一段。
李莹莹才安排好心里的屈辱情绪,跟上宝妤的脚步,柔声媚笑道:
“闺女,我有错我知道,我鬼迷了心窍,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人啊,都是年轻不知事,不会珍惜亲人感情,所以这是我的报应,一直生不出来孩子。我想诚心地给你道个歉,如果你原谅我,咱们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我和你爸爸老了,自然还依靠你们姐弟过活。你不原谅我,也没有关系……
“可你外公总还是疼你的,他跟我念叨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大过年的,你该体念老人家想你的心。他也没几天活头了,明儿随我去瞧瞧他,啊——”
李莹莹这样说着,就自然而然地要去挽他胳膊。
宝妤毫无留情地甩开了攀在她胳膊上的手,力道之大,让无防备的李莹莹直接摔在了地上。
杨宝妤好整以暇地看着李莹莹,笑得冰冷而艳媚:“李莹莹,你真是蠢得可怜,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妈妈怎么死的?我亲眼看到她从这墙上跳下去。
“小时候不明白,那一段时间,你跟你姐夫正黏糊的紧,天天背着她在婴儿房里鬼混——这样我就没妈了——爸爸和小钟毕竟是我的血脉亲人,我不忍心下手。
“李莹莹,你猜我会怎么对付你?
“我现在不是爷爷奶奶看不见的小可怜儿了,我还是沈家的二少奶奶,你有没有心理准备?准备好接招没有?”
说着细长的鞋跟,就要毫不怜惜地往李莹莹惨白惊恐的脸上踩。李莹莹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杨宝妤颇觉滑稽,弯腰轻笑了两声。将身上的羽绒大衣脱下来,随意地扔在枯草地上,将脚跟有点高度的长靴也褪下来,找了几块碎砖垫出一定高度。
她只穿袜子踩上砖,借了墙侧枯枝之力,终于艰难地爬上了足有两三米高的围墙,待骑在了围墙上,她才恍然醒悟,难怪听不到海水呼啸的声音,院墙外的坡地离海岸至少有数十丈之远,海面也颇低远。
在院墙上干坐了一会儿,神游了一会儿,宝妤脸上身上被冻得发僵了,便小心翼翼地从围墙上退下来。没想到小心着小心着,还在最后一步摔了个背贴。
她揉着后背站起来,疼得呲牙咧嘴,好容易疼得好些,才慢腾腾穿起衣服鞋子。
一站起来,发现楼层里藏书室的一面,一扇窗户后面,竟然有一个人在窗前往下眺望——他穿着铅色的光面西装,西装随意地敞开着。
宝妤记得穿这个颜色的人不多,而适才跟杨令璋说话的华英翰,里面似乎就穿了这一身。
从藏书室的窗户上,如果有心,可以清楚看到她刚才既不端庄也不仁善的举动——不过,宝妤也不大在乎别人如何看,想一想就都抛诸脑后,全然不以为意。
回到大厅里,众人暖和和地说说笑笑,正热闹着,她在客厅站了一会儿,看着正众星拱月被拜客们围在中间,享着无比的热闹顺承的杨老太太岳令徽,还有和老太太不多年纪,却像个老下人一样,谄媚卑顺站在一边凑趣的她所谓的外公。
宝妤皱眉看得无聊,站了一两刻钟,她便要悄无声息地往自己房间去,想着能躺一躺也好。
走到了楼梯的转角处,遇到拉着杨令璋下楼的华英翰,略点了点头便错身走开。
杨令璋眼角隐有泪痕,华英翰倒还算平静。这对小鸳鸯莫非是到楼上杨令璋的闺房里吵架了吧。罢了,她现在也没心思管别人的事。
走了一趟娘家的亲戚,杨宝妤基本就宅在家里写书了。当然,沈家老宅里偶尔还会将她叫去陪客,紧着会一阵客,过了这一阵就很松散。
新年便在她平静无波的写作生涯和偶尔热闹的年味中远去了。